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人天涯,鳥飛絕∕張瀛太
有些朋友,我始終覺得她們將來會很慘,或許是壯烈不成仁的慘,或許是落魄江湖的慘。從來不知道,友人眼中的我也很慘。
她說她不放心我,於是在睽別二十年後,突然闖進門來,那樣既失落又感傷的瞧著你。
你讓我失望了。二十年後的第一眼,她這麼說。
那時,我還在山上一所大學教書,已遞出辭呈,卻沒有為下一步盤算的意思。據說那時候的形象頗落魄,拖著一口很大很重的行李箱,像要去到多遠的地方,其實哪兒也沒去,下課後就回宿舍,在悶熱的空氣中靜坐半晌,然後打開落地窗,吹風、擦桌椅、洗菜、調理乏味的晚餐,外面密密的草坪,已找不到地震肆虐的痕跡,螢火蟲還是同樣停在玻璃上,單獨一隻,慢慢地閃了又滅。許多無心留意的事物在離開前總會變得美麗起來,即使心靈枯槁,倒是平靜得激不起漣漪,平靜得懂得賞玩自己的不悲不喜、萬物有情。
也許你覺得我該突破自己,去幹一些壯烈的事,或至少擁有從前的瀟散從容,但我什麼都沒有,只是枯槁而已。又或者什麼都不是,只是瞎猜而已。其實你什麼都沒問,才看一眼,就生氣,一進門就指著我說好失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說是靈氣不見了、純真美麗聰慧聖潔全都不見了。我有這麼糟嗎?或者曾經那麼好嗎?你像是難以接受什麼重大打擊似的,開始數落眼前這個人從前有多非凡脫俗,是你唯一憧憬的一流之士,對人世絕望時一切的希望所在……總之,是說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被薰得灰頭土臉了。
我只是很累而已,你該看得出來,是視而不見嗎?
但這位遠道而來,打聽到我下落就開車上山找人的老友,接著卻抱怨這一整天跑錯多少路、山徑多麼黑、明天就要搭機返美,而始終不放棄找我的決心……我忽然意識到,你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心願也被薰得灰頭土臉了。
二十年了,我們仍活在人間,沒有天堂,你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想尋訪最後一位天使,不料天使也下凡了——你說不放心我,是否也意味著不放心自己?你對一切失望時需要一個可依偎的對象,所以你忽然回來,為了證明舊夢還在?
我沒有再多的故事好告訴你,你也許失望於我的冷淡,你對我提起幾個名字,都是我的老友,你不熟悉的人名,顯然想喚起我某些記憶和情感,拉近我和當年的距離。
可是你知道嗎?回不去了。
你那樣突然出現,訴說你的痛,卻也照見我的傷。
我多麼想念這些老友,我一度以為把她們忘得精光。事實上是想把某些往事,連同時間地點切得乾淨,於是裡面的人物也跟著不見了。於是,我便以為完全割裂了過去,可以置之度外,可以毫髮無傷的繼續活下去。可是,也許我真正想割裂的是人世。
一直嚮往一種境界:千山鳥飛絕。第一次看到這詩句,不是從唐詩選、不是從柳宗元,而是在一本過期雜誌上,一幅攝影作品的標題。三十多年前,剛學會認字,剛學會查字典的孩子,不太懂得詩句的涵義,只喜歡畫面的感覺,萬物沉寂,緲無人煙,彷彿曾經有行旅的車轍,但此去全不見人。後來才明白,其實自己喜歡的該是它的下一句——萬徑人蹤滅。
人不見了,不會受打擾,也不怕打擾了誰。我是這樣曲解它。
然而,有些老友,我始終覺得她們將來會很慘,或許是壯烈不成仁的慘,或許是落魄江湖的慘。於是我始終惦念著,雖然在她們的故事裡我失蹤已久,這個人仍舊不動聲色,像已經把她們徹底忘了那樣的突然想起她們。
從來不知道,重逢的那一刻慘的也許是我。
十一年前遇見K,在公車上,她坐在我前兩排,一樣的聲音形貌,唸著童書給女兒聽,十年不見,那個愛聽我講故事的高中同學也講起故事了。我不動聲色,目送她們下車,那一剎,激動落淚,再也克制不住。車窗上映著我的側臉,夜色中淚光深深刺傷了我。
那時的確不想被打擾,哪怕是多年的好友。記不起自己有多潦倒,至少,絕對是不想見人的,一丁點情感和回憶都不能碰觸。那一夜,一個老友的臉孔便讓我照見自己的傷,自己最痛恨的柔弱。我必須用堅強的無情來抵擋它,於是我若無其事的抹掉眼淚,它再度簌簌落下,我只能木然坐著,當作自己不存在。
是什麼樣的傷?至今很難說盡。人生總有沉默的時候。就像前年見到了H,一樣是激動得掉眼淚,啊,好想她,可是我不能靠近。那時H看來好茫然,彷彿失了魂,彷彿不知道自己有眼睛,彷彿不認識這個世界,有人攙著她搭上手扶梯,她幾乎已無行為能力,我驚異於這樣的轉變,是何等傷害催殘了年華正盛的她,才二十一年不見……但的確也夠久了,當年她才十六,騎腳踏車載我出遊,老裝腔作勢唱著成年人的歌,我們都沒想過這些歌裡說的是什麼滄桑,只需假裝滄桑的把它唱得很悅耳……
時間的確夠久了,如今不必裝腔作勢,再悅耳的歌都能唱得很滄桑。我立在原地,決定不打擾她。
然而有些打擾,毫無傷害,溫馨得令人莞爾。也是在山上的那一年,每星期授課結束我便拖著行李回台北。有時中午耽誤了時間,到台中轉車時才得出空閒吃午餐,下午五點五十幾分的車,我蹲在候車室的塑膠椅前,把數日來吃剩的奶粉、麥粉、糙米粉、礦泉水全倒到鋼杯裡攪拌。一位老太太挪出位置,要我坐她旁邊。
她開口就問:小姐,你老公對你不好哦,婆婆也虐待你吧。我解釋自己未婚。她沉吟一會兒,說:你一定很有責任感吧。以後要好好對待自己,好好吃飯,看你這麼瘦這麼弱……她接著告訴我七十年前如何被養母壓迫,婚後又如何水深火熱,孩子又如何被婆家人奪走……最後她嘆口氣,說今日剛參加過小姑的喪禮,當年奪子之恨已不放心上,而婆婆和丈夫也先後過世了;她露出袖裡的陳年傷痕,說臨老才終於有了自由,憑著苦學,現在有能力謀生,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所以人要好好活著,活著就有機會見天日……
火車就要開了,我端著沒喝完的牛奶、拖著大行李奔出候車室,老太太拉住我:要對自己好一點,以後泡牛奶不要用冷水,會傷胃……
我看起來有這麼可憐嗎?難怪老友要失望,失望她心中那個瀟散從容的形像已不能給她支撐或希望。我想告訴她,我只是累了而已,但那天我一直默不作聲,目送她累了的身影下山,眼眶裡簌簌淚流,倒底是自己不想被打擾,還是不想打擾她啊!
最近有人問我,為什麼老去某個地方,我不便告訴他,千里迢迢,只去看一汪有柳樹圍繞的小海,憑弔一些事,憑弔自己,我一次一次的去,一次一次地哀傷,直到麻木,便能遠離。遠離之後,便真的千山鳥飛絕了。
一直不喜歡台北的雨天,然而它有時候讓我不那樣與記憶背絕。記得,同樣是五月天,你十五歲,你破裂鏡片後的淚被梅雨下糊了,為了一篇文章被校刊拒絕,你站在我教室樓下,淋雨,像在抗議什麼,也像要讓自己顯得更慘,好得到這唯一友人的丁點慰藉。而我在樓上俯看你,卻覺得孤零零,好像雨前的自己更可憐,被雨困住了,救不到你。
二十年後,同樣是五月天,你來看我。我的眼淚也被梅雨下糊了。但只能用這種方式懷念你。不能見面,我早和過去斷了線。過去,在天涯,未來,亦在天涯。那年你返美前,我該告訴你,但我沒有,我只在多年後的今天,一場雨後,突然悲從中來,突然想告訴那些與我們不相干的人,比如讀者、路人,然後他們很快就會忘掉。忘得鳥去無蹤,忘得萬徑寂寥。
想告訴你:
有什麼思念,留給我就好,去吧,別再回來。你追尋的不會回來了,就當我在天涯,你也在天涯,當我們任何一方覺得淪落時,總會有人令你想起,那人同時也惦記著你——
我們隔著一段不被打擾的空間,相濡以沫。
寫於2005年夏,僅記此前之創作心境
及2000年春夜老友來訪暨南大學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