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導讀
「翻」來覆去、一「譯」孤行(文摘)
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其十二
一、鄧約翰:生平與家世
鄧約翰(John Donne, 1572-1631)生於倫敦麵包街(Bread Street),父親也叫約翰,母親伊麗莎白,母系的遠祖則是《烏托邦》(Utopia)的作者湯馬斯.摩爾(Sir Thomas More, 1478-1535)。
鄧約翰13歲時與弟弟亨利入牛津大學的Hart Hall讀書,1592年入「林肯法學院」(Lincoln’s Inn)習法,期間,亨利因遭人密告在寢室窩藏天主教耶穌會神父,後病死於牢中。鄧約翰長於一個天主教家族,除了弟弟之外,舅舅賈斯柏也因耶穌會教士身分一度流亡法國,後死於那不勒斯。
1596年,他隨埃塞克斯伯爵(Earl of Essex),遠征西班牙西南角的加地斯(Cadiz)。1597年,他又隨羅利爵士(Sir Walter Ralegh)出海,此次遠至北大西洋上的亞速群島(The Azores)。不久,他榮任掌璽大臣Sir Thomas Egerton的秘書。
1601年12月他與大臣喬治.摩爾(Sir George More)的愛女Ann More秘密結婚,喬治爵士向Egerton施壓,讓鄧約翰丟了職,且於1602年2月入獄(Fleet prison),後獲釋。
鄧約翰於1621年11月22日被任命為聖保羅大教堂教長,直至1631年3月31日死於任上為止。他死時得年60,安葬於聖保羅大教堂。隔年,他的紀念雕像就已立於大教堂內,基座上還有自己寫的拉丁文墓誌銘。詩作於1633年由倫敦書商John Marriot與Richard Marriot出版,這是鄧詩第一次成書問世。
二、鄧約翰詩歌之品名及概述
鄧約翰的詩作共約180餘首,作品的體裁幾乎涵蓋當時流行者,分類整理如下:
(一)《短歌與十四行集》(Songs and Sonnets),共55首,作於1590-1611年間,多為愛情短詩,名作如The Flea等,皆出自此集。
(二)《祝婚曲》(Epithalamions),共三首,作於1592-1613年間,應酬作。
(三)《警句》(Epigrams),共約20首,最短2行,最長6行,諷刺味十足,創作年代約在1587-1595年間。
(四)《諷刺詩》(Satires),作於1593-1598年間,共5首。18世紀的波普(Alexander Pope, 1688-1744)曾改寫其中兩首。
(五)《哀歌集》(Elegies),本譯注本之主角,共17-20首,詳解於後。
(六)《詩體書信》(Verse Letters),對象多為好友或贊助人,年代不一。
(七)《送葬詩與訃詩》(Epicedes and Obsequies),真正的「哀歌」,年代不一。
(八)《周年誌》(The First and Second Anniversaries),兩首,悼念早逝的少女Elizabeth Drury(1596-1610)。Elizabeth是要臣Sir Robert Drury(1577-1615)之女,Sir Robert則是鄧約翰的贊助人。
(九)《靈魂之進展》(The Progress of the Soul,又名Metempsychosis),作於1601,長520行,但未寫成,內容複雜難解。
(十)《十四行聖詩》(Divine Poems),共有22首十四行詩,其中有19首通稱the Holy Sonnets,名篇如〈死神別神氣〉(Death be not proud)。鄧約翰亦寫了一組宗教十四行詩,名為《冠冕》(La Corona),共7首。
三、《哀歌集》創作年代與現今版本
鄧約翰現存的「真跡」非常稀少,目前學術界所得之鄧式親筆手稿,在詩作中僅有一首「詩體書信」(A Letter to the Lady Carey, and Mrs. Essex Riche, From Amyens)。今日的鄧詩版本來源有二:17世紀古本與各家抄本。
目前學術界認為,《哀歌集》應寫於伊麗莎白一世晚期,時值1590年代,鄧約翰當時約20-30歲間。
根據《集注版》,共有17首詩列於《哀歌集》名下,共得1,014行。〈薩孚致情人菲蘭妮絲〉(Sapho to Philaenis)有64行,但標題前並沒有冠以Elegy一字。《集注版》視〈茱莉亞〉(Iulia)與〈倫敦市民與其妻〉(A Tale of a Citizen and his Wife)兩首為「疑作」(Dubia)。因古本不易尋得,故譯者僅能單就二十世紀以來之主要版本,做一簡述:
(一)Grierson版(1912):詩全集,公認之權威版,採「舊式拼法」,Grierson可謂將鄧約翰帶進20世紀之第一人。
(二)Hayward版(1942):採「現代拼法」,收詩全集與散文選集(含部分書信),以1633年版為底本,全書近800頁,注解僅35頁。
(三)Gardner版(1965):採「舊式拼法」,收錄《哀歌集》與《短歌與十四行集》,全書370餘頁,注解占122頁。附多首樂譜,底本為1633年版,亦參照多組抄本。
(四)Shawcross版(1967):詩全集,並譯有鄧氏拉丁文詩。採「舊式拼法」,來源亦為1633及1635年版,並對照多種抄本,亦附多首樂譜。書後有詳盡的「校訂注記」及「鄧詩創作年份表」,為專家所引用之極佳版本。
(五)Smith版(1970):詩全集,以1633年版為依據,厚679頁,注解達315頁,是初學者最佳之「上手版」。1996版加附「進階書目」,另附「格律」,指導讀者精準「讀出」鄧詩。
(六)Craik版(1986):詩與散文之選集,僅選12首〈哀歌〉,編者並未點明所參考的底本,採「現代拼法」。注解詳實,有多處以現代英文「改寫」難句。書後「術語表」列舉261個鄧氏常用的字彙,並加以解釋,儼然一小型「鄧氏字庫」。全書299頁,注解87頁。
(七)Carey版(1990):詩全集、文選集,收15首〈哀歌〉。詩文皆按創作年代排序,採「現代拼法」,取材自1633年版。全書長488頁,注解僅59頁。
(八)Patrides版(初版1985,新版1994):詩全集,以1633及1635年版為底本,採「現代拼法」,注解詳盡,特點如下:其一,附1633年版的詩作排序表;其二,附波普改寫的鄧約翰二首《諷刺詩》;其三,厚達54頁、共1,034條的參考書目(至1991年),且按「體裁」分類,並以數字編號,專論《哀歌集》者共34條。序文長51頁,見解獨到。
(九)《集注版》(2000, Variorum Edition of the Poetry of John Donne, 簡稱DV,主編是Gary A. Stringer):預計出版8大冊,是歷來規模最大的鄧詩編輯工程,也是此中文譯注本的主要依據。文本採「舊式拼法」,全書厚1,046頁,評注前後400年,是「美國現代語文學會」(MLA)認可的「學術版本」。《集注版》對每一首〈哀歌〉之評注皆劃分為Dates and Circumstances等項目,參考書目長27頁,700條。特色在於以手抄本為主要底本。本版共收17首「哀歌」,以數字加以編號,而視〈薩孚致情人菲蘭妮絲〉為第18首(但無「哀歌」字樣,亦無編號)。第1至12首哀歌大多以名為「威斯特麥蘭手抄本」(Westmoreland ms.)為底本,編者「推論」其中錯誤應是各種抄本中最少者。其餘的6首哀歌則取材自不同的手抄本。此外,編者更以碳14分析紙張上的浮水印,藉此精確定位其年代。本版已窮盡各式人文與科學的方法,確為近年來學界之典範。
(十)Dickson版(2007):詩選集,共選14首《哀歌集》詩作,其餘重要作品多半收錄。文本主要是依據《集注版》,採「現代拼法」。本版有240餘頁的評論,其中多半為新近研究。
(十一)Robbins版(2008):上、下兩巨冊,詩全集,僅將14首詩作列於《哀歌集》名下,名為「愛情哀歌」(love-elegies)。注解詳盡,引用之詩文常異於前述各版,對鄧詩可能之 「源頭」用力甚深,是英國方面近年來「鄧學」的大成。
四、「哀歌」一詞釋義
「哀歌」(elegy,希臘文elegeia,拉丁文elegia)是希臘詩歌的一種體裁,其主題多為悼念逝者。希臘的「哀歌」在形式上非常明確,通常以對句(couplet或distich)為一單位,前一行六音步(hexameter),後一行五音步(pentameter)。
「哀歌」傳到羅馬詩人的手中,其「六五對句」的形式不變,我們以馬羅的譯文為例,看看奧維德(Ovid, 43 BC-AD 17)在《戀歌集》(the Amores)中所說的「哀歌對句」為何:Far hence, ye proud hexameters, remove,
…
While in unequal verse I sing my woes
遠離我,你這崇高的六音步詩行,走開,
……
我要以不公整的詩句唱出我的悲傷。(1.1.31, 34)
所謂「不公整」(unequal)指的是對句中的第二句,因為只有五個音步(foot),故與前一句的六音步比較起來顯得「不公整」。
形式上,羅馬人沿用希臘的「哀歌對句」,但在內容上,奧維德要跟史詩劃清界線。奧維德誓做「情人的導師」(praeceptor amoris),他的「哀歌」多遊走於飲食男女之間。當時,類似的愛情哀歌詩人(love elegist),在古羅馬尚有卡圖魯斯(Catullus)、普羅佩提烏斯(Propertius),及提布魯斯(Tibullus)。
五、《哀歌集》的明顯風格
(一)模仿古羅馬哀歌詩人
羅馬的哀歌詩人是鄧氏最現成的描紅簿,這當中又以奧維德對他的影響最大。
「金錢與女人」之為題,常見於奧維德《戀歌集》,其中第1卷第8首,鴇母Dipsas就告誡旗下姑娘:
有人送好禮,荷馬妳也不用瞧
(聽我的)送禮你可得送得妙。
……
人長得俊,妳也別求和他共枕,先看他的出手,妳好打起精神。 (1.8.61-62; 67-68)
鴇母的「處世之道」(worldly wisdom)亦可見於稍早的普羅佩提烏斯:
細看送上的黃金,別理送上黃金的手。
聆聽詩詞何所得,不過支字片語? (4.5.53-54)
提布魯斯也說:
時代墮落,只見鈔票不甩愛情:
但是鈔票罪惡何其多。 (2.3.39-40)
鄧約翰《哀歌集》第1首〈臂鐲〉就說到金錢在大都市裡之妙用:
天使金幣,上天遣爾下凡支付
我一切所需,做我忠心導護
與新識結交,同強敵息兵
於夙興夜寐之間,慰我心靈。 (13-16)
詩中人弄丟了女友的金鍊,心想一旦負擔賠償,則下場極為難堪:
多少雄心,受其撫育,都將消亡
我那青壯活力與血氣方剛
也將消散,要愛,就看輕財富,
以免我財盡,妳的愛就此裹足。 (51-54)
鄧約翰與大多數的「林肯法學院」學生一樣,並非富公子;馬斯頓就笑他們是「窮酸的法學院傢伙。」因此,創作愛情哀歌一來既是模仿奧維德,藉此顯露自己的文學品味與時尚,二來又可用文字反擊勢利眼,最後再刺刺倫敦拜金女,一舉三得。
其次,辛辣的「詛咒」也是鄧氏常常借力於羅馬詩人之處,其中有一種詛咒以仇敵之「死狀」及其過程為樂。卡圖魯斯在《詩集》(Carmina)第108首中,對柯米尼烏斯(Cominius)之死狀有以下的「期待」:
我深信,先是你的舌,善人之敵,
會被剪掉,再丟給餓鷹吃了;
黑喉烏鴉刨出你的雙眼,一口吞下,
腸子給狗吃,其餘的給狠吞。 (《詩集》,108.3-6)
在《哀歌集》第16首〈奉勸〉(The Expostulation)裡,詩人詛咒洩漏其戀情的密告者:
讓他遭天譴,竟把我愛情扼殺,
要他漂泊世間,如該隱受重罰,
淒慘至此,他卻不值絲毫同情;
為折騰他,叫「苦難」也變得機伶:
叫眾目閃避他,他亦閃躲眾目,
直到其身與惡名同般臭腐;
願他連三回不認主,毫無悔恨,
不再受人信任,縱他賭上靈魂;
受盡自我折磨,他一命嗚呼,
叫野狼扯其心,讓兀鷹刨眼珠,
五臟餵野豬,那舌尤其虛假
無所不洩,只管扔了給烏鴉,
他的腐屍,不讓其他畜生嚐,
獨給國王的獵犬久餐飽皮囊。 (39-52)
讀者可見,無論在受虐器官或施虐禽獸上,兩詩極為雷同。
另外,在拉丁哀歌中,讀者常見「被愛/愛神奴役」之說(servitium amoris, slavery of love),有時詩人臣服於天上的邱比特:
噢,這下慘了,邱比特箭無虛射,我為愛灼熱,他統領我空洞心舍。(《戀歌集》,1.1.29-30)
詩人在細究其得失後,反倒甘為情擄:
確實,他以輕巧之箭將我刺傷,
愛神狠心,騷亂我受擄的心房。
我該屈從,還是抗拒讓他更猛,
稱臣吧,重負巧擔亦感輕鬆。(《戀歌集》,1.2.7-10)
鄧約翰顯然熟讀《戀歌集》,「被愛/愛神奴役」之說也現身於第5首〈不從〉(Oh let not me serve so)。單從標題中的「侍候」(serve)一字就可看出,他沿用此一主題;不同的是,標題中的not一字也表明,詩中人對「愛必為奴」有不同的見解。〈不從〉一詩說的是詩中人從前待女友如朝臣侍君王,後來查覺該女不貞,後悔昔日對她的服侍:
噢,別指望我侍候妳,如那般人
榮寵的煙霧令其忽飽忽昏;
拿宦達的言色來打腫充數;
可別把我列名妳的風流簿
如馬屁精崇拜偶像,他們不厭
以空邦來滿足君侯的稱銜,
儘管那兒不進貢,亦不稱臣。(1-7)
奧維德的「自我奴化」(self-enslavement),到了鄧氏之手竟成恨意四射的「懺情錄」,但愛意全消,且順道諷刺宮中朝臣,這些都是鄧式作風。
奧維德認為,愛情涉及諸多「技術層面」,非得有專人傳授。基於「愛情技術論」,奧維德寫了《愛之技藝》(Ars amatoria, The Art of Love),開班授徒。全書一開頭就確立「技術本位」的基調:
羅馬城裡要是有人不諳愛的技巧
則該細讀本書,讀後必然有一套。
搖櫓操帆把船駛,也得靠技術,
駕車要有方,談情也得有譜。(1.1.1-4)
隨後,他自命為師:
阿奇里斯受業於奇龍,我則是愛情的導師。(1.1.17)
「我則是愛情的導師」(ego sum praeceptor amoris)一副「專業」的自信,清楚點明了拉丁哀歌中「愛情導師」這個主題,詩人私設「愛情學院」。這個主題,也被鄧約翰直接模仿,第4首〈嫉妒〉就直接切入偷情的「技術面」:
我倆別再如昔,公然譏笑,
以輕蔑的暗語,他的醜貌;
也不要再與他同桌共進,
別因交談、碰觸,而面露姦淫。
在他鼓脹大腹,酒足飯飽
打鼾、倒坐,陷身柳條大椅之交,
我倆絕不再私占其床榻,
亦不如昔,嬉吻於其屋下。 (17-24)
詩中人以老手之姿,指導有夫之婦如何於夫婿在場之際,仍可與地下情人眉目傳情。
(二)第13首〈秋顏〉(The Autumnall)的「皺紋」隱喻
鄧約翰在《哀歌集》中運籌各類隱喻,下面就以第13首〈秋顏〉為例,說明鄧氏之為隱喻高手。
自第13行起至22行止,可見詩人運用空間、大小隱喻:
別把這皺紋當墓穴;若當真
則為愛神之墳,祂無別處安身。
但祂並非橫屍,而是端坐其中,
誓守此紋溝,一如隱者遁於洞,
此處,於她在世時,祂無意掘墳,
祂意在為她建碑,以念其芬。
儘管於巡行途中祂散居各處,
於此永居之所,愛神則永駐。
於此,黃昏常在,不見晌午暗夜,
於此,無酒池肉林,卻歡喜愉悅。(13-22)
這張「入秋和顏」最大的特徵落在皺紋上,因此詩人就以中年婦女的皺紋為此段隱喻的圓心,向外波及其他一連串的隱喻。單就象徵意義而論,皺紋象徵抽象的歲月在具象的肉體上留下的痕跡。此外,〈秋顏〉裡的皺紋亦可比喻人生中段的百般歷練。首先,他將焦點由第1-2行的臉孔轉到皺紋,將空間由整張臉濃縮至額頭上,因為皺紋是臉上最顯著的歲月之痕,並藉此引出下一個隱喻:皺紋之為或不為墓穴。在形象上,皺紋使臉上凹凸並存,一如原文graves一字,可指凹陷的墓穴,亦可指凸出的墳塚。如此,則「皺紋/墳墓」在形象上之對應構成了一個視覺隱喻。其次,就空間而論,此處將皺紋比做墳墓,明顯將前者放大,與前述「臉/皺紋」的縮小形成對比,但在性質上仍屬空間隱喻。
(三)性愛 + 宗教 + 煉金術 = ?:鄧約翰的「萬花筒詩學」(poetics of kaleidoscope)
性愛與宗教顯然隸屬兩個極端,然而,這種看似「異質組合」的手法,在藝術創作中卻屢見不鮮,鄧約翰也常在詩中鋪陳此法。若以第6首〈天生的憨呆〉(Natures Lay Ideott)為例,讀者可察覺此言不虛:
……我以情愛的細活
將妳精煉成極樂之天國。
我一手打造妳的本領與談吐,
妳的見識與生命樹亦我植入。(23-26)
原文中的字眼,如blissful、paradise、graces、creatures、knowledge、life’s tree等,皆常見於《聖經》中,特別是第26行的knowledge及life’s tree極易使人聯想到《創世記》中的「善惡知識樹」。第26行明顯在說:「是我〔詩中人〕啟迪了妳的性知識」,而life’s tree則是指詩中男子的陽具。
這種「性愛、宗教」互為表裡的現象,亦可採理論解釋。姜生在《考利傳》(Life of Cowley, 1779)中分析「機智」(wit)時,有以下論調:
姑且不論它〔機智〕對聽者產生之效應,機智……可視為一種「和諧之衝突」(discordia concors);此法或是結合各種互異的意象,或是發掘明顯相異之物中奇特的雷同。在這個定義之下的「機智」,他們〔指「形上派詩人」〕的作品中多得是。所謂機智,就是用硬扯的方法,將極為異質的想法統籌於一軛之下。如此一來,為了舉例、比較及引喻之故,自然法則與藝術被洗劫一空;此派作家的學問足以令人受教,其精妙亦使人驚喜;儘管讀來受益,讀者卻也常感吃力;同時,此法雖不時令人仰慕,但讀起來卻難使人愉悅。
所謂「和諧之衝突」原是拉丁文discordia concors,是指詩人於創作過程中,在「相沖」的事物中間,挖掘出相似點。以第6首〈天生的憨呆〉及第8首〈勸女寬衣〉為例,則可見其中揉合這異質的「性、教」二元。
文學、藝術與煉金術的結合亦可歸在姜生「異質想法」的條目下。鄧約翰不時提及煉金術,且以此來分析愛情,這就體現了姜生「異質想法」(煉金術 + 愛情)。第6首〈天生的憨呆〉第23-24行可見:
……我以情愛的細活
將妳精煉成極樂之天國。
「精煉」一詞為煉金術用語,是煉金過程中的一環。鄧約翰用此字來暗指詩中女主角原是粗劣的「卑金屬」(base metal),詩中男子則是煉金術土,將此村姑「提煉」成黃金般的貴婦。
譯者常將鄧約翰這種「性愛 + 宗教 + 鍊金術 + 各式學問」的詩法稱作「萬花筒詩學」:筒內裝有既定的材料,不增不減,但逆時針轉與順時針轉、角度的變化都會帶出全新的組合。
六、《哀歌集》之翻譯
(一)《哀歌集》與鄧詩的歐語版
目前譯者所知的鄧詩歐語版如下:
荷文版:譯者為Constantijn Huygens(1596-1687),Huygens身兼詩人與作曲家,與鄧約翰本人有私交,選譯了19首鄧詩,其中有數首選自《哀歌集》,這可能是鄧詩最早之歐語版本。
義文版:選譯15首《哀歌集》,請參考網站 www.johndonne.org,或連至 www.johndonne.org/docs/Elegie.pdf。
法文版:編譯者為Andre Souris,書題為Poemes de Donne, Herbert et Crashaw mis enmusique par leurs contemporains(Paris: 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 1961)。
挪威文版:當代作曲家畢揚斯達(Ketil Bjornstad)的專輯《恩典》(Grace, Universal, 2001)以鄧詩譜曲,原有挪威文之譯文,由畢揚斯達友人移譯,但未附於專輯內。
(二)《哀歌集》的中文版
傅浩於1999年出版了第一本鄧詩中譯集《艷情詩與神學詩》,其中收錄約百餘首鄧詩,是歷來最完備者。可惜,傅譯本身的漏洞不在少數。以下分成數點說明。
首先,傅浩的譯文,長短嚴重失控。《哀歌集》的原作以「英雄雙行體」寫成,除極少數破格外,每行皆為10個音節。以傅譯〈哀歌1:嫉妒〉(本書第4首〈嫉妒〉)之第29-30行為例,原文如下:
Into another country, and do it there,
We play’in, another house, what should we fear?
此兩行各有10個音節,相當工整,但請看傅浩的譯文:
放逐到另一個國家,而在那裡為所欲為似的
我們在另一所房屋裡玩樂,還有什麼可怕的?(傅浩,頁123)
這兩行譯文各長18個字,以18個漢字來對付10個音節,有散文化之嫌,只能算是「釋義」。傅浩失控的譯文同樣出現在〈哀歌2:字謎〉(本書第10首〈變臉〉)的第45行:
She, whose face, like clouds, turns the day to night,
她保衛著自己,她的臉彷彿烏雲,把白晝變成黑夜(傅譯,頁125)
她那張臉,如烏雲,令日頭黑沉(曾譯)
傅譯共用20個字,已是原文的兩倍,不論視覺或聽覺上,都不值得鼓勵。「她保衛著自己」五字,其實出現在原文的第43行:
So doth her face guard her…
此處傅浩把第43行的內容「拖曳」至第45行,顯然不妥。在〈哀歌4:香料〉(本書第3首〈香水〉)的第14行,傅浩的譯文卻又過短,僅得8字:
Still buried in her bed, yet will not die,
永遠躺著,卻不會死—— (傅譯,頁130)
雖不死,卻總是埋臥床榻 (曾譯)
「控制句長」,余光中教授說,乃「英詩中譯的起碼功夫。」因此,我以至多12個、至少10個漢字來對應原文之10個音節,可免譯文流於散文。
其次,傅浩的譯文多半向韻腳投降。以〈哀歌9:秋季的容顏〉(本書第13首〈秋顏〉)為例,原詩共50行,25韻,但傅譯僅得12韻。再以〈哀歌11:手鏈〉(本書第1首〈臂鐲〉)為例,原詩共114行,57韻,但傅譯僅得32韻,而且有兩組對句以同一字做韻腳:
它們所應滋養的許多希望都將死去。
如果你,愛人,撒手不管隨它們去。 (51-52)
你們命裡本可以屬於那麼一個
只熱愛和崇拜你們,一個。 (85-86)
以同一字互押,過分牽強。理想的譯文,應兼顧意義與形式。
在「達意」上,傅譯也多有爭議,以下以〈哀歌8:比較〉(本書第2首〈對照〉)為例,此詩開頭四行的原文如下:
As the sweet sweat of roses in a still,
As that which from chaf’d musk cat’s pores doth trill,
As the almighty balm of the’early east,
Such are the sweat drops on my mistress breast.
傅浩將這四行譯成:
好像蒸餾萃取的玫瑰花的芳香汗滴,
好像躁怒的麝香貓毛孔滲出的東西,
好像早晨東方的萬能的甘露,
這就是我女友酥胸上的汗珠。
「好像」兩字過分白話,在譯文中不妨適時地「古」一點。若以「如」替換「好像」,可更精練。其次,第1行the sweet sweat of roses中的sweat是指香精油(attar),故the sweet sweat of roses可譯成清楚的「玫瑰香精油」。傅譯「玫瑰花的芳香汗滴」一則詞義不明。
七、鄧詩之音樂與電影
「鄧學」同「莎學」或「紅學」一般,若非長期投入,恐難因一時之衝動可得。譯者建議,有志一窺鄧詩的初學者,不妨從相關的音樂與電影起步。
挪威當代鋼琴家、作曲家畢揚斯達,發行的專輯已超過40張(1973-2008)。在他眾多的唱片中,有三張專以鄧詩為題材,分別是《影子》(The Shadow)、《恩典》(Grace)和《光亮》(The Light: Songs of Love and Fear)。為方便讀者一探其內容梗概,此處我以《光亮》中的〈跳蚤〉(The Flea)為例,簡略分析畢揚斯達「含字吐樂」的法術。
他對〈跳蚤〉一詩的處理,仍以他見長的「五幕結構」為主體,我戲稱它為「畢式定理」:鋼琴前奏、(人聲)第1節詩、(人聲)第2節詩、中提琴間奏、(人聲)第3節詩。女中音Randi Stene以深鬱的嗓音唱出第1、2行詩:Mark but this flea, and mark in this / How little that which thou deny’st me is。畢揚斯達以「低盤」開出此曲,因為儘管全詩讀來語多戲謔,但開頭的對句卻也故作正經,因詩中人很嚴肅地要其女友「細看」且「思量」其拒絕求歡之不智。動詞 mark在首行中連用兩次,皆為重讀音,詩人一開頭就下如此「重手」,作曲家也以低沉對之。低沉外,女中音Stene在每一節的3、7、8行將聲音拉高。以第1節為例,第3行的first、第7行的woo及第8行的two如伏流沖向天際,Stene毫不吃力地就讓這幾個音符騰空俯看低盪的首行。這些關鍵音與詩行之出現,皆與跳蚤之動作有關:第3行的suck’d、第7行的enjoys與woo,以及第8行的pamper’d(過去分詞當形容詞用)與swells。這拔高的嗓音正是詩中人高分貝的「控訴」。
電影部分首推Mike Nichols執導的《心靈病房》(Wit, 2001),女主角兼編劇是英國女星艾瑪.湯普生(Emma Thompson)。電影《心靈病房》由湯普生改編自同名的舞台劇劇本Wit,原作者是美國劇作家瑪格麗特.艾德生(Margaret Edson)。
《心靈病房》主角貝玲教授(Prof. Vivian Bearing)專攻鄧約翰,其學術生涯正如日中天時,發現自己得了末期卵巢癌,立即接受化療。其間折磨,讓她不斷沉吟鄧約翰的〈死神別神氣〉(Death be not proud)。此刻,她必須借重詩中的哲理,好讓自己「準備」臨死。全片以〈死神別神氣〉為主軸,其中結尾兩行最令人深省:
One short sleepe past, we live eternally
And Death shalbe no more, Death thou shall dy.
短淺的休眠一過,醒來既永存
屆時死神不復在,你必滅亡,死神。
貝玲教授死時的面容,除了面無鬍鬚外,酷似鄧氏生前請人為自己畫的遺像。原來,生與死,一如地圖的東與西,看似兩個極端,在地球儀上實為同一點。
八、結語:「但開風氣不為師」
「無論那一國文字,不是為了翻譯而存在的」,這是梁實秋的話。這個《哀歌集》中文譯注本是個全新嘗試,我身為譯注者,希望譯文能保留原著的風格與語言的力道。
最後一點補充。《集注版》中,〈茱莉亞〉算不上好詩,且作者不明,因此我並未將它譯出,純因考量鄧氏固有的風格與高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