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孤鳥,與一匹狼的相遇
在台灣文學研究的場域中,惠禎的風格,一向不與主流同道。在某個意義上,她有如孤鳥,長年固守被喧嘩群落遺忘的一小方天空,孤身靜飛。
這二十五年,我確實見證了惠禎的孤獨和執著。二十五年前,台灣文學研究尚仍一片荒蕪,中文系出身的惠禎,在主流的側身邊緣,一頭埋進去,靜靜開始研究楊逵;二十五年後,台灣文學研究狀似繽紛,各種研究主題迸生,而惠禎,仍然蹲伏在這塊原初的土地上,一鋤一鏟,探掘楊逵。
回視過往幾年,台灣社會罹患集體創意焦慮症,從商品市場到文化場域,就連學術界也不例外,大家絞盡腦汁想著各種所謂「創新議題」、「先鋒研究」,議題一個個被快速生出來,又被快速消費掉。這些年台灣文學的研究主題,後殖民、後現代、全球化,早早就是民國舊事了,殖民現代性、空間與地方、移動與旅行、離散與認同、倫理、創傷、身體、飲食……,議題流行化,一時風潮,人人爭相競逐,卻又乍起乍落,不久前才充斥各期刊、研討會的研究主題,轉眼間就成為過時舊事。
研究主題本身不是問題,問題是快速流掠,問題是研究者的創新焦慮症,執念於變化咖啡上面的拉花,卻失落了內蘊滋味。然而,惠禎卻是另一種執念。自從那一年的秋日午后,楊逵次子楊建同意把一大疊泛黃手稿交到她手中,午后的溫潤陽光與厚重的歷史氣味,互涉交織,滲入她的思想與情感紋理,此後,無論台灣文學研究的風景如何千變萬化,惠禎總是固守著楊逵這株花樹。
不同於追求時尚、創新、先鋒的媚俗性研究,惠禎的研究,特別有一種悠緩的節奏感,素樸而細膩的韻味,乍看沒有太多花俏的語言,然而,她通過幾乎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材料撥尋,細密的史料交叉比對,嚴謹的組織與詮釋,對每一個細節都再三推敲求證,對每一個歷史疑點反覆探察,體現了一個真誠學術研究者的風範。
《戰後初期楊逵與中國的對話》,仍是惠禎的一貫研究風格。延續她前一本書處理一九四○年代、二戰前後楊逵的思想與行動,本書所選擇的時間斷限,是一個更關鍵性的歷史切口。以台灣史來看,「戰後初期」(一九四五─一九四九)是一個獨特的,更是充滿「難題」的歷史時點。早期的台灣史研究,對這段時期有諸多誤識誤判,總是簡單以「苦悶」、「禁錮」、「沉寂」概括詮釋,我們知道那是一個變局,我們認為那是一個無能為力的變局,國民黨法西斯政權粗暴登臨台灣,而台灣人民憂苦噤聲,瘖啞無語。然而,事實不然,當更多史料被探掘,更多研究撥開歷史迷霧,我們才知道,台灣人民並沒有噤聲不語,有志者並沒有沉寂不前,那個時代的鮮活躍動,完全超出我們的想像。楊逵就是其中一個不服從的台灣細胞。
因為各方細胞積極竄動,戰後初期的複雜性,也超出我們的一般認知。這短短幾年,台灣內部、台灣與世界的關係,不是簡單的重新洗牌而已,台灣與中國、左翼與右翼、國民黨與共產黨,各種權力交鋒,各種思想交雜,各種光影迸現,極其複雜,充滿疑團。
因此,探析戰後初期台灣知識分子究竟面臨何種處境?如何在各種權力光影中左衝右突?如何在各種思想光譜中,尋找安置與實踐的位置?這是一個精神史的命題,更是一個艱鉅的難題。而我們之所以必須深入戰後初期的歷史荊棘,更因為這些難題,也正是現實台灣難題的歷史源頭。惠禎想處理的,因而不僅是楊逵,而是一個牽纏糾葛超過一甲子的台灣母題。
楊逵的思想經常被詮釋為「複雜」,從一九八五年他辭世至今,左右統獨爭相詮釋,或黨同,納為己方陣營,或伐異,斥為叛徒異端,不曾停歇。但楊逵還是楊逵。楊逵最早的研究者之一林瑞明,早在一九八○年代末期就清楚揭示:複雜的不是楊逵,複雜的,是他的時代。戰後初期最複雜、最艱難的課題,是台灣正在進行主體重建、世界觀重構的關鍵時刻,國民黨以「遷佔者政權」夾帶「祖國」的政治/文化符碼,強勢介入,干擾了台灣人對自身課題的思考理路。
正因如此,惠禎選擇從「楊逵與中國的對話」切入,剝解戰後初期千絲萬縷的複雜時代紋理,精確擊中這個難題的核心,對於刻劃戰後初期台灣知識分子的精神圖示,是很有效的路徑。
通過《戰後初期楊逵與中國的對話》一書,惠禎帶領我們重新認識楊逵──一個有著孤獨、結盟雙重性格的實踐者,一個跨界政治社會、文化文學運動場域的行動派。戰後初期,楊逵以「一匹狼」的孤身戰鬥性格,以及跨組織結盟的開放性格,跨界奔走於各種權力光譜之間,尋求交流、合作、協商、對話,全力投身台灣社會的重建工作。這短短四年,幾乎可以說是楊逵人生最活躍的四年,於是我們知道,在戰後初期那樣詭譎的時代,如此積極的行動者,終而走向禁錮的黑獄,也是得其所哉。
總體來看,在楊逵研究已然豐沛的今日,《戰後初期楊逵與中國的對話》一書的價值,正是對於戰後初期的複雜歷史語境,有著深刻、多向度的掌握,正因楊逵堪稱戰後初期台灣最積極、活躍、跨界的行動者之一,因此,通過楊逵,惠禎所照見的,是整個時代的鮮明斷面。
《戰後初期楊逵與中國的對話》,從以下幾個面向,建構複雜的時代、簡單的楊逵。首先,惠禎清楚地指陳戰後初期楊逵在政治社會運動/文化與文學運動的多重實踐面向;跨界於兩重實踐場域,正是楊逵從日治時代以來一貫的運動性格。在政治運動方面,日本一戰敗,楊逵就開始著手準備,以嚴防接收政權的橫暴,他的動靜,連台灣總督府警務局都觀察到:「只有楊貴……預料在接收後,重慶軍閥政權會專恣橫暴,對此的牽制策略是必須先進行穩固同志思想基礎之工作,在此意圖下,他採取了一些動作……」
楊逵從一開始,就看透了國民黨政權的體質,這影響了他戰後初期所有的行動方向。無論是最初意圖組成的「解放委員會」,或是一九四五年九月的「新生活促進隊」,以及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期間的下鄉組訓,宣揚挺身抗暴,宣傳加入「二七部隊」,還有一九四九年參與起草「和平宣言」等等,都顯示戰後初期他的抗暴行動,不僅延續了日治時期的反殖民抗爭,甚至更加積極堅決。
在文化與文學運動方面,日本才剛投降半個月,國府接收工作尚未展開,一九四五年九月一日,楊逵就創刊《一陽週報》,這是目前所知的戰後第一份刊物,其後他陸續創刊《文化交流》,策畫編輯出版「中國文藝叢書」、《臺灣文學叢刊》,主編《和平日報》「新文學」、《台灣力行報》「新文藝」等。以「中國文藝叢書」、《臺灣文學叢刊》的出版歷程來看,可以觀察到楊逵的堅定意志;中日文對照的「中國文藝叢書」由楊逵策畫編輯,並負責多數作品的翻譯,一九四七年一月第一輯《阿Q正傳》出版後,楊逵即因二二八事件被捕,八月出獄後,隨即繼續執行編輯計劃;而預計每月出刊一至二本的《臺灣文學叢刊》,雖因遭遇嚴重通貨膨脹,經費籌措不易,一再延遲出版,但最終仍然出版了三期。可見楊逵即使歷經政治牢獄、經濟困局,在政治運動舞台失落之後,仍舊堅守文學實踐的崗位。
其次,惠禎總結了楊逵在戰後初期文學運動的幾個行動方向,這些方向,都與「台灣、左翼、民主」密切相關,而這也正是楊逵精神的總結。第一,他積極介紹台灣新文學運動的重要作家與作品,企圖建構台灣文學發展的主體歷史脈絡。第二,他掀起、並積極參與戰後初期的「台灣文學論爭」,與一批對「台灣文學」無知、抱持偏見的中國來台作家打擂臺,捍衛台灣文學的主體性。第三,戰後初期楊逵與「中國」的對話,也都是在「台灣.左翼」的核心思想底下,包括他在「中國文藝叢書」的編譯策略,《臺灣文學叢刊》的選刊作品,都以具有關懷社會現實的作品為主。第四,惠禎指出,楊逵通過文學作品的選刊,以及序文、雜文的書寫,傳達了鮮明的「反抗意識」,如對國民黨接收官僚的批判,對台灣人反殖民抗日行動的刻劃,彰顯出對威權統治的反思,並潛藏著清晰的台灣主體意識。
最後,惠禎對於楊逵與台共、中共地下黨是否有「組織關係」的爬梳,析辯精細,論證厚實,她明確指出,楊逵與台共、中共,有著個人性的交誼,有著行動上的合作,但並沒有組織性的關係。
這個結論,確實掌握了楊逵的基本性格與思想底蘊。這是由於她對楊逵已經瞭若指掌。如果不了解楊逵的一匹狼、孤鷹性格,很可能任意將他安置在某個特定的組織中,然而,楊逵遠非如此。戰後初期,中國、台灣、左翼、右翼,各方推擠,然而,對楊逵而言,最重要的是台灣主體、民主政治、階級平等,而這些目標,絕不是任何一個單一運動團體可以達成的,他必須保持自由之身,跨界結盟,原因在此。
戰後初期,楊逵既結盟舊台共黨員、中共地下黨成員、中國來台左翼作家等左翼陣營人士,也結合中部青年、文化社群、文學社團等在地行動者,同時也試圖尋求與原日治時期右翼民族運動者如林獻堂、葉榮鐘等人的合作。他努力於尋求各種支援管道,以使戰後初期的台灣政治、社會、文化、文學,走上美麗的繁花盛景。如此孤鷹性格,如此多重關懷,他無法直接依附於某一個既定組織,當然更不會選擇「從政」。當日他的農組舊友劉啟光(原名侯朝宗),從中國返台後,被派任為新竹縣長,楊逵的昔日社會運動舊友如連溫卿、簡吉等人,都進入縣府工作,劉啟光也有意延攬邀楊逵入主縣府民政局或社會科,但楊逵以「要做事情不一定要做官」而拒絕了。
時代很複雜,但楊逵很簡單,只要能掌握他「台灣、左翼、民主」的一貫思想底蘊,就能掌握楊逵被時代光影覆蓋的內在肌理。惠禎的研究,正是既掌握了時代的複雜性,更掌握了楊逵的簡單性。而其實,楊逵,只是「戰後初期台灣知識分子」的一個提喻而已。戰後初期,在各方勢力、各種思想、各種困境雜陳的複雜光影中,如楊逵這般的台灣知識分子,都在努力思索、抵抗、實踐,面對風險,承擔風險。
於是,用盡氣力想要重建台灣社會的一匹狼,終於入了黑獄。在詭譎的戰後初期,一個瘦削的台灣作家,奮力穿梭各種權力光譜,尋求建設更好的台灣,這段故事,從此被政治黑霧深埋。
數十年後,台灣文學研究的一隻孤鳥,遭遇了這匹狼。那一方天地間,歷史裡的這匹狼,固執地站到時代的浪頭上,然後被迫沉入霧霾,而現實裡的那隻孤鳥,從迷霧裡將他打撈上岸,一點一點,撥開重重霧障,拆解這道歷史難題。《戰後初期楊逵與中國的對話》,因而既是一本文學研究成果,也是一個研究者的自剖,安靜而熱情,素樸而真摯。
楊翠
自序
安身立命之道
一九九○年十月,秋陽從窗外灑進車內,溫暖著初次見面的我和楊翠。當時的我們正從大甲火車站出發,並肩坐在開往外埔楊建老師家的公車內,愉快地聊著我即將進行的,以楊逵及其作品為主題的研究規劃。這一切的因緣來自於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撥了通電話到大甲高工給楊建老師,洽詢商借楊逵未曾公開面世的手稿。由楊翠陪同拜會過楊建老師後數日,楊翠的夫婿魏貽君先生載著我,從台北專程開車到他位於楊梅的老家,領取一大疊楊逵文稿資料。翌日,雙手捧著已然泛黃的手稿,步入中文系辦公室,一頁一頁小心翼翼地翻閱影印時,為了能親炙知名作家的第一手文學史料,竟不自覺地激動到幾乎要熱淚盈眶。那時怎麼也料想不到,楊逵研究竟會在日後的人生中,尤其在自我追尋的路途上,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一九九一年上半年,多方蒐集研究資料期間,發生調查局人員進入清華大學,逕自逮捕歷史所研究生的事件。政大中文系位於百年樓,恰與歷史學系是上下層樓的近鄰。從助教處聽聞歷史學系輾轉傳來,該系與清大歷史所間的通話,早已被情治單位監聽,相關人士人人自危的傳言後,第一次莫名地感受到白色恐怖的肅殺之氣。儘管已經解除戒嚴,懷著戒慎恐懼的心情,進行針對楊逵文學的初步研究。坦白說,一九九二年七月獲得碩士學位時,被頻頻詢問「楊逵是那個時代的人?」的同學們連連吹捧時,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當年倒真的有點兒沾沾自喜。
一九九四年七月,碩士論文在行政院文建會的策畫之下,幸運地獲得正式出版的機會。經過兩年的沉澱之後,重新閱讀在參考資料上親筆寫下,充滿中華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眉批時,赫然發現過去深信不疑的台灣史,和研究中搜集到的史料間,竟然存在著嚴重的斷裂。那一刻才頓悟自己不懂楊逵,也不懂他生活過的時代。主要原因來自於過去接受的黨國教育,讓我與日治時期以來的台灣歷史近乎完全疏離。接下來的幾年間,經歷了與原本堅持的信念不斷衝突對抗的過程,不知道究竟能相信什麼,只知道對於從小生長的鄉土近乎無知。於是,舉凡台灣的文學、歷史、族群、民俗、建築,甚至台灣的植物、昆蟲、鳥類、哺乳類動物的入門書籍等等,幾乎是來者不拒地抓到就讀,一本接著一本快速瀏覽完畢。回想起來,那種心情簡直就像在贖罪一樣。
一九九四年起,透過指導教授李豐楙老師的引薦,協助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彭小妍教授整理楊逵資料,參與規劃《楊逵全集》編輯與出版事宜。一九九六年再度回到政大就讀博士班,適逢「《楊逵全集》編譯計畫」在文建會資助下開始執行。由於李豐楙老師與編譯委員們的鼓勵,決定重拾楊逵研究,並聽取陳芳明教授的意見,以研究成果最為不足,社會變動最為快速與複雜的四○年代為範圍。九年間歷經結婚、生子等人生大事,以及《楊逵全集》的全數出版完畢,二○○五年七月終於順利畢業。
獲得博士學位半年多後,從通識教育中心轉任臺灣語文與傳播學系,正式踏入台灣研究學界。面對研究績效純以數量計算的評鑑機制,學術事業已不再是單純的興趣或使命感,而是為了累積點數不得不做的差事。適應不良的我在痛苦中,重新摸索研究對於自己的意義。隔年,因為是系上唯一符合系主任資格者,在極力掙扎抗拒之後,仍然不得不違反生涯規劃,兼任行政主管職。在位期間系務繁忙,研究停擺,又遭逢最疼愛自己的父親驟逝,心力交瘁。苦撐完三年任期,以堅決的態度辭謝連任的選舉結果,終於得以卸下行政職。接著,我花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去尋找原來那個快樂又單純的自己。這些年來由於健康情況欠佳,想要完成一篇論文都很困難的情形下,因為不忍見愛護自己的人失望,終究能督促自我,以蹣跚的步履持續前行。
已經是第三本學術專書了,仍舊以楊逵研究為題,或許在追求廣博與深入兼具的學術界,顯得有些奇怪。其實,不過是藉此回到從事研究的初衷,重溫與楊逵手稿第一次接觸時的感動。在此要特別感謝李豐楙老師、陳芳明老師、陳萬益老師、河原功先生多年來在學術上的指引,還有對我關懷備至的李喬老師與師母蕭銀嬌女士,從不吝於提攜我的黃美娥教授,以及總是站在我身旁的好友楊翠、雅芳、克明、舒亭,成為家人之外支撐我熬過來最主要的力量。當然不能遺忘了我最親愛的家人介人與易安,兩位不僅是我最可靠的後盾,也是我永遠的精神支柱。另外,這本書得以完成,必須感謝科技部提供專書寫作計畫的研究經費,全書出版及書中三章先前投稿學術期刊時審查委員的指正,聯經胡金倫先生與沙淑芬小姐的專業編輯,還有可愛的學生助理李彥陵、賴俊佑、陳冠如協助影印研究資料,俊佑、冠如並參與全書文稿的反覆校對。
長達二十五年的楊逵研究,緣起於楊建老師當年慷慨允諾出借楊逵手稿,以及身為政治受難者楊逵次子,一則則在困頓顛躓中辛苦走來的人生故事,逐步引領我走向認識台灣歷史與文學的路徑,也促使我經由前輩作家的社會關懷,確立了身為台灣人的意義。在楊逵的圖像因為統獨意識的不斷糾葛,依然模糊不清之際,我所從事的楊逵研究,不外是挖掘與整理史料,再把史料放回歷史脈絡中,仔細聆聽它們娓娓道來的故事。感謝楊逵家屬始終惠予必要的奧援,以及從不干涉論點的開放與理解,我才得以藉由戰後初期楊逵身影的描摹,逐步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最後,謹將這本書獻給敬愛的楊建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