「藝伎回憶錄」後錄
一年前,巧遇曾江,他正要上路,到荷里活拍「藝伎回憶錄」。日子過得快,當今回到香港,片子也上映了,又和他聊了一陣子。
「你的戲份怎麼那麼少?」我問:「是不是剪掉了?」
「唔。」他點頭:「導演認為那個童年小百合的演員實在太可愛,不捨得剪,拉得很長,後來章子怡的戲因為是主線,也不能剪,只有剪我和鞏俐的戲。」
「你演的是包鞏俐的將軍,在書上很重,改編劇本後分給美國人去演,也是敗筆。」
「還不是嗎?」曾江說:「導演是舞台劇出身,拍『芝加哥』等舞台劇,本來就是兩小時,結構緊湊。但是改編長篇小說,就沒那麼大的本事。」
「但是,當監製的斯皮爾伯格應該看得出呀,戲的尾部拖得很長,實在悶,不像小說那麼吸引讀者,斯皮爾伯格也不是萬能,他也有失敗之作。」我說。
「你說得不錯。導演沒有把男女主角的愛情戲拍出來,應該負一大責任。」
「是的,所有成功的電影,全部都注重說清。『亂世佳人』、『鐵達尼號』,都是例子。小說也一樣,沒有了情,就遜色得多。有很多人說托爾金的《魔戒》寫得比金庸小說好,我不同意,我認為他的情,比金庸先生的弱得多。拍成的電影,缺少的也是情。」我說:「對了,你和鞏俐合作,她是怎麼一個演員?這都是大家想知道的。」
曾江說:「她非常努力、半夜也請助手來叫我和她對戲。我在美國留學,英文沒有問題;她在中國生長,每天雖然有個英語教師訓練,但還不斷和我讀對白。她的英語,在戲裡一點問題也沒有。」
「章子怡呢?努不努力?」
「她也很勤,注重在舞蹈上,對白不怎麼練,反正人年輕,記性好嘛。」曾江說。
「我看過她一個電視記問,英語對答如流。從一個英語一點也不懂,講出來給人家笑的人,在那麼短的時間,把自己訓練得那麼好,也真不容易。她說的對白,美國觀眾絕對聽得懂,聽不懂的,反而是日本演員講的。」
「對呀,渡邊、役所和桃井的對白,真是糟糕到透頂,他們怎麼勤力念,也沒用。」
「這也是這戲在美國不受歡迎的最大原因,放映時又沒有英文字幕,最基本的對白聽不懂,怎麼跟得下去?尤其是奧克荷馬、艾和華等鄉下省份的土佬,聽日本演員的對白,要他們的老命。」我說。
「你算是對日本文化有點了解的人,用日本人的角度,怎麼看這部電影?」
「我很同意小說家渡邊淳一的看法,藝伎集中的祇園,絕對不是戲裡那麼破破爛爛,祇園作為一個最高尚的遊玩地區,當時全盛,應該處處金碧輝煌,但是荷里活總是高高在上地看別的國家,這一點我也不怪荷里活,要是叫香港人來搭印度和墨西哥布景,也會是破破爛爛的。」
曾江說:「對呀,他們分不出中國人、日本人;我們也分不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呀。」
「尤其是章子怡的那段雪中舞,日本人看了簡直慘不忍睹,這都是導演心目中的日本舞蹈,他很專長拍,但就算以西方水平來看,都顯不出章子怡的舞功,也沒有什麼美感,像場鬼片。」
「我也在現場,一個鏡頭拍了二三十次。很多個工作天才能完成,一點也沒有效果。」曾江說。
「作曲的尊‧威廉斯的作品之中,也是這一部最差,反而得獎了,真是分肥豬肉(人人有獎)。」我說:「章子怡想奪奧斯卡是沒有希望的,能夠提名已算好。這部戲對她很有負面的影響,不過她還年輕,有大把機會爭取,導演和監製選她演這部戲,當然看過她以前的作品:『臥虎藏虎』、『2046』、『十面埋伏』等,看完之後就不會去找小雪等日本演員來演了。她們的作品並不突出。」
「服裝方面呢?你有什麼看法?」曾江問。
「西方人為了要證實對日本文化的認識,以為自己也知道穿上和服,最性感的是露出的頸項部分。楊紫瓊在第一場戲裡露出的頸項,顯得那麼多,大誇張了;反而變得很滑稽。說起楊紫瓊,她的英語頂呱呱,其實所有中國演員的英語對白都流暢。除了日本主角之外,日本配角都是用美國土生土長的,那個演南瓜的拍了很多部主角戲,演子爵的也常當反派出現。」
「還有演老鴇的周采芊的英語說得好,和鞏俐一齊作弄小百合的是鄭佩佩的女兒,演『三更』的那位。」焦姣說。
「她我沒看出是誰。」我說:「飾演小百合父親的MAKO,也是從美國請來,他根本不必說英語對白。」
「那麼大的一個祇園,都在荷里活搭的。」曾江說。
「問題出來那些櫻花,硬繃繃的,一看就知道是塑膠花。」我說:「而且日本人欣賞櫻花,不在開時,而是在飄落滿地。」
「聽說大陸禁映了。」曾江說。
我說:「我剛去過廣州,所有翻版店裡都賣光碟,而且是質素奇佳的DVD,我的朋友都看過這部戲。有些人說中國演員演日本角度是賣國,我認為心胸太窄。荷里活戲,又是斯皮爾伯格叫到,誰不去演呢?拍了出來成績不佳而已。」
黑澤明
黑澤明的電影,很適合外國人看,將之改編為西片的有「羅生門」和「七武士」等,後者的大俠殲奸扶弱題材,更成為電影電視劇本的主要公式,變幻出數不盡的片子片集。
外國人改他的東西,他改外國人的戲。「蜘蛛巢城記」(蜘蛛巢城)就是來自莎士比亞的「馬克白」。片中有一場用箭射死男主角的戲,他叫了全國的神箭手到片場,射出真傢伙。三船敏郎雖然穿著防身甲,但臉部不能遮掩,把他嚇得流尿,可見導演對戲的要求,拍出來果然有魄力。工作人員叫他做「天皇」。
不過,日本人似乎不太欣賞黑澤明,可能是他的國際味道重。當年在日本,逢純日本化的巨匠溝口健二去世,讀《朝日新聞》,有一段「黑澤明死了,我們還有第二個;失去溝口,再也找不回來」的報導。黑澤明聽了該多傷心。
黑澤常淡淡地說:「我並非什麼完美主義者,只想拍對得起觀眾的電影。」
「惡人睡得更安寧」(懶夫睡漢)片的男角很像哈姆雷特,他是一個有野心的青年,為了報父仇,不惜與敵人的大企業家為伍,並娶了他跛腳的女兒,借此勢力,他將仇人一個個消滅。他的唯一缺點是對妻子發生了真正的感情,正當他要殺死企業家的時候,他的妻子為了救父而出賣了他,結果自己死在企業家手中。孤零的老婆,不但是腳部殘廢,連內心也殘廢了。
在片中,惡人得到最後的勝利,好人的死亡是因為他還對人類有感情,有愛。黑澤明的藝術造就便是動人地把這反面的悲劇概念告訴觀眾。不過,這是太難於被一般人接受的,他只有用娛樂性豐富的手法和技巧去推銷。
不感羞恥
「福星高照」在日本上映前,發行的東映公司要我在《KINEMA 旬報》寫幾個字。
我不曉得從何下筆,這是一本二十多年來我不間斷閱讀的雜誌,家中舊刊堆積如山。亞洲電影人中,只知道還有一位韓國的申相玉先生收藏得比我還多,他連創刊初期的《KINEMA旬報》也找齊了。
剛開始做這一行時,我也認為電影是藝術,但是漸漸地我發覺要在香港的電影界繼續工作下去,這個觀念變成一塊絆腳石,唯有隨波逐流地參與拍攝商業電影。
比起日本,我們的市場非常窄小,一般的觀眾的鑑賞力也沒有日本那麼高。為了生存,盡量拍迎合觀眾的娛樂電影,只希望片子能賣錢就滿足。
日本的導演和製片,拍任何品種的戲,在他們的腦後,都期待得到國際影展的讚許。至少,他們夢想贏得日本的奧斯卡——《KINEMA旬報》獎。這就是香港電影和日本電影最大的不同。
一直認為世界上有兩種藝術家:殉道主義式的梵‧高(梵谷),只求耕耘,一生中賣不出一幅畫也不要緊;或者是名利雙收的達利,享盡榮華富貴。兩者的作品都是藝術,只是方式不同。香港的功利社會中,電影走的當然是後者的路線,要是還有一點藝術可講的話。
這幾十年來的日本電影好像失去美好的夢。以前市川右太衛門的旗本退屈男呢?中村錦之助的官本武藏呢?森繁久彌的社長呢?勝新太郎的座頭市呢?都到哪裡去了?是不是跟隨石原裕次郎的青春而消逝?
香港電影被批評為千篇一律、換湯不換藥。的確如此。近來有點改變,許鞍華的「投奔怒海」、嚴浩的「似水流年」、方育平的「半邊人」、拍出些可以問鼎《KINEMA旬報》獎的戲,但這不是香港電影的主流,它仍舊是娛樂、娛樂、娛樂。
原因何在?因為,在一個沒有公基金、健康保險、養老金制度的香港地裡,還需要以「楢山節考」來提醒我們的將來嗎?
記得登川直樹先生要我們寫日本電影和外國電影的不同。我當時最好奇的是日本的定期發行BLOCK BOOKING制度。
兩部電影一齊上映,不管生意好壞,總拖個三星期。這是日本的獨特制度。在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來說,是個成功的方程式,但是,今天為什麼還要執行?
香港電影的上映是靈活而現實的,賣座佳的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一直拖到不賣座為止。生意不好,一天就腰斬。
日本製片公司常將一年的計劃安排好,潮流和觀眾的口味的改變,影響不了大局。香港電影拍到一半,將愛情悲劇竄為胡鬧片的例子不少,哪有什麼製片方針?
換句話說,香港電影只求生存,要活下去,必須打爛戲。你可以指責電影應該領導觀眾的品味。但是把這個責任全部推給導演監製,那是要求過分。
教育家幹了什麼?出版社幹了什麼?政府幹了什麼?
各行都有政府資助,但電影這個帶來不少外匯的工業,一向是自生自滅。
「福星高照」在香港這麼一個彈丸之地,票房是三千萬,近十五億日幣。就日本市場來說,也是一個可觀的數字。
但是,這是一個大幻覺。
因為住的地方小,電視、錄影機抓不住往外跑的觀眾。最廉價的娛樂還是電影。
這麼好賺,大家都去拍電影了。可是像「福星高照」的片子有多少部?東南亞的市場一直在萎縮,我們已失去越南、柬埔寨、老撾(寮國)。南韓和印尼又有保護主義,命根的星馬、台灣和泰國及菲律賓等,錄影帶的海賊版(盜版)令到生意一落千丈。大多數片子只靠香港一個地方來搏,歸本已不容易,何談賺錢?我們是多麼羨慕日本有一個自供自給的大市場。
製作費越來越昂貴,是世界共通,我們並不埋怨。像「福星高照」的兩千多萬成本,就必須「進入」外國市場才能維持。事實證明,比較言之有物的藝術片,大家還是喜歡打打殺殺,哈哈大笑過過癮。
為什麼要奪取他們的夢?
香港電影能夠受日本觀眾的歡迎,也許是一直重複地娛樂大家。
觀眾並不是那麼容易討好。我們不管拍哪一類的戲,都是盡了我們的力,拍到最好為止。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日本電影界傳說我們拍戲沒有劇本的原因。
劇本當然有。每場戲導演和製片都心裡有數。所謂沒有劇本,是我們到了最後一分鐘,還拚命地想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
結果是有毛病的:弄至臨場混亂、拍竣日期的拖慢、製作費的失算等等。
人家卻說美國人最準了,他們的進度控制得很好,為什麼你們不能?能!為什麼不能?按照劇本,一場戲排練好了,先來一個全景主觀MASTER SHOT,一個鏡頭直落地紀錄,再重複拍特寫強調。會,我們也會。
問題在動作的設計和喜劇的節奏是堆砌的。是失敗完後再失敗,直到成功為止的。前一陣子一群日本記者來看成龍拍戲,都感嘆地說:「這是血汗錢!」
我並非說日本電影的工作者拍戲沒有香港人那麼苦,他們比我們更會捱。我只想強調在定期發行的BLOCK BOOKING制度下,日本必須如期交貨,就沒有機會獻出最好。
但是,日本電影可以在各國重要影展得獎,香港片算老幾?
是的,獎是得了不少,能夠在外國賣座的有多少部?
我們都深知成本的提高,自己電影失去外國市場是絕路,為什麼不大家努力地去開拓?
日本記者們來香港感到驚奇的另一件事是:香港電影工作人員的平均年齡只有二十五六歲。這證明老一輩人不強占崗位,我們也將機會分給任何一個熱愛電影的年輕人。
老板、策劃和監製,絕不會不願市場而不改變製作方針。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忘記電影是製造夢的工具。
我們尊敬藝術電影,愛藝術電影。但「商業」這兩個字並不骯髒,我從來不因此而感到羞恥。
小津安二郎
臺灣一個朋友,採集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所有的資料,翻譯了數萬字的原稿,但是沒有人肯出版。大家只認識黑澤明、大島渚,對小津一點興趣也沒有。
其實大島渚等人的作品,雖是日本產,但像鐵板燒,已有洋式加工。如果真正要嘗湯豆腐等純日本風味,還是在小津和溝口健二的電影才能找到。
小津常把同一型或同一故事的戲拍了幾次,故事不斷地說一個老頭和愛女生活在一起,女兒有了男朋友,父親起先反對,最後無可奈何地把女兒嫁出去。回到家,一個人寂寞地坐在榻榻米上。
榻榻米是小津最喜歡的生活觀點,他認為日本人的生活方式一貫是坐著,所以他以低角度拍攝。日本電影史上,第一個把天花板也搭進佈景中的導演便是小津了,這是事實。傳說是,他的攝影師患上嚴重的寒胃症,因為小津不斷地用低角度,攝影師一定要趴在地上,日子一久,生出毛病。
對淡入、淡出、溶化等手法,小津極不喜歡。早在一九三○年,他已不用。他說:「這些技巧沒有趣味,不是電影語言的文法,不外是一種表達方式,沒什麼了不起。」
他也不相信蒙太奇和爆炸性的構圖,但從他平靜的鏡頭中,我們是可以看到畫面的優美和淡淡的趣味的。
對白是他很重視的一環,許多影評人都把嚴肅的文學作品來和他的對白做比較。其實,他只不過完全是自然抒發而無煙火味罷了。比方說,兩個老頭子好朋友一起在壽司店吃飯,坐了老半天不說話,後來其中一個拿起一塊赤貝壽司,看了一會兒,慢慢地說:「赤貝這東西,真像女人的那個地方。」
另一個老頭點點頭,說:「唔,真像。」
戰爭期間,軍閥們命令他拍一些軍國主義的片子,小津並沒有照做,可見他是一個有骨氣的人。戰後,左傾的思想也沒有影響到他,作品中從不說政治,又避免任何極端的傾向,像坐在榻榻米上喝米酒一樣安詳。
日本電影經典名作
好友俞志鋼兄移民溫哥華多年,生有一幼子,年已二十出頭,熱愛電影。志鋼兄為了他,組織一個家庭電影俱樂部,專放一些經典作給小兒子和他的一群友人觀賞。
歐美電影,他們的資料齊全,但對日本片認識不深,要我推薦。我先送了一部「黃昏清兵衛」的DVD給他們,看後說:「黑澤明以來,最好的片子!」
對導演山田洋次大感興趣,我再寄了「隱劍鬼爪」,眾人驚嘆:「把武俠小說拍成那麼有藝術感,還是第一次看過!」
從此,對我的推薦大為信任,要我多做介紹,列出一份必看的日本電影經典名單。我心中有數,但礙於許多片子都沒出DVD,介紹了他們也看不到,只選出市場中買得到的,以供參考:
「丹下左膳餘話.百萬兩之壺」(丹下左膳餘間.百萬兩之壺),山中貞雄導演。丹下左膳是個單眼的劍客,殲奸助弱。戰前電影,拍得那麼有水準,打鬥又是那麼痛快,極為罕見。
「人情紙風船」,也是山中貞雄作品,二十三歲時的代表作,描寫江戶時代各種小人物的生活,極趣,並為了解日本文化最直接的辦法之一。
「晚春」,小津安二郎導演,講一個父親和遲婚女兒之間的感情和對話,富人情味,並有淡淡的哀愁。
「七人之侍」(七武士),黑澤明巔峰之作,武俠和藝術熔於一爐,故事被後來的導演抄襲又抄襲,總不及原片好看。
「生了出來,但是……」(我出生了,但),又是小津安二郎的傑作,從小孩子眼中看大人,不但有藝術性,而且讓觀眾笑壞肚皮。
「無法松的一生」,無法,有膽大比天高的意思。講一人力車夫暗戀一位寡婦,但又不敢示愛的感情,藝術性和商業性兼顧,後來由三船敏郎重拍,不及原片。
「青之山脈.前後篇」(青山山脈),由石坂洋次郎名著改編,今井正導演,為青春謳歌,了解早年男女學生生活最佳作品。
「稻妻」(閃電),成瀨巳喜男作品,他是一個最會描寫女性的導演,手法細膩,值得觀賞。
「東京物語」,又是小津安二郎片子,寫一對老夫妻從鄉下到東京去看雨而的平凡故事,當年的銀座實景拍得極詳細,可有諸多回味。
「君之名」(請問芳名),由電台愛情小說改編,非常老土,但也可以觀察當年年輕人的戀愛觀,前後三部作,一共六小時。
「哥斯拉」(酷斯拉),第一部日本特技科幻片,円谷英二導演,從此片演變出後來的蒙面超人等電影,有它的歷史價值存在。
「夫婦善哉」,由織田作之助原著改編,本田四郎導演,描寫戰前的大阪人生活,劇情風趣。「夫婦善哉」後來也成為紅豆沙和糯米甜品的名稱。
「浮雲」,林芙美子原著,成瀨巳喜男導演,講派到越南的技術人員,愛上女同事的故事。後來他們回到日本,繼續相愛,但又不能結合,劇情感人,尤其是分開之前,兩人在溫泉中共浴那場戲,令人難忘。
「雪國」,川端康成原著,寫已婚之夫和藝伎之戀。藝伎對這個成熟男人的愛慕,超越一切,是上了年紀的男女才會體會的劇情。
「緬甸豎琴」(緬甸的豎琴),市川崑和妻子劇作家和田夏十合作的電影,好戰的日本民族之中,有此反戰電影,極為難得。
「瘋狂的果實」,中平康導演,描寫經濟起飛後的反叛青年作品,石原裕次郎因此一炮而紅。中平康後來到邵氏重拍此片,名為「狂戀詩」。
「宮本武藏」,數度拍為電影,最好的是由小村錦之助主演的這一片,比三船敏郎好。
「東海道四谷怪談」,黑白片,由中川信夫導演。西木正的攝影,創新手法,前所未有,後來才拍成彩色片,恐怖之餘,也拍得悲情和艷美。
「座頭市物語」,盲俠片集的第一部,黑白片,勝新太郎主演,演技出神入化,描述盲人之精彩片段,多過動作。
「忍者」,由社會主義派導演山本薩夫拍的武俠片,為描述忍者生涯最詳細和動人的一部片子。
「日本昆蟲記」,今村昌平導演,描寫戰後混亂之中,一個女人如何用各種手段生存下去的故事,女主角左幸子得到柏林影展最佳女主角獎。
「砂之女」,由插花名派草月流傳人敕使河原宏導演,拍攝得前衛和大膽,女主角砂中裸露的鏡頭,記憶猶新。
「砂之器」,松本清張的偵探小說改編,寫一音樂家為名利殺人的故事,拍攝得非常淒美,推理片能夠如此藝術化,空前絕後。
「山打根八番娼館.望鄉」(望鄉),由左派導演熊井啟導演,描寫一個軍妓的悲慘故事,非常感人,值得一看。
「緋牡丹博徒」,此片的值價之處在於女主角藤純子,演一個女賭博師,雖然是黑社會武打戲,但她那種純情和優美,是日本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
「東京奧林匹克」,紀錄片,市川崑導演,用一百架攝影機拍攝,不只拍勝利者,也拍失敗者的表情,為紀錄片中非常出色的作品。
「怪議」(怪談),小林正樹導演,四個短故事組成,為鬼電影中拍得最美麗的一部。
「葬式」(葬禮),伊丹十三導演處女作,把一個嚴肅的葬禮拍成趣味盎然,極為難得,後來的《蒲公英》也承繼其風。
「男人之苦」(男人真命苦),志鋼兄和兒子要研究山田洋次,這個片集必看,再也沒有其他導演拍日本人的善良和劣根性拍得如此淋漓盡致。一共有四十八部作品,故事人物劇情都一樣,但百看不厭,是個奇蹟。
主角渥美清死後,山田洋次繼續拍「笨蛋釣魚日記」(釣魚笨蛋),諷刺日本公司的老闆和下屬的關係,也成為長壽劇。
「黃色手巾」(幸福的黃手絹/帕),由美國短篇小說改編,是山田洋次的小品。高倉健演一出獄犯人,回到家裡過程中的種種悲劇和喜悅,亦非看不可。總之志鋼兄說得對,黑澤明之後,只有山田洋次了,每一部作品都好看。
望鄉(二)
「楢山節考」的確拍得不錯,也得了一個大獎。這部片子令我想起「望鄉」,它才是我真正喜歡的日本電影。
「望鄉」的原名叫「山打根八番館」。八番,八號的意思,山打根八號門牌,是妓院。
故事敍述一個社會工作者圭子,老遠地跑到一個叫天草的鄉下,因為她聽說過在戰前,當地有很多少女被賣到南洋去當妓女,而其中還有些活著,她想去訪問她們。
經過重重困難,她找到了一個叫秀子的老太婆,孤單地生活在一個小房子,只有一群貓和她做伴。
秀子起初對圭子很敵視,後來兩個女人做了朋友,秀子才把當年做妓女的一段往事告訴了她……
故事雖講妓女,是部反戰電影。它揭發了日本愚蠢地想侵略外國的政治污點,為被軍人犧牲的日本人控訴,寫出了他們的悲憤——在異鄉死去後,墳墓還要背向祖國。
導演熊井啟是一個高級知識份子。最初入行,是在日活公司當編劇,日活當時以動作片出名。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石原裕次郎主演的電影部部賣錢,公司也肯花製作費,為了拍一部叫「遙遠天空下的夢」,先讓編劇到外景地考察,於是熊井啟被派到新加坡來。
我負責帶熊井啟到各處看外景。
一天,他忽然問:「新加坡有沒有日本人的墳墓?」
「有呀!」我想起在板橋神經醫院附近,就有那些方塊碑石,把他帶去。
熊井啟在日本人墓地前站了很久,進入沉思。
「太平洋戰爭的傷痕未癒,日本又發動了經濟侵略!」熊井啟歎了一口氣:「看歷史,在明治初期,日本已在做這些壞事。軍國主義者拚命搶外匯,什麼大學眼藥,什麼仁丹,都是他們的傑作。最可憐的,是一群被逼良為娼的少女,他們給龜奴(在妓院做雜物的男子)由天草島、島原半島等地方送到山打根、馬來亞、新加坡去賣淫。這個墳墓,躺著許多這種人,有一天,我一定要拍一部電影,為她們申冤!」
熊井啟後來由編劇升到場記、副導。最後正式當導演,所拍之戲,大多數有點社會意識。
十年前,日本的一本很有分量的月刊《文藝春秋》發表了一篇叫<山打根之墓>的文章,描述天草老妓,作者是山崎朋子。熊井啟讀後很興奮,他知道從前在新加坡許過的願望有可能實現,馬上跑去找山崎。
山崎說這只是一篇傳記,難於成為有劇力的故事片,比方說寫年輕時代的妓女,書中只有數行,怎麼能夠將這人物發展?熊井啟已有構想,他說老妓女年輕的戲一定要加多篇幅,在賣笑中也得到客人的愛情,但結果被客人所出賣了。不但如此,出賣她的人還有她的家屬,還有她的國家。
多次的遊說下,山崎終於同意,把版權賣給熊井啟。
這個計畫和專攪(搞)舞臺劇的團體「俳優座」商量後,俳優座即刻贊成投資演員和一小部分的製作費。錢還不夠,熊井啟跑去找東寶,東寶一聽是由一本社會工作研究資料改編的劇本,搖搖頭。
熊井啟的前兩部戲為東寶拍的,也替他們賺了錢。三番四次地爭取,答應了許多無理條件,東寶最後才同意出籌備費。
拿了這些錢,熊井啟找名編劇家廣澤勞寫劇本,廣澤花了四個月時間交出作品。熊井啟跑去山打根看外景,回家後怕東寶沒有信心,把劇本改寫數次,發表在《電影旬報》雜誌上。
廣澤勞看到後很生氣,他不贊成導演把秀子年輕的戲加在裡面,他說重點應該放在兩個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女人:一個是住在城市裡的年輕知識份子,一個是飽受折磨沒有受過教育的老娼婦。結果廣澤批評導演把名字放在編劇裡,他把沒有修改之前的劇本刊登,特地聲明這並非兩人合寫,而是自己的創作原本。
兩個劇本我都讀過,相差不太大,我贊成導演的選擇。
這件事鬧得風風雨雨,倒是帶來好消息,東寶決定投資,片子順利開拍。
「俳優座」在東京的六本木有個小劇場,栽培了許多優秀的演員。這個團體的團員多數是讀書人,由公演的話劇賺來的錢並不多,他們一班出了名的演員如仲代達矢去拍電影,片酬都交「俳優座」,毫無怨言,只拿低微的月薪,但有一個理想。
栗原小卷也是其中之一,當時她大紅大紫。之前拍過「川忍」一片,為劇情所需,全裸演出床上戲,身材極美,俳優座建議她來演年輕的妓女秀子。
但是導演熊井啟認為秀子年老後由巨星田中絹代演,如果用有名的栗原,形象就不容易溶和,所以,選中了新人高橋洋子,栗原派去飾演擔任社會工作者的圭子。
全片最難討好的就是這個角色,單獨的戲給高橋洋子占去,與高手田中絹代演對手戲,又給田中吃得光光,但是栗原沉著應戰,中規中矩,成果不過不失,這完全是因為她有一份熱誠的工作態度。
高橋洋子就很突出。片中有一段戲是她在浴室中,偷聽到她的哥哥和嫂嫂的對話,他們是靠她用血肉換來的錢養活,但反而怕她是妓女而給同鄉笑話。通常這種戲的處理是一哭二叫三上吊,但是導演讓高橋洋子壓抑著,在感情崩潰之前,把自己整個頭浸在浴桶中,不讓兄嫂聽到哭聲。
還有一場是在妓院中被出賣,天下著大雨,她裸著全身奔入院子痛哭,戲是那麼自然和必需,刪剪這場戲的國家,是落後的國家。
老年的秀子,由無懈可擊的田中絹代扮演。在那骯髒的小屋中,兩腿分叉地跪在榻榻米上,天下已經沒有演員能做到那麼入神。老妓女一生的苦難和波折沒有令到她憤世嫉俗,田中的演出是她保持著一份天真,愛她那群貓,為不肯與她見面的家人祝福。她沒有否定生命。
拍完了「望鄉」,田中絹代筋疲力倦,她從來不向工作人員透露她心身的壓力,片子拍完不久,她便死去。
當時,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最難演的,是和那群貓的對手戲。」
在日本做事時,我曾經跑到片廠去找熊井啟。
他一看到我,緊緊地抓著我的雙手:「我的願望,到底實現了,這是一件多麼令人興奮的事!」
我點點頭。
「片子拍了,上映時能不能賺錢我不知道。」他笑著說:「我只知道我已經盡了力,拍了一部我喜歡的電影,一部對得起觀眾、對得起我自己的電影。」
「下一部呢,有什麼計畫?」我問。
「還不知道。」他說:「我在攪一個劇本,想拍日本人到中國去的故事。」
這個構想,後來就演變成他到大陸去拍的鑒真和尚的戲。
我們走進廠棚去看一個山打根街道的佈景。美術師走了過來,熊井替我們介紹。
「你是由南洋來的,一看就知道這堂佈景搭得很假是不是?」美術師木村威夫問道。
我安慰他:「還好。」
他搖搖頭:「現在的山打根也看不到那個時代的東西。我找了五十多本參考書,結果還是不像樣。」
佈景有一個圓形的跑道,我起初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搭。等了一會兒,導演開始叫臨時演員試戲。
這一場,拍一大隊日本海軍,經過街道趕著去召妓的戲。只用三十多個演員,他們圍繞著佈景那個圓圈,跑了一圈又一圈,在鏡頭中看起來,就是一大支軍隊,至少有二百人,才知道佈景師下的心機。
拍完後,熊井又拉著我問長問短。
「不要做什麼行政工作!」他說:「你不如來跟我做副導演,拍一部好電影!」
我沒有那麼做,亦談不上後悔,只想當時要是和他幹上了,生命一定會充實得多。
「望鄉」上映,我看了流淚。
這部電影,正如我的好友曾希邦所說:「『望鄉』令人重新想起電影原來可以這麼嚴肅的,這麼美的,這麼強烈的,這麼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