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重返聖地
西元2011年(民國一○○年)山東曲阜
孔廟
八月十一日清晨,陰雨籠罩山東曲阜。孔子第七十九代嫡長孫、大成至聖先師奉祀官孔垂長身著長袍馬褂,冒著雨走入高懸「萬仭宮牆」匾額的明代城垜,展開他的尋根之旅。依孔子嫡裔一脈二千五百年來的傳承和中華民族的情感,他要回歸聖地。
孔廟刻意整理過,筆直而溼滑的神道灑上黃砂,平日不開的中門也開啟了,在在顯示孔垂長的到來,對曲阜孔廟意義之不凡。
神道看來一望無際。其實認真地說,有一千三百米。年輕的奉祀官肅穆地邁上神道,在族人護衛下,走進古樸的檜柏群,通過金聲玉振坊、欞星門、太和元氣坊、聖時門、弘道門、大中門、同文門、奎文閣、大成門以及杏壇,每過一坊一門,孔家儀官以鳴號一響劃破寂寥的清晨,以告列祖列宗。
孔垂長一行來到大成殿前。這位孔子嫡系傳人對於孔廟的第一印象,心裡輕呼:「好大!」他有個感覺,就像回到家一樣,雖然他生長在臺灣。紅毯早已舖好,眾人就位。孔垂長遵循古禮,淨手入廟,向著孔子聖像祭祀致敬,他終於回到曲阜孔廟了。
孔府
完成此行最重要的家祭重任後,孔垂長參觀了孔府。由於孔垂長的到來,平日不對外開放的前堂樓、後堂樓都打開了,看得出孔廟管理部門刻意地整理過。前堂樓是他的曾祖父孔令貽生活所在,後堂樓則是祖父孔德成新婚之居,牆上還有孔德成的墨寶。孔垂長很仔細地看了室內的陳設,幾張老照片也勾起他的回憶,解說員孔繁鵬詳盡地為他解說。
孔林
二千五百年來,古老蒼然的孔林埋葬著孔子以及歷代眾多子孫。隔天,早已備妥的電動車載著孔垂長一行安靜地駛入綠蔭裡,孔垂長要獻花悼念孔子以降五代,以及從他算起的後五代先祖。
在這裡,不同於孔廟裡的聖像以及文物尚能更替或清理而淡化了摧殘,孔林所有的墓碑均為石刻,五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期間摧殘的痕跡依然斑斑可見。
七十六代衍聖公孔令貽之墓在孔林之東。孔垂長首先到曾祖父的墓前獻花,孔令貽的墓曾經遭嚴重破壞,如今斷成三截打了鋼釘的墓碑,訴說著當年的不幸。孔垂長無言,向曾祖父的墓碑獻花,深深的三鞠躬。
七十五代衍聖公孔祥珂的墓碑從碑頭裂開缺損,裂縫斜向右方。七十四代衍聖公孔繁灝的墓碑,是唯一完好的。
接下來到孔子墓前獻花。孔垂長肅然而立抬頭仰望,他面前的「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的大碑,在文革時首當其衝,現在必須用鐵片箍起來才能恢復成形,上面則佈滿蜘蛛網般的裂縫;大碑後方的「宣聖墓」碑也從中斷了。
孔垂長又祭拜了二代孔鯉、三代孔伋以及孔子的父親叔梁紇墳,孔鯉和孔伋墳都有破壞跡象。最後到四十三代孔仁玉的墓前獻花行禮,那是孔子嫡裔的中興祖。
植樹與立碑
曲阜當地對孔子嫡孫的到來,給予最榮譽的接待。大型現代舞劇《孔子》為他而專演一次;1905年創建的曲阜師範學校給予孔垂長榮譽校長之銜;他也在曲阜孔子文化園樹立一座紀念碑,碑文為「聖德百源」。
然後孔垂長到尼山孔廟,在相傳為孔子出生地的「夫子洞」旁,與母親、舅舅及當地領導共同手植一株取自孔林的楷樹,並以「垂長還鄉植楷記」勒石為念:
「闕里大宗嫡裔離魯甲子有餘,傳至垂長,幸於公元二零一一年八月十一日親登祖廟拜謁
行禮,感慨萬千者也。拜聖林,祭先祖,肅裳鞠躬;瞻梁公,仰聖源,血脈皈依。得故鄉
父老熱忱相迎,久志如願,大有感激之情也。今于先祖降誕坤靈之側,效子貢植楷結廬,
聆聽祖訓再念儒宗,謹表心緒矣。
至聖七十九代大宗嫡孫孔垂長謹記」
這段文字,該是最能敘明孔垂長這趟回曲阜的心境和意義了。孔垂長說,他現在思考的是,回去要怎麼到爺爺的靈前,述說此事。
他於2009年接續謝世的第七十七代孔子嫡系傳人孔德成,成為中華民國大成至聖先師奉祀官,也是當年最年輕的國策顧問。其實在他求學階段,他有點抗拒這與生俱來的身分,希望自己能夠像一般人一樣,自由自在的工作、生活,藏身在芸芸眾生之中。現在,他必須承接下祖父自血脈傳承下來的重任。
孔德成自隨從國民政府遷台,遠離曲阜孔廟六十多年,再也不曾踏上中國大陸土地,如今是孫子代他返回聖地。
20世紀,是孔子學說及連綿不絕的後裔受到尊崇以來,遭逢最嚴厲衝擊的一個世紀。孔德成生於世紀初,在他的人生裡,正好見證了這個世代。孔德成戲劇性的故事,要從十九世紀末,他的父親孔令貽在晚清之時說起。
後記
2006年2月一個晚上,新店中央路孔宅。
我那時還是聯合報記者,登門採訪孔子第八十代嫡長孫孔佑仁的出生,因為這個機會,得與一生都是故事的孔德成先生見面。在採訪前,他的長媳于曰潔女士告訴我,孔先生有一邊耳朵是重聽的,所以跟他談話得大聲點;另方面,我也擔心會聽不懂他的話,所以就由于女士居間「翻譯」了。
我拍攝了孔先生懷抱著才睜眼的曾孫照片,由於急著回去發稿,只問了孔先生兩問題,都是與時事有關:一是對大陸在世界廣設孔子學院的看法?一是對臺灣當時政府的去中國化,進而把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從必修改成選修的看法?他對這兩問題,肯定前者,迴避後者。
我對孔先生的直接接觸僅僅如此,對他的了解也止於表層,如今看來這採訪應是入寶山空手而回——他是很難有機會採訪到的人物,而我竟然沒問他什麼!
兩年半之後,孔先生去世了。再過五年,我撰寫他的傳記,隨著資料的蒐集、訪談家人、學生、學者及友人,對孔先生的認識逐漸加深,我終於理解到,他回答兩提問的簡單內容,裡面蘊藏著他對世事的認知、對政權的向背及轉向,以及他的人生態度,他的個人經歷。
我也終於肯定,許許多多在他周遭的人士,給他的一個特別稱呼——孔聖人,是名副其實的。他的言行思考,的確就如聖人一般,他以身作則,踐行二千五百五十年前老祖宗孔子的教導,他就是一位純粹的儒者。
撰寫孔先生傳記,我也書寫了19世紀跨越20世紀、進入21世紀這段歲月,兩岸之間對儒家的否定、衝擊,以及再肯定、再否定的歷程。從甲午戰爭之後一百多年以來,該是兩千五百多年儒家歷史中,遭受到最嚴重打擊的時刻了。恰好從出生就身歷其境的孔先生,卻能處之泰然,並且對儒家的未來有十足的把握,堅信儒家的道理已深入民心,不是一時的民粹、任何政權所推行的政策,就能消滅得了的。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我舉二例,呼應孔先生心中的確信。先談丁龍講座。
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的丁龍講座(Dean Lung Professor),創立於1901年,是一個專門研究中國文化與漢學的講座。丁龍,是19世紀自山東赴美工作的一位華裔老工人的名字,已故國學大師錢穆記述了講座的來歷:
林肯總統時代的退役將軍卡本特(Horace Walpole Carpentier),獨居在美國紐約,他僱用一名男僕整理家務,但因為他的脾氣不好,動輒漫罵,僕人往往幹不了多久就離去。僕人不斷地更換,來自大陸山東省的丁龍曾經是其中之一,也是因為將軍的壞脾氣而離職。有天卡本特家裡失火,他因為沒有傭人而十分狼狽,丁龍得知將軍的困境,重回他家表達願意幫忙,理由是「我家鄉的古代聖人孔子,曾經教我們恕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現在您獨居在家,又遭火災,我曾經做過您的僕人,聽到您的遭遇很不忍心,所以願意回來幫您的忙。」
卡本特將軍很感動,說:「過去怠慢了,我不知道你是讀書人,能讀聖賢書!」丁龍回答:「不,我不識字,不是讀書人。」「那你父親是讀書人,也非常好!」「我父親也不識字,我祖父、曾祖父都不識字,這些聖人的道理,都是因為前代的家訓,代代相傳,我們才會知道的。」卡本特將軍極為感動,從此跟丁龍有如朋友地住在一起,丁龍服侍他,協助家務,再也不曾挨罵。
過了好些年,丁龍病重了。他知道餘日無多,於是跟將軍說:「我住在您家,食住無慮,您所賜的工資我沒有用到,都存了起來,現在我快要死了,在紐約這裡沒有熟朋友,在家鄉也沒有結婚,所以就奉還給您吧,因為我們有這麼多年相互敬重的私誼。」
丁龍去世後,卡本特將軍並沒把這位山東漢子遺下的錢財放回荷包,反倒把丁龍的存款添成一筆巨款,捐贈給哥大,創立了專為研究中國文化的丁龍講座,至今已百餘年。
另一例子,來自花蓮縣壽豐鄉一家民宿的客家朱姓女主人,一直對自己今年八十四歲老母親很感佩,因為母親從小就教她做人處世的道理,如要謙恭有禮,寧可自己吃虧,不要與人爭執等等,這些教導對她而言受用無窮。
值得一提的是,客家老太太並不識字,當然也就沒讀過書,這些溫良恭儉讓的教導,其實就是儒家文化的核心精神,全是祖上傳下來的。當前任何想去除或降低儒家影響的文化政策,都無從否定或改變。
這兩例可謂是華人文化的縮影,可以這麼說,兩千五百年來儒家的通俗文化,早已在華人庶民的日常生活裡落實,存在於中華民族每個角落,例如家庭裡的盡孝、公車上的讓座皆然,毋需經由學堂的知識傳授,這就形塑了中華民族溫柔敦厚的民族特性。
這本書撰寫時,獲得多位先進的協助,從前期多位曾親炙於孔先生的臺大教授、他的弟子、大陸儒學學者和相關人士的受訪,與國史館陳立文教授、中國社科院楊天石教授的協助查找資枓,後期孔先生長媳于曰潔女士、次媳吳涯女士,以及內人張璉教授、我的大學同學張麗君女士的指正與校稿,在此一併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