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故事
我知道我自己是個無名小卒。
別人的故事裡是不會出現我的名字的,這故事也不會有。
要說清醒後有多難受倒也還好,反而記得的東西變得更多了。至少我知道自己有多遜砲的同時,開始記得有如小說英雄般有頭有臉,真正帥氣的大人物更該長成怎樣,姓什麼名誰。
佑明,對吧。
當初他是學長,我是學弟。他是棒球隊隊長,我是棒球隊小弟。小弟就是連上場打球都沒資格的那種咖,所以佑明學長負責投很多很多的三振,打很多很多的安打。而我呢,就是負責拿著一台攝影機,把這些通通拍下來。
這些影片一直都被我放在硬碟裡保存著,成為了不太珍貴的史料,除了證明某山一中棒球隊確實曾經存在著以外也不知道能幹嘛。我曾經還有一絲不可一世的夢,便經常把佑明學長的影片點開來,想著邊看邊模仿他的動作,我也可以投得那麼快打得那麼好。連我戴的手套上也一樣寫上了「教官禁止」這四個字,這可不是我寫的仿冒品,而是如假包換,佑明學長原本手上的那只手套。
記得那麼多事,我反倒忘了手套是怎麼會到我這來的。
我每天就這樣看著影片練啊練,揮阿揮的,可是完全沒有進步。上了大學之後,我又更加的覺得佑明學長果然就是行。因為這時的我加入了系上的棒球隊,還莫名其妙的混成了隊長,為著在系際盃爭取好成績而努力著。其實也沒說多努力,但起碼是比其他成員好多了,否則我們不會是一支一勝難求,散漫的連隊伍都算不上是的雜牌集團了。
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告訴他們,既然都想打球了,沒課時就可以拎著手套來球場打球也沒人管你,這真的是一件很爽的事,但為什麼不好好珍惜著練球時間?而且若是誰有興趣認真一下,我手上可是有很棒的影片可以給大家參考呢。
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說了。「你們要不要延長點練球時間?」他們當然沒答應,我也沒把我真正想說的說出來。我不由得的想著,能把隊伍帶到尚可與科班球隊一戰,究竟是甚麼巫術。
有時我會想著,要不直接當面向那位傳奇隊長請教一下試試?聽說佑明學長也在市內的另一所大學就讀,要是有約了還可以順便把手套還給他。但要怎麼能約到他可是個問題,他可是佑明學長耶,我搞不好還得去排隊掛號才能辦到這唯不足道的小事。最終我還是當自己忘了這回事,專心忙我的教育學程先。
幾年後糊裡糊塗的就當上了小學老師,或許在到處失業的現代社會中,還能找到這麼個工作,也算得上幸運了吧。不過更讓我意外的,還是在現在的小學校園中,樂樂棒球居然已變得相當普及的運動了。幾個小朋友沒事就會跑到體育組借球具去打,還因為有沒有搶到吵了好幾次架。
我們教室離器材室最遠,所以班上的小朋友們最不可能搶得到器材,就沒跟其他班的小孩子因為這件事情吵過。但他們還是會跟我吵,三不五時就「老師我們又沒有搶到球……」唸個半天。最後我自己嫌煩,乾脆自己掏錢買了一組球具,給班上的體育股長管理,以後誰想打就拿教室。以後誰也不准來跟我吵他們沒球可打。我最討厭有人來跟我吵這個。
他們不只有球打,學校甚至還安排了班級跟班級間的學年對抗賽,小朋友們就從吵著沒球打變成吵著怎樣打才能贏過別班,尤其是好像有好幾個校隊的二班。這要求聽著就舒服多了,不知道能幹嘛的骨灰級影片就在這種時候重出江湖,我把畫面一遍又一遍的播給小朋友們看,告訴他們揮棒要像這樣這樣跟這樣,反正揮得最遜的那個人手上只拿攝影機,他們看不到的。
小朋友們看得超級認真,跟棒球有關的也在問,跟棒球無關的也問。「那個人長得好像某個熊隊的球員喔。」
「誰?那個高高帥帥的投手嗎?」
「不是他,是那個,那個……」
「誰啊?算了,不過應該不是喔。」我看那個小孩子連話都講不清楚,想必是看錯了。反正看錯人無所謂,他們是為了打好球才看影片的,這部分管用就好。幾場比賽之後,我們班成為了全學年最強的一支隊伍,每場比賽都能靠著大量的得分獲勝,其他班級的小朋友全成了只能追著球跑的可憐蟲。最後奪下冠軍,校隊成員最多的一個班也從二班變成我們班,體育老師還跑來問我怎麼教的,把小朋友訓練的這麼厲害。
又不是我教的,是佑明教的。
「佑明是誰?」
信不信由你,他是最棒的教練,最棒的隊長。當初他高中時帶領了像我這種雜魚群們練球,練到後來是有辦法跟科班差點打成平手的。
體育老師不信也沒差,這話講給我聽,我也不會信。但是他居然信了,不是馬上就信,而是帶著校隊爭奪全縣冠軍時,被對方球隊痛宰了一番後信的。
那個痛宰他的球隊教練,名字就叫佑明。
若是簡單要我回答佑明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會說,他是個不管做什麼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的強者。
現在我可能得修正這個回答了,至少他如果只是個小學老師,只跟我一樣,我就會意外的不得了,就像現在一樣。
「這是我答應他們的,如果他們能拿下全縣冠軍,我就帶他們來現場看職棒比賽。」
一次漂亮的投球讓打者揮棒落空,小朋友跟著其他球迷們一起歡呼了起來。他們果然就是愛看球,光是連幾年拍前的高中比賽都肯專心看了,這現場的真傢伙當然是看的更專心了。反而是我進了熊隊球場才想到,我對職棒好像也沒有太大的興趣,絕大多數的場上球員我都叫不出名字。
我不過是應佑明之邀來的。他鬆了一口氣,說多一個人能幫忙顧小朋友會輕鬆許多,更何況我剛好也是另一個小學老師。簡單的講,隔這麼多年,我依舊是一個無名的打雜工。
無名就是要誰也不記得才叫無名。「所以你記得我是誰嗎?」我這麼問著約我一起出來看球賽的佑明。
「記得啊,就是那個拍影片的……」
喔,拍影片的喔。
拍影片的也罷,只怕我連跟他坐一起看球的資格都沒有。我也沒無聊到特地幫他帶小朋友而來,只是怎麼說我都得把手套還給他。儘管經過好長一段時間了,但我都沒忘記要定期好好保養這手套,就是為了讓它能在完美的狀態下物歸原主。
佑明沒忘了這手套,但還是相當驚訝。「你在哪裡找到它的?」
「我忘了。」
佑明把手套接過去,聞了一下。「我當初聽說這手套被沒收的教官給扔掉了。」
「是嗎?」
「我本來有溜回某山高中的垃圾場找的,但就是沒有找到。」
「不可能有的吧,你的手套怎麼可能會在垃圾場裡頭呢?」
「不,我還記得,就是有人跟我講在垃圾場看到,我才回去找的。你真的不記得你是在哪裡找到的了嗎?」
我怎麼可能記得,我又沒有帶著攝影機把找到的瞬間給拍下來。
「算了,不過你現在還我也沒用。不如把它送給一個愛打球的小朋友吧。」
佑明想把手套交還給我,但這可是我特別來看這場比賽的目的,說什麼我也不能收回的。我很堅持的退了幾次之後,他叫住了一個小朋友,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就把手套拿給他了。
「你就這樣送他了?」我問道。
「他其實比其他人練球練得更認真,我本來正愁該怎麼特別褒揚他這一點的說,畢竟也不好全部的人都送同一個東西。」
他口中的那個東西,是一個熊隊球員的簽名球。不是那種擺出來賣的複製品,而是熱騰騰現成的真貨,因為是我和他一起去的攤位,看著他挑上了一堆普通的乾淨棒球,再跟服務員這麼說了:「請幫我聯絡一下裕雄,就說是佑明來找他。」
終於讓我放心了。沒有兩把刷子怎麼可能認識得了現役的職棒球員。
「不對吧,你應該也認識他吧。」佑明說。
「我認識?」
「裕雄啊,就當初也在某山一中隊的那個。」
他往場上一指,一名頗有噸位的傢伙,穿著熊隊的球衣站在打擊區上。我就只看得清楚這麼多,販賣部和球場內的距離太遠了,要看得多仔細也難。
「他現在職棒選手了呢。」佑明說。
「我不記得他耶。」
「你怎麼會不記得他了呢?你不是拍影片的嗎,回去翻一翻影片應該就知道了吧。」
我想我翻了也不會知道的。我知道的就是當初某山一中裡頭,最厲害的就是叫佑明的一個傢伙。如果有誰能挑戰職棒,那個人鐵定是個比佑明更厲害的人,可是這樣的球員不存在於某山一中隊。佑明的厲害是任何人都無法想像的,你一定要在高中時跟他一起打球,一起相處過,才知道他是多麼令人驚訝的一個傢伙。你不會看到他的底線在哪裡,他就連走的時候都那麼瀟灑,你也難以想像他的未來究進能拔高到什麼程度。
這要我解釋好困難的,但我就是敢這麼保證,我還有影片可以證明呢。
我這就證明給人看。我也買了一顆白球交給他。
「你也幫我簽一下吧。」我說。
「喔,好。先放著吧,我等一下一起拿給裕雄。」
「不是裕雄,是你。」
佑明愣住了。愣住了還是帥,沒辦法,他好歹該有所自覺才是。即使場上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而開始騷動起來,我也忍著不去看它。就算是到後來,我也只是覺得這樣傻站在這也不是辦法,想說聊一聊,講開了也許佑明就能回憶起當年了。所以當我轉頭過去時,已經是看到的是熊隊的那位打者正繞著壘包,一旁裁判手指轉著圈比著全壘打手勢了。歡聲雷動把其他什麼都給掩蓋住了,包括佑明好像想講什麼我也沒聽到,所以我還是想不起來他是誰,我就知道會這樣。
佑明終究是答應替我簽名了。「你看了可別失望,因為我也沒替人簽過名。」
我怎麼會失望呢。簽名球我一定會世世代代傳下去,以後我就會跟其他人說這個球啊是一個叫佑明的了不起的傢伙簽的。更以後我可能會老了,然後很多事情就都給忘光了,可是我想我還是會記得要跟人說,這個球啊是一個叫佑明的職棒球員簽的,他是個在縣大賽拿到第一名的職棒明星。
因為我就是個沒名字的,也只好做到這些事情了,我說過我才不會因為這樣而覺得有多難受。何況,連佑明都記得,我就是當初那個拿攝影機的。這才是真正最沒天理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