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那高貴的異端
安部公房(一九二四~一九九三)的小說向來以前衛、晦澀、深奧和抽象概念的構思著稱。在他的作品中,事件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幾乎是架空出來的,人物多半沒有具體姓名,乍看下情節有些怪誕突兀,當你鼓起勇氣試圖往下讀,他卻倏然在你面前撒落漫天的迷霧和沙塵,這似乎給他的讀者和研究者帶來困難。然而,對某些人而言,這種晦澀卻是不可思議的,又充滿奇妙的魅力,它可以激發研究和工作,亦可增加閱讀的趣味。雖然有些晦澀需要歷經艱苦努力才能揭示出來,但破譯出其精神特有的複雜性即是最大的回饋。從這個意義上說,為了充分探析安部公房的文學底蘊,或許有必要把他與同世代的作家三島由紀夫的生涯稍加對照,因為從他們迥然而異的文學風格,我們可以更理解二戰前後日本知識人的精神危機和內在生活。他們在小說呈現出來的愛憎與惶惑不安,都與那個翻天覆地的時代緊密相連著。
以世界文壇的知名度而言,在日本作家中,以三島由紀夫與安部公房的作品(《沙丘之女》、《別人的臉》、《燃盡的地圖》、《第四冰河時期》、《朋友》、《幽靈在此》,有俄語版、捷克語版、羅馬尼亞語版、丹麥語版、比利時語版、芬蘭語版、英語版、墨西哥語版、法語版、德語版、義大利語版、葡萄牙語版等)獲得最多國外讀者的閱讀。他們兩人都曾經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二戰前,三島進入了學習院的初、高等科就讀,之後考上東京帝國大學法律系;安部的生活道路卻轉折得多,父親奔赴當時日本的殖民地「滿洲國」的奉天(今中國東北瀋陽市)當執業醫師,基於這個家庭因素,安部就讀該地的小、中學,高中時期才回到東京。是年冬天,他患了肺結核休學,一九四○年回到奉天的自家休養。一九四二年四月,他的病情已恢復過來,因此返回東京。一九四三年十月,他考上了東京帝國大學醫學系,這時日本可能戰敗的消息甚囂塵上,他出於某種莫名的情感召喚,偽造了「重度肺結核」的診斷書,以此病由返回奉天的家裡。一九四五年,日本和滿洲兩地爆發了嚴重的傷寒。翌年,蘇聯軍隊入侵了中國東北,並接管所有的醫院,其父親遵從命令製作傷寒的疫苗,不幸受到感染而過世。之後,來了國民黨政府,整個體制改弦易張,但旋即又被八路軍擊退,短短兩三個月內,政策和市容為之改變。這些無疑給安部造成巨大的衝擊。同樣地,三島在入伍前的體檢,由於軍醫的誤診,認為他疑似患有肺結核,得以免除兵役。同年十月,三島的妹妹美津子罹染傷寒死亡。簡單地說,這兩個同世代的作家,三島在「內地」接受傳統教育,安部在「外地」度過青少年時期,但是他們有個共同點:兩人都經歷過「日本帝國的崩解」與時代疾病的威脅,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震盪。而在文學道路上,三島於日本傳統文學中大放異彩,安部則堅決地站在「異端」(反傳統)立場上,持續思索故鄉存在的定義和被荒漠化的靈魂。可以看出,在安部的生命裡,他自始至終直視「做為場所的悲哀」(Realms of Memory)的困境。順便一提,阿爾及利亞出身的法國作家卡謬的《異鄉人》、前總統李登輝在司馬遼太郎《台灣紀行》的篇末對談,皆為絕佳的例證。換言之,滿洲這個空間上的場域,既是真切的實在,同時還包含場所、位置和身分的認同,卻由於政權的更替,又把它丟入流變的漩渦中,致使日本移民者不知何去何從。而這個二律背反的問題,又成為安部的精神原鄉,從文學上的啟蒙,到小說的場景描繪,都圍繞著滿洲的經驗。
正如他在創作經驗談中提及的:「……滿洲的冬天嚴寒,儘管到了午休時間,同學們仍很少到教室外面走動。我讀完數天前剛買的《愛倫.坡短篇小說集》,把故事內容口述給同學聽,他們大為讚賞。坦白說,我不但擅自加料,還編造了許多情節,而這卻意外地催生出我向壁虛構的才能……。」此外,他在《道路盡頭的路標》描寫的就是「我」與「故鄉」的關係的反思。他這樣寫道:「我的確存在於這個世界。我在忍耐周遭的圍逼,又像物體般存在著。可是故鄉的存在,以及這種存在之間到底有多大的距離呢?」這個投給讀者的詰問,其背景即是他深切生活過的滿洲。而出現在《道路盡頭的路標》的「我」,以及長篇小說《野獸們尋找故鄉》中,通曉各國語言的中國籍高姓通訊口譯員(當時標榜五族共和),同樣被關入了土牢,這正道出日本戰敗、滿洲國解體後的混亂局面:日本移民不但沒有國籍,也無法通過立法保障自身財產與安全,連生活在滿洲的中國人也不例外。或許如同安部自述的那樣:「從本質上來說,我是個沒有故鄉的人,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使得我本能地憎惡故鄉的存在,總是不敢輕易對它做出定義。」的確,當滿洲國皇帝退位的同時,整個滿洲就土崩瓦解了。安部居住的城鎮每次遇到沙塵暴的侵襲,便陷入一片灰濛境地。他的隨筆集《沙漠般的思想》,經常提及「荒涼的土地」和「沙漠」,感嘆與日本的田園風景無緣,正是源於這樣的地理環境。他似乎在展示一種基本立場:所有界限都是人劃定出來的。縱然是在半沙漠和沒有界線的地方,終究只是人在自我設限而已。
隨著戰局的結束,安部這個清醒的漫遊者,於一九四六年十一月,被遣返回祖國日本。在那之後的三年間,他發表了幾部小說。此外,他久別的祖國和自己的文學生涯以及文壇亦出現重大的變化:日本國憲法正式實施。東京大審判做出了判決。椎名麟三《深夜的酒宴》、太宰治《斜陽》、田村泰次郎《肉體之門》、原民喜《夏之花》、大岡昇平《俘虜記》、島尾敏雄《在島嶼盡頭》、木下順二《夕鶴》等,都是這個時期的文學成果。翌年二月,安部在《近代文學》雜誌上,發表了小說《牆壁──S.卡爾瑪的犯行》,他就是以此作品獲頒第二十五屆芥川文學獎。同年六月,他加入了日本共產黨;十一月,在《新潮》文學月刊刊載中篇小說《闖入者》。從其文學思想來看,這時期確實較沒有出現早期以滿洲的沙漠為背景的描繪,而視域慢慢朝都市的「被封閉的空間」移動,這看似修辭學上的變化,其實仍是這種思想的延續。畢竟,這個曾經給予多達二十餘萬日本僑民希望又使之幻滅的城市──滿洲經驗,早已長驅直入到他的靈魂深處了。而《箱裡的男子》和《密會》以及《櫻花號方舟》所設置的場所與情節,幾乎全是在被封閉在某個空間裡,任憑故事的主角如何尋求脫困,最終只能回到茫然的原點。
沿著這個思想,我們就可更明白,在《沙丘之女》中,那名為了採集日本虎甲標本的學校教師,不慎跌陷在沙丘的圍困中,歷經多次的挫敗,終於逃出了生天,但最後他卻出於某種入魅(enchanted)的回音,選擇了留在把他重重圍困的沙丘,像被封堵出路那樣,繼續日常的生活。然而,這裡有個弔詭的插曲,就在安部發表這部作品的同時,他被日本共產黨開除了黨籍。理由是他與所屬該黨的「新日本文學會」的作家意見對立,尤其在小說《飢餓同盟》裡,顯露個人主義的傾向,並語帶嘲諷似地要與所屬的共同體訣別。事實上,安部的筆尖批判的不只共同體與個人衝突的問題,還包括了日本的政治體制。這部看似帶有推理色彩的《沙丘之女》,又多了些社會批判與政治寓意的縱深,經過這個轉折,我們或許可更真切看到其桀驁不馴的思想的姿態了。如果說,這些充滿前衛性的作品和劇本反映出安部的思想光芒,那麼《燃盡的地圖》就是其集大成之作了。在這部作品的場景中,同樣出現廣漠無垠的地理空間,同樣使人難以辨認方向,但其宏旨更具普遍性,他呈現的場域已超出滿洲國和日本國界,進而深刻指出人類在現代化社會裡的共同困境。當我們生活在自己不能成為自己的指路明燈的地方,你依靠的地圖又被燒毀,大概沒有比這惶惑不安更沉重的吧?現在,我們有機會走進安部的小說世界,只要你有足夠的勇氣和慧識,必定能找到輕安妙樂的出路。
作家‧著名翻譯家 邱振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