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節錄)
知道「夏子」這個名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記得,沖繩縣終於放棄在石垣島白保村建設新機場之後,過了好一陣子,島內依然因為諸多事端而騷動不已。
那天,一早就開始下著雨。
晚餐後,我漫無目的行走在舊市街的蜿蜒小巷中,偶然發現一間觀光客絕對不會靠近的老舊小酒館。我彷彿像是被牽著手似地鑽過了暖簾,進到裡頭才發現,客人居然全都是老爺爺和老奶奶的「團體」。在像是被狐狸給迷住了的氣氛下,我在角落找了個位子坐下,拘謹地喝起泡盛。過了一會兒,在不經意間,「夏子」和「黑市」之類的字眼傳入耳朵,誘發了我的好奇心。我於是開口詢問,立刻就有位老先生宛如炫耀著自己年輕時的戀人似地說道:
「嘿嘿,夏子啊,那可是黑市買賣的老大喲。不管做什麼事都是第一名的。夏子一聲令下,就算是大男人,也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只敢小小聲地連連應『是』呢。那可是女中豪傑之中的女中豪傑喲!」
事實上,那個時候我完全不知道沖繩曾經有過一個近乎可以稱之為「大走私時代」的年代。所以,我一邊聽著他們談論「黑市買賣的老大」,心中一邊想著應該是黑道老大吧。
「嗄?我第一次聽到曾經有過什麼黑市的時代呢!」
我這麼一說,當下他們便招了招手說:「不知道的話,就告訴你吧。」我本來以為會聽到一個類似日本版的教父傳說,但是才聽了一會兒,我便興奮地站了起來。
「那個時代啊,應該是所有的人都參與了黑市買賣喲!如果有人說他不知道什麼黑市買賣的話,那傢伙肯定是在撒謊!」
「您說的那個時代,是什麼時候啊?」
「二次大戰結束之後的六年間,不對,應該有七年吧。那個時候,本來可是慘到把可樂瓶對半切開拿來當杯子用的地步呢,因為沖繩什麼都沒有了。但是為了活下去,就想要有鍋碗瓢盆,也想要吃白米飯,也想讀書。如此一來,也只能從有的地方弄回來了。那就是走私呀!而夏子就是其中最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光是將夏子的名字掛在嘴邊,似乎便讓老人家們回想起已經遺忘了許久的熱情。他們的言語激動,但對於夏子的來歷卻一無所知。那天晚上所聽到的事情,只有她生出於糸滿,是一名三十多歲、個子嬌小的美麗女性而已。
「那可是一艘很小很小的船呢!她就搭著那艘小船,渡過鯊魚(サバ〔saba〕)成群結隊游來游去的大海喲!一個浪頭湧過來,說不定船就會沉沒、被大浪吞噬,但她卻一點也不害怕……不管曾經遇過多麼可怕的事,一旦賺到了大錢,就還會想要再去。那個時代,光憑一己之力,就能赤手空拳成為大富翁,而且最美好的是,讓人充滿了無限的夢想啊!」
相較於老是將無國界之說掛在嘴邊,實際上卻一點也不無國界的「現代沖繩人」(ウチナンチュウ2〔uchinanchū〕),這些老人家們反倒是更顯得無國界。
他們懷念地稱作「景氣時代」的那個年代,大約是從一九四六年(昭和二十一年)到一九五一年的六年之間;整個沖繩彷彿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是個從小孩到老人全都和走私沾上了邊的異樣時代。雖然在混亂、騷動、欺瞞、陰謀之中度過每一天,但那也是個冒險的時代。是一個無人管束,只要擁有才略和膽識,任何人都有機會賺大錢的時代。被他們稱為「女老大」的夏子,並不是特殊的、高高在上的人物;相反地,夏子可說是那個「貧窮卻充滿了夢想」的時代裡所有人的典型代表。
或許是在敘述夏子的過程中喚醒了過去的記憶吧;他們皺巴巴的臉皺得更厲害了,對我展露出神采奕奕的表情。
那是比我從前所遇到過的任何一個沖繩人都還顯得更為光彩奪目的表情,之後也一直在我的腦海中徘徊不去。那個表情,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個表情會不會就是是意味著「沖繩世代」(ウチナー世〔uchināyo〕)呢?沖繩曾經有過「唐世代」、琉球處分之後的「大和世代」、二次大戰戰敗後出現的「美國世代」,以及再度回歸日本之後的「大和世代」。但那都僅僅是受制於各個時代的統治者翻弄之下的結果—沖繩被認為並不曾擁有過屬於自己的「沖繩世代」。然而,不受制於人,也不假借他人之手,但憑一己之力對抗占領沖繩的美軍,將自身所擁有的能量發揮到淋漓盡致以求生存的走私時代,不正就是「沖繩世代」嗎?
在那個時代,宛如金字塔般散發著耀眼光芒的人,就是夏子。她以僅約一百五十公分高的矮小身形率領一群彪形大漢的故事,彷彿像是與那國島傳說中的女性「參亞依‧伊索巴」的傳奇;但這一切並不單單只是傳說,這群彪形大漢不但折服於夏子的手腕、膽識以及情報收集能力,甚至於對她懷抱著敬畏之心。
後記(節錄)
仔細回想起來,我得知夏子的事乃是在泡沫經濟崩壞的時期,因此從我開始進行採訪取材到全書付梓為止,總計超過十二年以上。然而實際上在最初的五、六年,我根本什麼也沒做。
撰寫本書的契機,就如同開篇所寫到的,是因為我在石垣島的小酒館偶然邂逅了一群老人家。從那之後,我便無法忘懷那群老人家們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笑容,也因此在我心中一直縈繞著一個強烈的念頭,那就是我是否能夠透過夏子的生涯來刻劃出那個時代的樣貌呢?因為我認為,戰後的沖繩應該是一個更加耀眼的時代。歷經了那場邂逅後,我似乎會對每一個我在沖繩遇到的人,慷慨激昂嚷嚷著:「夏子、夏子!」還曾經被人調侃道:「你好像是在炫耀你的戀人呢!」然而,實際的情況卻與我強烈的思慕完全相反,當我開始嘗試進行採訪之後,難題一道接著一道而來。
首先是,我幾乎完全找不到相關資料。我曾經被沖繩縣公文書館的工作人員告知,關於琉球政府成立以前的資料,因為沒有預算所以被放置在倉庫之中,幾乎全部都腐爛掉了,我因而整個人陷入茫然之中。
在那個時候,我所能夠找到的關於沖繩走私貿易的資料,除了當時的報紙之外,也只有《大密貿易の時代—占領初期沖縄の民衆生活》(石原昌家,晚聲社)一書而已。然而,書中觸及夏子的記述,僅有寥寥數行。不用說,在當時的報紙或雜誌之中,也完全沒有任何關於夏子的報導。
再加上,夏子或夏子身邊的人們,也都完全沒有留下日記之類的紀錄。曾經在造訪某家位於沖繩的圖書館時,也有人對我說道:
「自古以來,會將紀錄保存下來的人一般都是農民,而漁業民族是不會留下紀錄的,這是眾所皆知的事。而沖繩人尤其不會保留紀錄一事,更是出了名的呢。即便是戰後的勞工運動,大部分也都沒有紀錄。更何況是默默無名的女性。心裡先想著應該沒有留下紀錄,或許會比較好吧。」
那人並輕聲細語地暗示我說:「還是放棄比較好吧……」
第二是,我所必須要面對的採訪對象,都是記憶逐漸淡薄的老人家,最年輕的證人也都已經超過七十五歲了。接著第三是,我所採訪取材的相關人士幾乎都是漁民,然而生活在海上的人通常都沉默寡言。因此不管我再怎麼費盡唇舌地提問,所得到的回答也都只有:「是啊」、「不是啦」之類的,再也沒比這種情況更讓採訪者欲哭無淚的了。
超過半個世紀以前的事,只能借助人們的記憶來加以整理歸納,每當思考到這當中的困難度,便令我不得不躊躇。那無所作為的五、六年,也就是我躊躇不決的期間。
之後,經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與《文藝春秋》的編輯今村淳氏偶然相遇。然後,我依然滔滔不絕地訴說著關於夏子的事,但是卻沒有採取行動的打算。或許是我演說當中的某個地方,觸動了今村氏的心弦吧。在他強力的說服之下,我於一九九八年再次重新展開採訪取材的工作。然而,在那之後不久,今村氏卻驟然與世長辭。然而事到如今,我更不可能輕易就此作罷,就算只是為了爭一口氣,我也下定決心要繼續進行採訪。
資料蒐集的成果既然完全無法期待,之後便只能仰仗曾經與夏子接觸過的人們所提供的證詞了。我為了尋找相關證人,也曾經借用《琉球新報》的版面發出呼籲。然而,這項尋人作業在過程中所遭遇到的困難,遠遠超乎我當初的預期。
攤開我的採訪日誌,在一九九九年三月九日,這時距離我重新開始展開採訪取材已經過一年以上,我寫下了這麼一行近乎牢騷之言:
「截至目前為止,我採訪過的對象明明已經超過七十人了,但是夏子卻完全沒有現身,我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事實上,那個時節的我正陷入了迷惘之中,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再次放棄採訪取材的念頭;我的內心之中,似乎充滿了焦慮和徒勞之感。就在那樣的情狀之下,我遇見了琉球大學的保坂廣志教授。我在採訪日誌上寫下了這麼一段保坂氏對我說過的話:
「甚至於連戰前的沖繩女性生活也都未曾被好好地保留在紀錄之中。在柳田國男和宮本常一展開記錄之前,所謂的常民紀錄並未被遺留下來。失敗者是不會遺留在紀錄之中的。保留在紀錄之中的,通常只有勝利者。所以歷史通常很容易就會成為勝利者的歷史。
知道夏子的人,也只要再過個十年就會從這個世間消失。如果現在不被紀錄下來的話,夏子就會從沖繩的歷史之中被抹殺掉。能被歷史所述說,並且被紀錄下來,這才是真正的存在啊!」
他的這一番話,讓我心頭一熱,彷彿有什麼東西穿透我的身體似地,令我渾身一震。
這時,我脫口而出地說道:據說沖繩雖然有「美國世代」和「大和世代」,但是並沒有「沖繩世代」;不過,戰爭結束之後的數年間,有沒有可能就是「沖繩世代」呢?這時引爆沖繩人潛藏已久的能量的就是走私活動,而奔馳在最前線的夏子或許就是他們的夢想也說不定。保坂氏聽了我的話之後,無限欣喜地對我說道:「這是一個很棒的故事呢,會為沖繩帶來很大的鼓勵。」然而,倒不如應該說,是他的這句話為我帶來了勇氣。
上原榮子在她的著作《辻の華》之中寫到:「在誇耀戰爭勝利的美軍的管理之下,欺瞞美國軍政府的走私活動所帶來的驚險刺激,對沖繩男子而言,不但能夠驅散戰敗後的積鬱心情,也為他們帶來了生存的意義。」而將精明的算計帶入其中的人,乃是糸滿女性。
被認為「只會順從」的沖繩人,之所以會建構出一個絕無僅有的全島規模的走私時代,或許是因為他們的體內流著在四海之中所培養出來的海洋民族的血液也說不定。
不只是沖繩本島,我還走遍了石垣島、西表島、與那國島、奄美大島、德之島、鹿兒島、神戶、和歌山,以及所有遺留下夏子的痕跡的地方。於是,我好不容易終於在日誌中寫下這一句話:
「感覺似乎大致能夠看見夏子的輪廓了。」
而這是在那之後又經過了一年半左右的二○○○年九月十八日。
採訪取材的過程之所以會困難重重,也是因為採訪的對象是七十多歲到八十多歲的高齡者。他們在言談之中,將自己的親身經驗和從旁見聞之事混淆在一塊的情況很常見,所以一定得必須要再進一步求證,因此我愈是感到興趣的話題,也就愈必須要到處奔走。
「如果再早十年的話……」在採訪取材的過程當中,這一句話我已經不知道聽過多次了。如果從證人的年紀來考慮的話,確實是如此吧。不過我想,如果是在十年前的話,他們果真會告訴我這麼多事嗎?即便是現在,光聽到我說:「能否跟您請教一下關於走私的事」,就對我展現出拒絕態度的人並不在少數。如果是在十年前的話,他們應該會更加地防備吧?開始能夠公然地在沖繩談論走私,是在這幾年之間的事。話雖說如此,但是再過十年的話,大部分相關人士都會逐漸地從這個世間消失。如此一想,我心中不免也以為,我進行採訪取材的這一個段時間,或許是能夠採訪到關於夏子的事蹟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也說不定。
……
寫完本書之後的感想,僅僅只是單純地感到訝異。夏子,一位如此了不起的女性,居然曾經出現在沖繩啊?!
她僅僅憑藉膽識和機智,便馳騁於遼闊的汪洋之上的姿態,放射出的光芒是如此地絢爛而耀眼。教人不禁覺得,我在石垣島上所遇見的那些老人家之所以熠熠生輝,會不會是因為他們反射出夏子所散放出來的光芒呢?儘管如此,一位女性能被這麼多人熱烈地傳頌著,也著實令人感到嫉妒。夏子是一位足以令沖繩感到自豪的女性。
閱讀過本書的人士,如果能夠在腦海中的某一個角落,記得沖繩過去曾經擁有過一個充滿了活力、並且閃耀著金色光芒的時代;對我來說,便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令人感到開心的事了。
文庫版後記(節錄)
或許是因為二○○五年出版本書之後,眾人對於沖繩走私貿易的印象改變了吧,我曾經因為被告知意想不到的事,而大為驚惶失措。比方說,我曾經思考過,夏子遭到逮捕的理由,會不會是因為她曾經從大陸地區載運了與政治有所牽連的人物,因此被懷疑是協助共產主義者的分子;就結果看來,我沒有辦法確認這一項推論,反而聽到多位證人說,夏子是因為載運了香港交易對象的中國工作人員而遭到美國軍政府的誤解;因此我在書中寫下這一個原因可能是夏子遭到逮捕的理由。然而,其中的一位證人到了最近卻這麼說:
「夏子曾經因為林發的拜託,很有組織地協助受到共產黨迫害的政治家和運動人士偷渡喔!那些人當中會不會也混入了共產黨員呢?」
「嗄?那你之前說的話是假的嗎?」
「沒有啦,不是假的啦!兩邊都是事實啊。不過,同樣都要運送的話,運人賺的錢比較多,不是嗎?」
「可是,那個時候,你沒有提到那樣的事吧?!」
「那個時候是那個時候,現在是現在啊!」
哎呀,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還有更單純的疑問,就是關於放入麻布袋之後、堆在天花板上的大筆鈔票,到底消失在何方?當我跟實際從事過走私的人士詢問這個問題時,眾人千篇一律地說道:「那種東西不可能永遠都會在的啊!所以才會說是﹃泡銭﹄(〔abukuzeni〕,不義之財),不是嗎?」或許事實果真是如此也說不定。不過,據說當時黑市商人帶進琉球群島內的錢,比軍政府所發行的B圓軍票還要多,沖繩本島因而深受劇烈的通貨膨脹所苦。數量如此龐大的貨幣,果真會這麼簡單地就消失了嗎?然而,我最近聽到了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證詞,這個長時間令我耿耿於懷的疑問終於得到了具有說服力的解釋。
在我多次採訪的人士當中,有一位Y先生。他是曾經協助夏子進行走私的人物,我也曾經聽說他賺了不少錢。此事姑且不論,然而我曾經採訪過他很多次,地點總是在一間破舊的平房。在那間屋子裡,他這麼說道:
「什麼走私賺到的錢啊!那種東西注意到的時候,就已經沒了。在那之後,就是踏踏實實地埋頭苦幹,才存下了一點錢啊!托福,我現在才能夠勉勉強強地一邊賣著麵包一邊過日子啊~」
我沒有懷疑過他所說的話。因為不論是從他身上穿戴的物品,或是屋裡擺設的家具,他看起來都不像是過著富裕的生活。然而,在這本書出版後的隔年,我跟一位Y先生的熟人聊到此事,他聽了之後突然笑了出來。
「Y先生很窮?你在開玩笑吧?!
那個人雖然說是做麵包的,但人家可是麵包工廠的老闆喔!以前學校的伙食,可是會供應Y先生的工廠烤出來的麵包呢。他住的地方是一棟看得見大海的兩層樓豪宅,而且那附近的土地也全部都是Y先生的,所以他可是一個很有錢的大富翁喲!肯定是用黑市買賣賺來的錢買的吧。跟你見面的那棟建築?啊~那是Y先生的倉庫啦!」
得知自己徹徹底底地被騙了之後,我笑了出來。
還有這麼一件事。夏子經由走私所賺到錢,應該有數千萬圓吧,考慮到在那個時代的月薪大概是一千圓左右的話,那可是一筆超乎想像的金額。夏子將這些錢,不要求擔保地借給了她覺得值得期待的人。她過世的時候,其中有一部分的借款留下了借據,而且據說還是滿滿的一個紙箱。
據說,當中借給本部十人組的金額,大約有八百萬圓之多。就算是有些誇大,然而那筆錢換算成現在的金額,肯定是超過上億元。夏子死後,她的親屬去催討這筆錢,但是對方卻雙手合十地哀求道:
「夏子大姊過世之後,我們的黑市買賣就一直失敗,現在光是要吃飯就費盡千辛萬苦了!實在是沒有還錢的餘裕啊!請高抬貴手吧!」
因為覺得他們很可憐,所以借款也就一筆勾銷了。
不過,最近卻有一位本部十人組的相關人士對我耳語道:
「實際上,那些錢根本全部都還在。昭和五十年在本部舉辦了海洋博覽會對吧?那個時候,因為宣稱將再一次重現大阪萬國博覽會的夢想,於是本部十人組的成員就再度集結在一起了。不、不、不,這一次不是為了走私。他們把走私賺到錢拿出來,合資蓋了渡假飯店和高爾夫球場。但是沒想到海洋博覽會居然門可羅雀,後來飯店和高爾夫球場也都落入別人手中了。這個時候,才真的是什麼都沒了啊!不義之財,終究是留不住的呀!」
真沒想到,他們雖然吹噓那是「泡銭」,卻一直緊緊地握住不放啊……。雖然本部十人組在事業上的投資失敗了,但是應該還是有人成功了。當時,還有其他的團體比夏子更具有組織地在運作,我猜想那些經由走私所賺取到的金錢,恐怕肯定是成了戰後沖繩經濟發展的基礎吧。
不過無論如何,每當聽到這類的話題時,我就會感到很開心。因為我心中暗自揣想,他們之所以能夠說出以前絕對無法說出口的事,會不會有可能是因為這本書,讓他們將自己的心靈從走私一詞的自我束縛之中解放出來了呢?!
解說(節錄)
我初次拜訪雙親的故鄉—沖繩,是在一九七一年的夏天,是沖繩回歸日本本土的前一年。當我從象徵著戰後的復興而被稱為「奇蹟的一英里路」的國際通,轉入牧志公設市場周邊時,變得溫暖的水與混入南方水果芳香的獨特氣味,傳達出過去這一帶曾經是一片沼澤地的事。
排開小小的檯子,賣著蔬菜、魚、豬肉的商人,全部都是女性。還有一些老奶奶,孤零零地佇立在拱廊商店街的角落;試著跟人打探之後,聽說她們是在私下從事美元和日圓兌換的「精明老手」。市場裡的大嬸,在自己的商品賣光了之後,也會承攬下隔壁店家的商品,而每賣掉一件商品,她們就會將收到的錢交給商品原來的主人,那幅場景也令我頗為吃驚。
雖然事後經過了許久之後,我才察覺到當時的那個場面告訴了我,沖繩人在做買賣時應有的樣貌,而與此同時也令我懷想起縈繞在那一個角落的氣味。
然而,沖繩的女性還真的是相當勤奮。沖繩的社會制度雖然以父系為優勢,不過據說在實際的狀況上,女性並非僅僅只是附屬於男性,而是同時也扮演著支撐起家中經濟的角色,夫妻之間的關係幾乎是對等的。就像是有句沖繩話說的:「イキガチュイ、チカナイユーサンティカラ、イナグヤミ」(〔ikigachui chikanaiyūsanthikara inaguyami〕連一個男人都養不起,還算什麼女人啊?)
而孕育出本書的主人翁—金城夏子—的糸滿女性,便是這些沖繩女性存在的象徵。丈夫海人(漁夫)所捕回來的魚隻由妻子買下,妻子會徒步沿街販售那些魚。不管妻子賺了多少錢,或是賠了多少錢,丈夫完全不會過問。夫妻的錢包是各自獨立的。然而即便如此,一旦有什麼狀況的時候,大方地一下子就把錢拿出來,似乎也被視為是身為女人的器量。
沖繩雖然是一個地方社群意識濃厚、重視血緣關係和家族的社會,但是另一方面,在某個面向上也存在著不容逾越的個人主義。或許應該說,每一個個體都是獨立的存在。雖然極為重視人際關係,但絕不踏入個人的領域,絕妙地掌握著其間的距離。即便是面對失敗的人,也不會窮追猛打,而是會為他們留下餘地。那應該就是維持圓融的社群關係的智慧吧。於是我從夏子的精神當中,感受到極為典型的沖繩人特質。
夏子誕生在培育出女性的商業感的糸滿。而就如同本書所描述的,糸滿漁民會在出外捕魚的地點定居並且建立聚落。直到近代之前,在一般的情況之下,沖繩人會在出生的島嶼和聚落終老一生;不過,糸滿人懂得移動的自由,而夏子的身上似乎也沾染上了這一項特質。
沖繩在琉球王國的時代,曾經將貿易當作國家事業來經營,並在十五、六世紀時繁華至極。琉球王國在接受中國冊封的同時,也成為東南亞地區的貿易成員之一。雖然實際上涉及貿易的,只是少數社會階層當中的部分成員;但是琉球之海與異國相連成一體的感覺,應該可以說自古以來就深植在沖繩人身上吧。而且他們也深知,從遠方帶進來的物品會讓沖繩的社會變得更加豐富。
到了明治時期,琉球王國崩壞、被納入日本之中,步入了動蕩的近代。沖繩的歷史曾經多次面臨困境,然而其中所遭遇到的最大危機,不用多說,當然就是沖繩島戰役所造成的慘劇。
然而,從一位年近八旬的女性的言談之中,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沖繩島戰役雖然讓人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也讓島上的風景化成為一片焦土,但是這一切帶給人們的並非只有失意。這位女性在位於沖繩本島中部的金武經營了一家餐館。她的父親之所以會在戰爭剛剛結束後不久,以美國士兵為對象開設了一家豪華餐廳,乃是因為他偶然聽說,在這一片布滿了甘蔗田的土地上將要建設美軍基地。而她父親開設餐廳的資金來源,乃是沖繩自古以來施行的類似互助會模式的信用貸款—「模合」(〔moai〕,也就日本本土所謂的「頼母子講」〔tanomoshikō〕)。據說,在戰爭剛剛結束不久的時候,這種潛在的傳統「模合」系統,在沖繩發揮了相當大的力量,鈔票處處漫天飛舞。
「八重山、宮古、那霸、奄美……。聚集了來自各個地方的人!散發著一股戰前的沖繩所沒有的,宛如像是解放區的自由感呢。當然憎恨美軍啊。但是另外一方面,沖繩的氣氛突然之間變得完全不一樣了,也因此我的父母親才能夠做起生意來。我想,大家都是想著要連同死掉的人的部分,也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吧。」
她說了這段話之後,臉上浮起了充滿懷念的表情。
事實上,我也曾經聽童年時期在與那國島上經歷過走私時代的人,描述過自身的經驗。就如同本書所描繪的一般,據說當時的與那國島上酒館和小型劇場林立,儼然呈現出一座不夜城的樣貌。在人潮混亂而且擁擠的港口,還可以見到擺著小桌子賣聖經的牧師身影,聽說在那年幼的心靈之中似乎也感受到,那個場景宛如是一幅「超現實主義風格的風景畫」。那個人說:「我想,激烈的戰爭體驗,以及一直以來的價值觀和體制全然崩壞之後,在人們的心中所湧起自暴自棄的心情、和沖繩人的虛無主義,應該都是走私貿易形成的背景因素。」
夏子,因為是出現在混亂時代的女性,所以才能夠充分地發揮她的聰明機智吧。她的本領和膽識,著實令人驚嘆。奧野修司先生於本書中,詳盡地剖析了夏子橫渡波瀾動蕩的汪洋大海的足跡,見證了沖繩人的能量一口氣爆發的瞬間,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在妳眼前的這一片是什麼?可不只是大海喔!大海的另外一邊,可是有黃金的呢!來吧,渡過這片黃金之海吧!」夏子的這一句話,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夏子寄託於藍色大海盡頭的,會不會就是要讓因為戰爭而疲憊不堪的沖繩人重新振作起來、擁有活下去的力量這件事本身呢?
然而,如果奧野先生沒有如此深深受到夏子所吸引,並且綿密地進行了長達十二年以上的採訪的話,金城夏子就會消逝在時間的洪流之中了吧。奧野先生在聽取了許多人的故事的同時,也一邊仔細地進行查證,並且與複雜國際情勢疊合在一起。奧野先生走遍了所有留下夏子的痕跡的土地,並以清晰的脈絡加以串聯,讓夏子和那個時代得以鮮明地浮現出來。
長時間不再提及的走私時代,並不是被當事者遺忘了。說不定他們一直焦心地等待著,那個願意傾聽他們訴說這個充滿了生命力的故事的人出現。他們鮮明的記憶和充滿了生氣的口吻,傳達出他們終於邂逅了理應訴說這故事的對象的興奮之情。
如果要提出一個沖繩人曾經堅定地想要找到自身定位的時代,戰後這數十年的時間是不可忽視的。另一方面,那個時代的見證人也逐漸地離開了這個世間。然而奧野先生沒有錯過這個時機,在絕妙的時間點上持續不斷地進行採訪,這和夏子的航海一樣充滿了驚險。
這個邂逅,也是夏子的「黃金之海」所帶給我們的寶物吧。
走私女王的故事,並非單單只是成功之談。其中有明亮的一面,也有黑暗的部分;有人性的堅強,也有軟弱。雖然也有希望、失意和深刻的傷痕,但卻總是洋溢著明亮愉快而且美好的一面。—「母親本身就是沖繩的化身。」—夏子女兒的這一句話之所以會沁入人心,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而今,國際通的樣貌已經完全不同往昔。當地的特產店和本土企業所開設的店鋪櫛比鱗次的模樣,著實令人生厭。然而,那頂多也就是這三十年之間所發生的變化。沖繩人綿長的歷史,於危急之際總會展現出令人驚嘆的頑強。只要閉上眼睛,我便能夠回想起那一股氣味。而夏子的身影,彷彿也就將從那一股「沖繩的氣味」之中浮現出來。
紀實作家 與那原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