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統之外的奇詭雄辯
「唐宋八大家」之一,宋代的曾鞏,寫過一篇〈戰國策.序〉,序中將此書內容和「孔孟」之教拿來對比。曾鞏認為,孔孟所主張的是「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是「不惑於流俗,而篤於自信者也」。他們整理西周禮樂制度,因應東周的變化,延續舊制度的精神,來創建新制度。
相對地,《戰國策》裡記錄的則是:「此書戰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則可謂或於流俗,而不篤於自信者也。」這些「謀士」,也就是縱橫遊士,他們揣測國君的心理與態度,提出迎合國君想法的主張,換來國君對他們的信任,採納他們的意見,別看這些遊士表面上好像口若懸河,實際上他們缺乏像孔孟那樣的內在自信精神,不斷觀察別人臉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曾鞏又說:「戰國之遊士……不知道之可信,而樂於說之易合,其設心注意,偷為一切之計而已。故論詐之便,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避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勝其害也。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這些戰國遊士,心中沒有絕對的價值信念,其所選擇的主張,不是依照是非標準,而是著眼於容易說服國君。因此他們表達的方式,很自然傾向於片面,凸顯計謀有利的一面,刻意掩蔽可能帶來的後遺症。結果,按照戰國遊士的意見去做,往往計謀的後遺症代價,還高過表面上帶來的好處。
曾鞏的意見,源自儒家「道統」的立場,然而不失為今天讀《戰國策》時可以放在心上的提醒。《戰國策》最精采的部分,在這些謀士、遊士的雄辯言談。光看他們所談所論,我們很容易覺得真有道理。不過仔細想想,這樣的道理,建立在兩項不那麼穩固的基礎上。
其一,如果其他人都依照正常的道理思考、判斷,那麼謀士、遊士的奇詭之計就能得逞。但如果所有人,或至少大部分的人,都有同樣的奇詭想法,奇詭對奇詭,就不見得能發揮想像中的作用了。
其二,謀士、遊士的基本雄辯技巧,就是一方面放大好處,一方面掩藏相應可能帶來的壞處。如果持平評估,將利害得失都攤在眼前,那麼其利不見得高過其害,所得不見得能彌補所失。眩於其雄辯言詞而忽略了具體的現實條件,往往會帶來嚴重的後果。
換另一個角度看,曾鞏的序文,也代表了傳統上給予《戰國策》的定位。東周變化的核心,是西周的封建秩序,及其連帶的文化價值,逐漸瓦解崩壞。而《戰國策》所記錄的,就是最糟糕的時代、最深的墮落。那個時代,封建秩序及其文化價值被破壞殆盡、蕩然無存,新的一統帝國原則又尚未成形。於是一群沒有絕對是非信念的人,靠著高度發展的語言辯論技巧,一時風靡,成了那個時代的明星、英雄。他們的事蹟、他們的傳奇遭遇,也就進一步誘使一般人遠離舊秩序,甚至不再相信一切秩序。
人話鬼話都能說
從秦孝公到秦惠王,秦國快速壯大,衝擊了原有的列國形勢,也讓東方諸國感到備受威脅。從這裡生出了新的外交想法與主張,也從這裡打開遊士、謀士活躍的新空間。
因而《戰國策》書中,接在〈衛鞅亡秦入魏〉之後,下一篇就是〈蘇秦始將連橫〉。蘇秦是「縱橫家」的始祖,也是戰國中後期的傳奇人物。他的成就太神奇,他的起落太戲劇性,以至於在戰國史料中留下了許多和蘇秦有關的記載。然而仔細比對這些蘇秦資料,我們會發現至少有一部分在時代背景或事件經過上,不太可信。要嘛不太可能發生那樣的事,不然就是從時間上看,那樣的事不太可能和蘇秦有關。
顯然,蘇秦的名號太響亮了,所以許多原本和蘇秦無關的事,後來都被歸在蘇秦身上;可能也有一些刻意誇大神化蘇秦的說法,到處流傳。我們得小心別將這些故事、說法都當作史實了。
例如,《戰國策.齊策》中有一段〈孟嘗君將入秦〉,說:「孟嘗君將入秦,止者千數而弗聽。蘇秦欲止之,孟嘗曰:『人事者,吾已盡知之矣,吾所未聞者,獨鬼事耳。』……」東方大國齊國最重要的公子孟嘗君,要遠赴秦國。這件事很危險,因而大部分的齊人都反對,有上千人來勸孟嘗君不要去,孟嘗君都不聽。
蘇秦也要勸孟嘗君別去。聽說蘇秦也要來勸,孟嘗君很不耐煩地說:「那麼多人來說了那麼多道理,只要是和人有關的道理,我都聽過、也都聽夠了!除非他要說的是鬼事,只有鬼的道理我才沒聽過、不曉得吧!」孟嘗君的話,其實是要明白拒絕蘇秦,不相信蘇秦還能說出什麼「千數人」沒說的理由,能讓他改變心意。為了強調這點,所以用「吾所未聞者,獨鬼事耳」作為誇張對比。
「蘇秦曰:『臣之來也,固不取言人事也,固且以鬼事見君。』……」話傳過去,沒想到蘇秦竟然抓住了「人事/鬼事」的對比,回應說:「我本來就沒打算要來說人的道理,就讓我來說說鬼的道理吧!」他這麼說,孟嘗君沒有理由再拒絕,大概也會很好奇想聽聽蘇秦要說什麼樣的「鬼事」吧。「孟嘗君見之。謂孟嘗君曰:『今者臣之來,過於淄上,有土偶人與桃梗相與語,桃梗謂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淄水至,則汝殘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土其復西岸耳。今子東國之桃梗也,刻削子以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則子漂漂者將何如?」……』」蘇秦來了,對孟嘗君說:「我這次來,經過淄水邊,遇到了一個泥做的土偶和一個桃木刻的木偶在說話。」兩個原本沒有生命的「偶」在說話,這還真有鬼,果然是「鬼事」,而非「人事」。「木偶對泥偶說:『你是用淄水西岸的泥土造成的,八月下大雨,淄水河裡漲水,你就完了。』土偶回應木偶說:『恐怕不是這樣吧!我本來就是西岸的泥土,水淹過來,我頂多就是回復為西岸的泥土,仍然留在原地。至於你呢?你是東邊的桃木做的,下大雨河裡漲水,水來就把你沖走了,你會在水上漂啊漂,不曉得被漂到哪裡去。真正完蛋的,是你吧!』……」
「『今秦四塞之國,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則臣不知君所出以矣。』孟嘗君乃止。」說了土偶和木偶對話的「鬼事」,蘇秦當然還是要回到「人事」上,對孟嘗君說:「秦是地形完固之國,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有其不變的根基。你去到這種地方,就像入了虎口般,有得進,但有得出嗎?我實在看不出有哪條是你可以從秦出來的路啊!」孟嘗君才終於打消了去秦國的念頭。
這是個無關列國勢力消長的小故事,《戰國策》裡很多這種顯現辯士機智的有趣故事。蘇秦機靈地抓住孟嘗君一句關於「鬼事」的玩笑話,就編了一段木偶和土偶的對話,藉它們的對話顯現一個道理,用今天的流行語言說,就是「主場優勢」。你去到人家家裡,那是他的地盤,他再怎麼輸都有主場的資源支撐他。但你在別人家裡,能有什麼保障呢?又怎麼可能討到什麼好處?明明是個必輸的局面嘛!
一九七三年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中,有一份《戰國縱橫家書》,提供了我們漢初關於蘇秦的史料,對比傳留下來的《戰國策》,有不少出入。最關鍵的,是蘇秦和張儀兩人的時代對不上。張儀比蘇秦早死三十多年,蘇秦活躍的時代,張儀已經不在人世了。由這點上回推,《戰國策》中關於蘇秦的記錄,很多都不太可靠。
與其將〈孟嘗君將入秦〉的故事視為真正發生在齊國的史實,不如將之看做是後世對於蘇秦形象的一種反應。蘇秦成了「縱橫家」的原型人物,什麼樣誇張、精彩的辯說故事,放在蘇秦身上,都可以增加吸引力與可信度。換個方向看,任何以蘇秦為主角的故事,也都刺激關心「縱橫家」讀者的好奇與興趣。
合縱連橫任君選
蘇秦說「王固不能行也」,當然不是真的認定秦惠王不會採納他的意見。他用的是當時辯士常用的「激將法」,在那個「處士橫議」的時代,很多君王都擔心錯過了什麼好建議,導致在國與國的競爭中落後,因而對遊士、謀士很客氣。遊士、謀士不怕得罪君王,就有了故意刺激、惹怒君王的這種遊說策略。
可惜,蘇秦的「激將法」對秦惠王無效。「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滕履蹻,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狀有歸色。歸至家,妻不下絍,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
他隨後多次上書給秦王(顯然失去了再度面見秦王的機會),秦王都不理。時間久了,他身上像樣的黑貂皮衣破了,帶來的錢也用完,找不到資源來打理生活,只好黯然離開秦國回家去。回去時的模樣是:纏著綁腿,踩著破鞋,自己挑著書和行李,又瘦又乾,灰頭土臉,帶著慚愧不得志的表情(「歸色」即「愧色」)。落魄回到家,家人也沒給好臉色,妻子繼續坐著織布沒有起身,負責家中飲食的嫂嫂沒有為了他回來特別去生火,父母也不跟他說話。真是好慘啊!
「蘇秦喟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蘇秦感嘆說:「妻子不把我當丈夫,嫂嫂不把我當小叔,父母不把我當兒子,這都是秦國所造成的啊!」他準確描述了自己歸家的慘狀,將之歸咎於秦國,於是人生方向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從原先「始將連橫」,轉成帶著報復心情,與秦為敵。
「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頌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於是立即發憤連夜打開幾十口舊書箱,翻啊找啊,找到了姜太公兵法書《陰符》中所記的種種奇謀,他就彎腰伏案苦讀,而且用心從中間篩選(「簡練」),找出他要的仔細揣摩。讀書累了有睡意,就拿錐子刺自己的大腿,刺出血來一直流到腳上,一邊責罵自己:「哪有人去遊說國君卻沒本事讓國君拿出金銀財寶來,沒本事得到卿相地位與權力的!?」
「朞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於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說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溢,以隨其後。約從散橫,以抑強秦。……」過了一年,他自覺學習完成了,說:「這樣一定可以說服現在的國君了。」於是就前往靠近「烏集闕」這個地方,以趙國國君為目標,在華屋山下真的見到了趙王。趙王聽了蘇秦的說法,大為贊同,立刻將他封為「武安君」,頒給他趙國的相印,同時給他一百輛兵車跟隨著他,上面載了一千匹錦繡、一百雙白璧,加上二十萬兩黃金(「溢」即「鎰」,一鎰為二十兩)。
趙王為什麼「大悅」,又為什麼給予那麼慷慨的賞賜?這段最後兩句才揭露答案:蘇秦的建議是「約從散橫」,主張東方六國應該「合縱」,形成聯合陣線,打散原先各國個別和秦結盟的「連橫」形式,用這套策略來壓制強大的秦國。配相印、附贈豐厚賞賜,是給蘇秦的配備,讓他能夠到其他各國去,遊說國君們「約從散橫」,這樣對趙國來說,是最好的安全保障。在地理位置上,趙國和秦國鄰接,特別感受到秦國快速壯大帶來的直接威脅。
無法抗拒的誘惑
張儀、蘇秦是「縱橫家」的代表,也是《戰國策》記錄的核心主角。《戰國策.楚策》中有好幾篇和張儀有關的文章。
其中一篇是〈張儀之楚貧〉。「張儀之楚,貧,舍人怒而歸。張儀曰:『子必以衣冠之弊,故欲歸,子待我為子見楚王。』……」張儀到了楚國,一時沒有什麼發展,跟隨他的人受不了了,想要離開。張儀就對他說:「你一定是因為衣服帽子破了壞了卻沒辦法換,窮得受不了要離開,別急,你等我,我這就為了你去見楚王。」
這件事應該是發生在張儀入秦之前,張儀最早在魏國發展,後來被公孫衍排擠,魏惠王不用他,他就離開魏到了楚。不過,前面提醒過,《戰國策》所記,不見得都是史實,我們無法、也不必細究這件事發生的年代。
「當是之時,南后、鄭袖貴於楚。張子見楚王,楚王不說。張子曰:『王無所用臣,臣請北見晉君。』楚王曰:『諾。』張子曰:『王無求於晉國乎?』王曰:『黃金、珠璣、犀象出於楚,寡人無求於晉國。』張子曰:『王徒不好色耳!』王曰:『何也?』張子曰:『比鄭、周之女,粉白墨黑,立於衢閭,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楚王曰:『楚,僻陋之國也,未嘗見中國之女如此其美也。寡人獨何為不好色也?』乃資之以珠玉。……」
先說一項重要背景,當時在楚王宮中,南后和鄭袖最是受寵。張儀見了楚王,展開了一段極為有趣的對話。張儀入見,楚王沒給他好臉色,不覺得他有什麼用,對於他來感到不耐煩。張儀說:「顯然大王沒有用到我的地方,我是來向大王道別的,我這就出發去三晉地區拜訪那裡的其他君王了。」
楚王馬上說:「好啊,你去吧!」
張儀問:「有需要我到三晉地區替大王張羅什麼東西嗎?」
楚王說:「不需要,那裡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最寶貴的黃金、珠玉、犀角、象牙,都是我們楚地生產的,我什麼都不需要。」
張儀裝出驚嘆的口氣說:「哇,原來大王不好美色,真是稀奇啊!」
楚王的好奇心被逗弄起來了,問:「這什麼意思?」
張儀說:「三晉地區最有名的,是美女。原來的鄭國和王畿地區的女人,化了妝,站在街市上,如果不是本來就知道、就見過的,乍看之下,都會誤以為是神仙下凡了,完全不像是人間會有的女子。」
楚王心動了:「唉,楚國地處偏僻,還真沒見過中原地帶那麼美的美女,我怎麼可能不好美色呢?」於是就給張儀資財,讓他去三晉地區找美女。
「南后、鄭袖聞之,大恐,令人謂張子曰:『妾聞將軍之晉國,偶有金千斤,進之左右,以供芻秣。』鄭袖亦以金五百斤。……」消息傳到南后、鄭袖耳中,這不得了了,如果張儀真的找來三晉的美女,兩人既有的地位就不保了。於是南后派人去跟張儀說:「聽說將軍要去晉國,我手上剛好有金千斤,送給將軍當作路上盤纏。」鄭袖也送了金五百斤。
「張子辭楚王曰:『天下關閉不通,未知見日也,願王賜之觴。』王曰:『諾。』乃觴之。張子中飲,再拜而請曰:『非有他人於此也,願王召所便習而觴之。』王曰︰『諾。』乃召南后、鄭袖而觴之。……」
張儀收了南后、鄭袖的黃金,要如何處理?他去向楚王告別,說:「現在道路上處處關卡,通行不易,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來和大王見面,希望大王能賜我飲酒而別。」楚王答應了,擺出酒來。張儀喝得半醉,藉著酒意對楚王一拜再拜提出不情之請:「這裡沒有別人,希望大王能將平日親幸的人找來,陪我喝一杯。」楚王大概也頗有酒意了,一口答應,真的就將自己最喜愛的南后、鄭袖找來跟張儀喝酒。
這裡顯然有男人間的不言默契。張儀要到北方去幫楚王找美女,先看看楚王目前寵幸的是什麼樣的樣貌。
「張子再拜而請曰:『儀有死罪於大王!』王曰:『何也?』曰:『儀行天下徧矣,未嘗見如此其美也。而儀言得美人,是欺王也。』王曰:『子釋之,吾固以為天下莫若是兩人也。』」
見到了南后、鄭袖,張儀又對楚王一拜再拜,說:「抱歉,我對大王犯下了嚴重的死罪!」楚王當然莫名其妙:「怎麼回事?」張儀說:「天下我幾乎都走遍了,卻從來沒有見過像眼前兩位這麼美的。我竟然還承諾要去幫大王找美女,我騙了大王,我根本不可能找到比這兩位更美的。」楚王聽了,非但不生氣,還很高興,說:「你不用道歉,我本來就覺得全天下沒有比這兩人更美的了。」
很有趣的小故事,用這種方式,張儀先從楚王那裡拿了錢,又從南后、鄭袖那裏得了更豐厚的賄賂,最後還讓自己從一個不受重視的遊士,轉身變成了可以和楚王私下喝酒講悄悄話的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