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黨和毛主席英明,千真萬確。把人分成等級,造成差別,是個妙招,好法子。城鄉差別,工農差別,俺農村人比起你們城裡人是低了一大截。可在我們農村人這一大塊,又分成三六九等,優劣貴賤,級級不同。阿彌陀佛。這麼說吧,那時節俺農村人吵架鬥氣,有理無理,劈面先喝問一句:你家啥成份?因為黨的政策在那兒明擺著呢:僱農優於貧農,貧農優於下中農,下中農優於中農,中農優於富裕中農,富裕中農優於富農。富農、地主同屬階級敵人,但富農還是優於地主!階級階級,一級壓一級,一級服一級。是不是這個理兒?
都是俺爹後來告訴俺的,一九五零、五一年土改運動劃成份那會兒,有部《土地改革法》,規定地主、富農在土改三年之後,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給改變成份,不再是地主、富農,而成為勞動人民。可是呢,土地改革已經過去了十三、四年,階級鬥爭卻越搞越厲害。每逢有運動,就把村裡的地主、富農揪出來批鬥,造聲勢,開局面。地、富、反、壞、右分子成為永遠的革命對象,死老虎。老地主、老富農死了,就由他們的兒子、孫子來接班,當新的地富分子。你說是毛主席的「學說」,可俺農村人懂啥「學說」?只知道貧農的兒孫接班當貧農,地主的兒孫接班當地主。
這可好啦。在俺農村,地富分子和他們的子女就成了永遠的階級敵人,實際上就是下等人,賤民。他們幹最髒最累的活,拿最低最少的報酬。公社、大隊還常派他們出義務工,譬如去修水渠、水庫,蓋禮堂、辦公樓,築馬路、橋洞等等,自備吃食,沒有報酬。黨的政策還規定了,地富子女不准入團、入黨,不准招工、參軍,不得錄取讀大學及專科學校,不得參加公社民兵組織。而貧下中農的子女有入團、入黨、參軍、招工、招幹的政治優先。各級黨委還制訂出各自的土政策,不准地富子女和貧下中農出身的青年戀愛結婚,甚至規定地富子女不准學手藝、幹技術活,譬如做電工、木工、修理工、開拖拉機等等。
這一來,在許多地方、許多時候,也就助長了貧下中農青年們的暴力嗜好,打人找樂子。挨打的常常是那些地富子女。地富崽子經常無緣無故被打得鼻青額腫,都不敢吱聲。打人的還受到鼓勵,說是立場堅定,愛憎分明。地富子女一旦還了手,就被指為行凶,階級報復。輕則五花大綁牽去游街示眾,重則送交公安部門判刑勞改。那時候,也常有老輩人私下嘆息:祖宗作孽,子孫報應……可人家的祖上,咱這些人親眼所見,鄉里鄉親,作啥孽啊?人家信佛敬神,架橋修路,恤孤濟貧,修來世呢。如今社會,不信鬼,不敬神,啥迷信都沒有了,只信毛主席,信階級,信鬥爭。也是毛主席說的: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年年鬥,月月鬥,天天鬥,左鬥右鬥,上鬥下鬥,哪年月能打住?
一九六四年夏天吧,俺鐵家莊就鬧出人命大案。至今說起來還心驚肉跳。俺莊子百十伙人家,那時分成兩個生產隊,靠掙工分過日子。公社社員每天出集體工掙工分,你知道不?俺家在第一生產隊。窮莊子少有大戶人家。俺第一產隊有戶工商業兼地主,但那家人住在保定市,子女又都早就參加了八路軍、地下黨,四九年後成了革命幹部。二隊倒剩有一家富農。老富農「鐵算盤」還記得不?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講怪話,破壞狼牙河截彎取直工程,死在監牢裡的。他留下兩兒一女,老大叫鐵一,老二叫鐵二,女兒叫鐵三,繼承父母的階級成份,成了專政對象。一九六四年的時候,鐵一已經三十歲,鐵二已經二十七歲,鐵三已經二十五歲,都是光棍兒。家裡更是窮得響叮噹。出身好的女青年,誰敢嫁鐵一、鐵二兄弟?出身好的男青年,誰又肯娶鐵三妹子?嫁了娶了,不就跟著揹上黑鍋,成了富農家的兒媳,女婿?生下後代,不就成了富農的孫兒孫女,狗崽子了?就是外村外隊那些和他們同樣出身的女青年,也不肯嫁他們兄弟倆。婚姻是出身剝削階級的青年男女改變出路的唯一渠道了。只有和成份好的人結了婚,後代才不再是地富。所以那會兒,常有貧下中農家的聾啞人、瞎子、瘸子,娶到地富家庭的美貌女子。這就叫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千萬不要忘記貧下中農。
那年月,在咱鐵家莊第二生產隊,鐵一、鐵二、鐵三兄妹,可真成了豬狗不如的賤民,會說話的牲口。隊長就是那個小毛主席,大隊支書,仍兼着二隊隊長。他思想很堅定,脾氣很暴燥。鐵一、鐵二是生產隊的強勞力,一年到頭分派他們幹牛馬活。縣裡、公社、大隊命生產隊派義務工去築路築壩,鑿山打洞,放炮炸石,鐵定的就是派他三兄妹去服徭役。在生產隊裡,掏糞擔糞、掏井挖泥,人家不願幹的髒活累活危險活,也鐵定派他們兄妹去做。人民公社不是實行評工計分、多勞多得、按勞付酬嗎?支書說,那是人民內部的分配原則,不包括階級敵人、地富子女。於是鐵一、鐵二兄弟明明是一等一的強勞力,每天累死累活,只能和女勞動力一樣掙七分;鐵三明明應當拿女勞力的七分,卻只給半勞動力的五分。反正隊裡的大小事情他一人說了算,誰都不敢言聲。他還不時在社員大會上指著鐵家三兄妹說:你們的富農分子帽子,是拿在貧下中農手上,也就是拿在生產隊幹部手上,就看你們勞動改造的表現,是不是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服服貼貼!這帽子,可以不給你們戴上,也可以隨時給你們戴上!一朝戴上,就是鐵帽,孫猴子頭上的緊箍咒,再摘不下來!
前面不是說過,俺老爹那時還當著大隊貧下中農小組的副組長嗎?一次開會,傳達上級文件,介紹外地抓階級鬥爭經驗,其中有的公社把表現不好的地富子女給戴上帽子,和他們的父母一樣成為階級敵人,革命對象。鐵家莊大隊支書就提出,應該給鐵一、鐵二戴上富農分子帽子,方便日後搞運動、抓鬥爭,可以隨時揪上台,可以游街示眾。貧協小組其他成員都沒吭聲。支書就問俺爹:鐵柱叔,你的意見哪?那兩兄弟該不該給戴上帽子?俺爹是個忠直人,忍不住說:這事,不急吧。按政策,五零年、五一年搞土改劃成份時,那富農子女還沒滿十八歲,沒成年不是?眼下也還沒有證據說人家堅持了反動立場,破壞了革命和生產。上級也沒有下達要改變劃成份的政策不是?就這樣,事情給拖了下來。支書朝俺爹乾瞪眼。那人啊,心黑著呢。
不久就出了事。俺爹那時還受上面信任,參加了調查,所以知道些內情。說是那鐵一、鐵二兄弟,發覺鐵三妹子原本最不愛酸食,却忽然好吃起酸菜來,又常常躲在裡屋乾嘔,有時嘔半天,什麼也嘔不出來……。你說兩兄弟都那個年紀了,還能不知道些女子懷孕的生理反應常識?起初鐵三妹子死也不肯開口。後來被哥倆逼問緊了,說出兩字:想死。哥倆火了:死,也要死個明白呀!妳以為咱仨誰不想死,誰願這樣牲口般活下去?鐵三妹子這才說出來,是支書佔了她的身子,隔三岔五把她叫到隊屋去,哄她說只要任他佔著,就可以慢慢想法子給三兄妹改變成份!……可前些日子,她又被那人佔了一次,不知咋的就在隊屋後面的倉房裡睏著一忽兒。醒來就聽支書在電話裡和什麼人講:咱第二生產隊裡就這三個富農子女,不給戴上帽子,往後咋搞運動?開會揪誰捆誰去?她才知道這人是魔頭,魔頭。佔人家的身,封人家的嘴,硬是要給人家兄弟戴上富農帽子,變做真正的階級敵人。說是當天晚上,兄弟倆聽完妹子的訴說,抱頭大哭了一場。兄弟倆並沒有責罵妹子,只是把當月剩下的玉米麵,菜籽油,烙了餅,飽吃了一頓。多少年來,他們沒有這樣放開肚皮飽餐過了。三兄妹都很滿足,很冷靜,一點都不慌忙,仿佛這一天早就該來了。他們都沒用商量,就有了共識。鐵一、鐵二問鐵三:還活嗎?活,就收個包袱走出去,不要再回來。鐵三說:哪兒不是一個樣?都是一個毛主席,俺懷着孽種,還能活到哪兒去?哥倆說:好,拿上這條繩,關上屋門,辦妳自己的事,妳先走一步。哥要幹另外的事,才來追上妳。兄妹仨總是要歸在一處的。
那鐵三沒哭沒鬧,果真去了睡房。繩子上樑,了斷了自己。她肚裡那被強種下的胎兒已經三月。阿彌陀佛,一條繩子兩條命。地富分子連同他們子女的性命,像路上的螞蟻,隨時可以被踩死、輾死,阿彌陀佛。唯一的安慰,臨了總算飽吃了一頓玉米麵烙餅,做了飽死鬼。總比那些餓死鬼強吧,阿彌陀佛。
她的兩個哥哥,不掌燈,不支聲,磨了半晚的刀,兩把鋼火上好的柴刀。生產隊每逢開大會,事前總派他們哥倆出義務工,從山上砍回枯枝乾樹墩,在坪場裡生出火堆。老少爺們圍火議事,驅散寒氣。這麼鋒利的鐵器,留在兩個富農子弟手裡,不能不說是大隊支書的麻痺大意,也是他輕敵吧。你個富農崽子敢亂說亂動?老子兩根手指頭就掐蟲子一樣掐死你,擰雞脖子一樣擰斷你的狗脖子!阿彌陀佛。
鐵一鐵二兄弟磨好的兩柄利刃寒氣逼人。下半夜,天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兄弟倆先去把吊在樑上的鐵三放下來,可憐的妹子兩眼瞪著,眼球都要暴出來了。兄弟倆輪流替妹子合上眼,可身體已經僵硬,眼皮怎麼也合不攏。還有舌頭也吐著,塞不回嘴裡去。阿彌陀佛。
就這麼著吧!兄弟倆沒落一滴淚,心腸已鐵硬。兩把柴刀掖在腰帶上,穿件褂子罩住。臨出門,鐵一悶聲問:要不點把火,把咱這富農窩子燒了?鐵二悶聲說:不成,火光一起,全莊子驚動,咱就啥也甭做了。鐵一說:得!咱這就做他娘的去,一次做乾淨。他不是叫嚷你死我活嗎,想得美,都甭活。
也是支書抓階級鬥爭,出了紕漏。為了方便民兵小分隊晚上巡夜,聽牆腳、窗腳,根據上頭的要求,把全莊子的狗都打光了。原先莊子裡無論那條土巷稍有響動,必有狗叫。一家狗叫,必引來鄰家狗叫,再引至全莊狗叫。比你們城裡人的警報器還管用。沒有了狗叫,鐵一、鐵二兄弟很容易就翻進了他家的院牆。院子很大,北房住人,西邊是豬圈、羊圈、雞圈。兄弟倆熟悉這裡的情形,過去常被叫來訓斥,派義務工。北房一字排開,中間是廳堂,這廳堂比鐵一兄妹所住的三間茅屋加在一起還要寬敞。廳堂西側是他夫婦的睡房。他和他婆娘都只二十幾歲,下半夜睡得和死豬一樣。廳堂東側分南北兩間,北間住了他父母,南間住了他幾歲大的一兒一女。不用商量,兄弟倆決定從西頭下手,解決了身強體壯的兩夫婦,東頭的老少四口好對付。他們摸到廳堂北面,有道門通牆根的茅廁。娘的他掌管著全大隊人家的錢糧,把自己院子經管得和大首長府院似的,睡房伙房柴草房茅房、豬圈羊圈雞圈菜地都在一處圍著,起夜都不用出院牆,真會享福呢。家家都能象他這樣,只怕就是他娘的那共產主義了呢。門沒有閂,柴刀一頂就開了,是誰起夜忘了上閂了。兄弟倆摸到廳堂西,門也是虛掩著,隱然聽見支書四腳八叉仰在坑上吹哨子似地打著鼾,怎麼也沒想到取他性命的仇家已到了他坑頭。鐵一看准了位置,寒光一閃,手起刀落,那顆腦袋就滾到地上。阿彌陀佛。鐵一用汗巾擦擦刃口,叫聲不好,他婆娘不見了!鐵二也吃一驚,咬著鐵一耳朵說:去東頭,興許他婆娘哄娃兒睡覺。鐵一遲疑一下:其他的,還幹?鐵二低聲:反正是個死,不讓咱活,就都死個痛快!
兄弟倆摸到東頭,冷心冷血,又切地瓜般切下老小五顆腦袋。那媳婦摟了娃兒睡覺,連聲哎喲都來不及叫。兩凶手殺完人,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返回西頭睡房,在櫃子裡取出支書復員時帶回的兩套軍便服換上,之後還不忘到伙房裡拿了幾個白麵饃饃,才開了院門出去。這時天才曚曚亮,莊戶人家還要睡個天光覺呢。
鐵一、鐵二兩個凶犯穿著軍便服,在離莊子五里外的大馬路上攔了輛貨車,去了保定。他們沒有想到逃亡。在黨的領導下,全國一盤棋,一張網,絕無逃亡的可能。無錢無糧票,連吃食都買不到。就算有錢有糧票,四處都是公社民兵,還有紅領巾,公安,警察,解放軍。人家看你形跡可疑,問聲什麼成份?有不有單位證明?你傢伙就死定。他們上了鐵路,趴下。那是最繁忙的京廣線,每隔三、五分鐘就有一列客車或貨車轟隆隆馳過。鐵一當即被碾成肉餅,面目全非。鐵二卻被火車頭前面的鐵剷拋到百十米外的土坡上,血肉模糊。
鐵家莊大隊支書兼家的滅門案,即反動富農子弟鐵一、鐵二兄弟瘋狂復仇案,驚動了青陵縣委、保定地委、河北省委。三級公安機關當天就組成特大案件偵辦組,在公社黨委和貧下中農社員群眾的積極配合下,二十四小時內全案偵破,上報北京公安部。也不是公安人員手段了得,而是鐵二沒死,交代了一切。俺老爹作為鐵家莊貧協代表,參加辦案,知道這些內情,回到家裡和俺娘說起,嚇的俺娘發瘧子似的,抖個不停。
白石,你想不想知道那受了重傷的鐵二,是怎樣處置的?說是交代完他和鐵一的罪行,就嚥了氣。也有說是被看守他的民兵掐死的。阿彌陀佛。三天後,保定地委和青陵縣委在縣城召開萬人公審大會,熱烈慶祝公安機關偵破特大現行反革命殺人案,說是毛澤東思想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有意思的是,兩名解放軍戰士扶著那個已死的鐵二上臺接受宣判,卻不能使鐵二下跪,因為屍身已經僵直。說是為了壓下五類分子的反動氣焰,當天被宣判死刑、立即執行的,還有從在押犯人中挑出來的十名重刑犯,都是搞階級報復但殺人未遂的地富分子或是子弟。鐵二那傢伙的僵屍,被行刑的解放軍同志開了幾十槍,打成蜂窩眼。阿彌陀佛。俺爹開完大會回來悄悄對俺娘說:㞗的你死我活!兩家都沒了,還不是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