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代灣的神話

原初的痕跡／夏曼‧藍波安

記憶的開始是在我兒時某個夜晚，是個寒冷的冬夜，我靈魂先前的肉體告訴我，說：「我有很多的故事，等你長大之後，我會跟你說那些古老的傳說。」

小島上寧靜的生活環境，望海聽濤是視覺、聽覺與感覺唯一的選擇，而部落社會的樸實是塑模我心靈淨純的空間，父親說給我聽的傳說故事是我記憶的初始教育，啟發了我的夢。

我清楚的記得在我妹妹出生，約是一九六零年之後，無論是冬季的颳風寒夜，或是夏夜滿星的夜空，我經常纏著父親在入夜之後帶我去看部落裡一位漢人開設的雜貨店內的煤油燈（蘭嶼在一九八二年才有電燈）。我喜歡看煤油燈照明周圍時，其不規則的幻光，浮動的燈罩只能看清人的半邊臉，另一邊好似永恆在幽暗處的感覺，那種感覺當時我還滿喜歡的，好像一則一個人的故事，永恆沒有結論，這不是光明與幽暗的對比，而是某種想像遊走在灰色地帶，好似雲朵的層次不是在天頂，也不貼在地表上，是屬於自己的心靈世界，在觀賞想像的同時，便在父親結實的肩背上睡著了。 當我被喚醒的時候，依然是黑夜，家裡用柴薪燃燒的火光照明五坪不到的地下傳統屋內，母親說給我聽的鬼故事，許多的小鬼也好似在幽暗處偷窺我似的，不得不請求媽媽不要再跟我說些鬼故事。柴光由小到旺，爐灶邊柴火的光明旺盛，可是父親怒視我說，男孩不可靠近火光，否則將來長大後，冬季的冷海會咬你的皮膚，因此我只能望火。風從石縫竄進屋內也讓柴光只照明父親、母親半邊的臉，那股深刻的記憶是樸實的生活，刻痕著人類在最自然的環境下討最基本的物質填胃壁，親人被照明的半邊臉，更透露著祖先分類男人女人吃的魚，心繫著深深的感恩的面容。然而，半穴居的達悟傳統屋的爐灶邊家父光著上身解剖大石斑魚、大鸚哥魚，他往往把男人吃的斑點石斑魚，生的眼睛給我吃，而鸚哥魚的眼睛則給我母親吃，妹妹吃，然後父親再次的切割魚肉片沾鹽生吃，那是我兒時，喝新鮮熱湯前的開胃食物。

熱湯在冬夜的黎明，不僅給我肌膚有溫熱的特別感覺，同時也開啟了我對海洋的熱情，對父親的敬愛，以及對未來的想像。

石斑魚、熱湯開啟我的小小腸胃，父親也從那個時候起跟我說；「你長大後，我有許多許多的故事要跟你說。」

「是什麼樣的故事？」我想在心中。

故事還沒有跟我說，在我小四之前，父親依然經常在寒冬選擇大潮的夜晚與友人在海溝的溝口以掬網封住，我們稱之manaza taza。寒夜、暗夜的出海，是父執輩們的經驗累積，智慧的傳承，以不能再簡單的工具獵魚，行為背後的文化解釋，是男性以行動敘述男人該做的工作，許多諸如此類的行為，反射在家屋，新船落成時的慶功歌會，在汪洋漁獵、在深山伐木、在緩坡地開墾種芋頭，皆是說故事的重要元素，這就是家父跟我說過的，「勞動的同時，也是創作詩歌的時候。」

其實，我是不曾期待父親跟我口述屬於我民族的童話故事，或是家族史，家父也不強調那些神話，童話的重要性，只是在許多沒有電燈時的夜晚，父親很自然的以童話故事哄我睡覺，以神話故事啟迪我的想像，如今在現代化的漩渦哩，其延續的輻射脈絡，其是就是我達悟民族與自然環境共生的生活哲學。

小四時的某個冬夜，我的班導師的宿舍就在我家附近幾步路的距離，隔壁就是新蓋的天主教堂（它現今依然存在）。彼時，那位老師在每星期的三、四根我們幾個他認為慧根還不差的同學們口述《西遊記》。我聽了數回，只能記得人名、豬名、猴名等等的，至於西遊記裡的劇情，我似乎絲絲的記憶也沒有，對於此，我個人的解讀是；西遊記所有的一切一切，原來跟我民族的邏輯思維一丁點的臍帶關係也沒有，因為從小腦子裡的影像與記憶盡是海洋濤聲、魚精靈的被擬人化，以及人敬畏天神、海靈的故事。

父母親在2003年的三月同時辭世，傷痛是我們做為人子都有的感觸。然是，對於跨越游走於傳統與現代，主流與邊緣，機動船與拼板船，徒手潛水與水肺潛水，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華語，英語等語與母語，e時代的孩子們與戰前的叔輩們，本民族的集體問題，國內與國外…溶化於我心海，常常的這些時空在顛覆我，困擾我，還真的不知所措。

這些我心海裡的許多困惑，我用徒手潛水做消極的抵抗，然而在上了岸，在每天凌晨起來的今天，在我放空此時段，過去的記憶，父親的神話、童話故事成了我現今生活思路的泉源。我不曾探索神話故事的合理性，也不否認童話故事的荒謬，畢竟那些是一個民族營造樂趣的源頭。兒時比夜空更幽暗的傳統屋的空間，是數不清的暗夜啟迪我個人的夢想，如今國宅家屋的燈光明亮，增填了我許多的困惑，迷航在比海洋波紋更為複雜，艱澀的現代。

八代灣的神話故事，如今再次的出版，那些字字片語背後的說話人，我的致敬的雙親，業也捲走了故事的真理，回到他們出生前的世界，而思念親人的背後留給我的那些與這些，是我現在的永亨資產也將說給我未來出世的孫子，我的幸運是主流群組哩，我的養分源自於極為邊緣的傳說。

對於聯經出版社的朋友們的努力，對他們的感激就像我思念我父親一樣的廣闊，謝謝。

最後，請熱愛我的朋友們，原諒我對都會生活的冷淡，對都市的熱情漸漸衰退。荒謬的是，我現在正在熟悉使用ipad，敬請指導我，朋友們。

原初的痕跡／夏曼‧藍波安

記憶的開始是在我兒時某個夜晚，是個寒冷的冬夜，我靈魂先前的肉體告訴我，說：「我有很多的故事，等你長大之後，我會跟你說那些古老的傳說。」

小島上寧靜的生活環境，望海聽濤是視覺、聽覺與感覺唯一的選擇，而部落社會的樸實是塑模我心靈淨純的空間，父親說給我聽的傳說故事是我記憶的初始教育，啟發了我的夢。

我清楚的記得在我妹妹出生，約是一九六零年之後，無論是冬季的颳風寒夜，或是夏夜滿星的夜空，我經常纏著父親在入夜之後帶我去看部落裡一位漢人開設的雜貨店內的煤油燈（蘭嶼在一九八二年才有電燈...

作者序：原初的痕跡 夏曼‧藍波安

卷一
貪吃的魚魂
兩個太陽的故事
巨人與天空
依拉岱社的傳說
救母歷險記
西‧巴魯威的故事
死而復活
小男孩與大鯊魚
金鑲黃冠的故事
會摔角的故事
火的故事
Civet與瘦哥
夏曼‧巴翁與大魔鬼

卷二
黑夜海洋的風聲
飛魚神話
我的童年
飛魚認識我
不願被保送
女兒的名字

原序：孤舟夜航的驕傲

作者序：原初的痕跡 夏曼‧藍波安

卷一
貪吃的魚魂
兩個太陽的故事
巨人與天空
依拉岱社的傳說
救母歷險記
西‧巴魯威的故事
死而復活
小男孩與大鯊魚
金鑲黃冠的故事
會摔角的故事
火的故事
Civet與瘦哥
夏曼‧巴翁與大魔鬼

卷二
黑夜海洋的風聲
飛魚神話
我的童年
飛魚認識我
不願被保送
女兒的名字

原序：孤舟夜航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