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感情、文學、電影、時政
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界的兩大巨擘──夏濟安、夏志清夏氏兄弟
18年的魚雁往返,是一代知識分子珍貴的時代縮影
現代中國學術史料的重大事件
濟安的國學根底好,見識廣,志清轉治中國文學後,常請教哥哥,1952年後二人討論中國文學的時候居多。從這些信裏,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知識淵博,充滿幻想的夏濟安;而夏志清則是一位虛心學習謙恭的學者,與日後「狂妄自大」的「老頑童」判若兩人。
──王洞
從1947年底至1965年初,夏志清先生與長兄夏濟安先生之間魚雁往返,說家常、談感情、論文學、品電影、議時政,推心置腹,無話不談,內容相當豐富。精心保存下來的六百多封書信,成為透視那一代知識分子學思歷程的極為珍貴的文獻。
──季進
在滯留海外的歲月裡,夏氏兄弟在薄薄的航空信紙上以蠅頭小字寫下生活點滴,欲望心事,還有種種文學話題。這對兄弟志同道合,也是難得的平生知己。
──王德威
夏志清(1920-2013)1961年憑《中國現代小說史》英文專著,一舉開下英語世界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先河。之後的《中國古典小說》更將視野擴及中國古典敘事。其兄長夏濟安(1916-1965)的學問和洞見絕不亞於乃弟,1950年代曾在國立臺灣大學任教,調教一批最優秀的學生如劉紹銘、白先勇、李歐梵等,也創辦《文學雜誌》,為日後臺灣現代主義運動奠定基礎。夏氏兄弟在學術界享有大名,生長在充滿戰亂的1930、40年代,日後遷徙海外。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三(1955-1959)》,即夏濟安、夏志清兄弟於1947年至1965年之間往來六百多封書信的第三批,涵蓋了兄弟間四年多的通信,始自信件編號281,夏濟安1955年6月10日於艾爾克特發出的信,至編號390,夏濟安1959年7月15日於西雅圖發出的信,共110封。
1955年夏濟安由美國國務院資助來美在印第安納大學進修半年,六月學期結束後,即至伊利諾州艾爾克特(Elkhart)縣拜訪心儀已久的同學露絲小姐,然後到紐黑文(New Haven)市探望闊別近八年的弟弟夏志清,兄弟相聚約二月有餘。期間夏濟安完成了英文短篇小說《耶穌會教士的故事》(The Jesuit’s Tale)。八月束裝返臺,直到1959年三月再度來美擔任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英文系訪問教授。
夏濟安感情豐富,落筆快,讀書,交友,都告訴弟弟;夏志清也如實分享生活中種種大小事情。兄弟情深,躍然紙上。
延伸閱讀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一(1947-1950)》,王洞/主編;季進/編注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二(1950-1955)》,王洞/主編;季進/編注
《中國文學史新講(上)、(下)》修訂版,王國瓔,
《陶希聖日記:1947-1956(上)、(下)》,陶晉生編
作者簡介:
編者簡介
王洞
夏志清夫人,臺灣大學經濟系畢業,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教育碩士,耶魯大學語言學碩士。曾任哥倫比亞大學初級研究員、康州大學講師。婚後相夫教女,年逾半百,改學電腦,獲哥倫比亞大學電腦學士,任職美林證券公司。現退休,定居紐約。
編注者簡介
季進
江蘇如皋人,文學博士,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現代中外文學關係研究、海外漢學(中國文學)研究、錢鍾書研究。主要著作有《錢鍾書與現代西學》、《陳銓:異邦的借鏡》、《閱讀的鏡像》、《另一種聲音》、《彼此的視界》等,主編有「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譯叢」、「西方現代批評經典譯叢」、「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叢書」等。
章節試閱
夏濟安致夏志清(1955年9月21日)
志清弟:
接離New Haven前夕一信,知packing已告一段落,全家首途履新,想必一路平安為念。新居較前寬大,想必很快就可安定下來,開始新工作。我的住所還沒有安定,現在的房間同以前所住的一間一樣大,但我覺得太小。總務處答應另外分配一間較大的房屋,我懶得搬動,因此寄存朋友處的箱子、書籍、家具,都還沒有搬來,預備房間定當了,索性一起搬動。現在我的房間很亂,西裝都放在箱子裡(沒有地方掛),做事的效率不大,但比起初一兩個星期已經好多了。天氣很熱,據說今年臺北夏天不熱,而近日秋老虎特別可怕(你記得我在New Haven熱天還常常穿coat,在臺灣coat根本穿不上),我想躲開臺北的酷熱,結果仍舊沒有躲掉,亦定數也。功課,開小說兩班,英國文學史一班,尚未上課(定26日上課),英國文學史略需時間準備,但應付不難。在臺北混日子很容易,但是人像Lotus eaters似的,志氣變得很小。練習英文寫作幾乎為不可能之事,中國神話等等也不知何時開始動手。敷衍臺大的功課,替USIS翻譯書,賺些穩有把握的稿費,再跟朋友們瞎談天──這樣做人,假如天下太平的話,也該很快活了。但是你知道我的野心還遠不止此。明年「印大」的獎學金都不想申請,因為一則怕visa有問題(美國政府可能require我在臺灣服務兩年);再則怕在美國太窮了,做人沒有意思。最要緊的還是如你所說,能有一本書在美國出版,打好「底子」後再來。但人在臺灣,雜務很多,我做事勇往直前的精神很差,可是興趣很廣,又重面情,耳朵又軟,虛榮心又大,人家有雜事找上門來,很少推辭得掉,所以在臺灣的時間,浪費掉很多。我在今年出國以前,不知道你的生活情形,現在才發覺你的生活真不寬裕。Michigan給你4000一年,想必還要扣去所得稅,每月不過三百餘元,你還要負擔家用一百,這樣你每月實際收入比之我在Bloomington時$240一月好不了多少,而我在Bloomington有那樣便宜的膳宿(你的房租$125真太可怕了),也並不覺得手頭如何寬裕,你的「量入為出」緊縮的情形也可想而知。美國是好地方,可是手頭窘迫就使人不痛快,真虧你維持下去的。范寧生已說定把錢匯寄給你,如尚未收到,我當去信催詢,他的信用很好,請你稍為等候可也。“The Birth of A Son”暫存你處亦可,這篇文章恐怕還需修改。最近看了一部臺灣新出的popular historical novel「古瑟哀弦」,裡面亦有一段「踏雪尋梅」,它的描寫就比我的高明:起先天氣很好,大家玩得很起勁,後來「天容徒變,雲隱山暉,北風一陣緊似一陣,看樣子又要下雪了」,於是大家再上轎子。我的描寫:一出轎子,主角二人就怕冷縮了回去,似乎「詩意」不夠。
接宋奇信,云張愛玲日內將來美國,他說張女士亦深感美國賣文之難,她除賣掉一個長篇之外,短篇也沒有出路。我現在的心情同光華大學畢業前後差不多,那時我(一)很肯用功;(二)野心很大;(三)對現實環境(如嫌住房大小等)不滿;(四)對女人不加理會。不料十五年後,做人還是那樣子,真是愈活愈回去了。去年前年有時還有點安居樂業,想settle down之感,現在的想法當然大不相同了。算命先生所promise的東西,其實我並不期待;我的氣質還是屬於肯「要好、向上」的那一種,不會變成Micawber那樣等待something to turn up的。如算命先生說我今年(所剩已沒有幾個月了)或明年結婚,若果能如此,那真是miracle了。現在對於交女朋友就沒有興趣;即使我銀行裡能有一萬元美金存款(此事如能實現,也幾乎是miracle),我也必設法到美國來讀書遊歷,不會轉結婚的念頭的。我在光華讀書時,女孩子能使我動心者不是沒有,但我很能抵拒temptation,對任何女子不加考慮。現在年近中年,對於女色的desire只會減退,不會增加,而對於現狀的不滿意,較光華那時,卻並無遜色,所以你想我結婚的prospects是不是很slim了?這種話可以對你說,卻不願意告訴父母,使二老擔憂。但是我找過這許多算命先生,都沒有一位預言家說我這一生沒有老婆,他們都還promise我有兒子(one or two),所以婚恐怕還是要結的,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年了。Miracle並非不可能,如今年之能來美國同你聚首,我認為就幾乎是miracle;我既不喜鑽營,而曾患TB,有curse在身,出國對我固然是很大的誘惑,但我認為與我恐怕是無緣的了。今年居然鬼使神差的能來美國住上半年,已經是far better than I dared to expect。別的miracle可能還有,但是我不會count on miracle的。
Kodak chrome居然成績不差,聞之甚慰。Los Angeles的風景你同Carol也可以借此多欣賞一下。我於八月十八日寄到US Color Mart(Box 2222, Hartford, Conn…)添加的五彩相片迄今尚無回信,有便請去信查詢,否則我覺得很對不起張和鈞。(寄Color Mart的postal money order是1-94, 207, 707號,款項為$3.40,匯票開發日期為八月十七日。)
臺灣情形大致同我出國前差不多,政治安定,物價也幾乎沒有上漲,而且當局為要和共匪搶留學生,對留學生特別優待。留學生可以優先分發到高尚職業,如外交部不添人但留學生如自願進外交部,卻可以很容易成功,這點請告訴陳文星兄,他如要回來,政府還可津貼旅費。
專頌 近安
濟安
九、二十一
[又及]英文系Marvin Felheim已見到否?他沒有破壞丁先生的名譽──我現在問清楚了──他只是閒談中偶然談起而已,非正式的,而且並無惡意。
夏志清致夏濟安(1955年10月6日)
濟安哥:
九月十一日、二十一日兩信都已收到,知道臺灣情形還穩定,你任教文學史,外加兩筆翻譯,生活可以很好,甚慰,新宿舍已找定否?甚念。
抵Ann Arbor已兩個多星期,一直抽不出空來寫信,想你已望眼欲穿。你很擔憂Carol一路開車,路上會出毛病,結果一路很安全,樹仁在車上,睡覺的時候多,也很乖,現在住在較像樣的apt,space較大,furniture較好,精神上的確比在Humphrey St.時好得多。
動身前,我把書和一切禮物都由parcel post寄出,包紮二十五個cartons,雙手粗糙異常,至今方漸復原。除碗盤稍有破裂外(都是不值錢的),都於一星期內安抵Ann Arbor。另買了兩隻特大trunks,外加中國帶來那只舊鐵箱,衣服和較貴重的東西都放得下,寫字臺的檯面,用三條blankets裹好,外加一個大carton,一路上也沒有受損傷。Railway Express運費七八十元,郵費三四十元,賣去家具九十五元,兩隻trunks六十元,所以搬場的用費,不算太大。一切雜物都沒有遺失,卻把一張check(八月底Yale寄給我的pay check $333)丟了,真是不巧。這張check Yale大概可以補寄的,可是付了一月半的房租後,手邊餘款不多,連父親的二百元也不能匯出,明天拿到U of Mich九月份的薪金後,再可匯寄。家中停寄了一月,因為有你上半年的補助,經濟方面還不至於窘迫。昨日接家信,謂父親雙腿乏力,沒有全部復原,玉瑛暑期休息,再回學校後,身體不如春天時結實,都使我很掛念。
定九月十四日上午出發,可是預備裝車的雜物還是很多(大件頭如baby carriage、bathinette等),結果弄了大半天下午五時才出發,車子裝得滿滿的,車後的view全都block,駛車相當危險,虧得Carol技術很好,駛過New Haven—New York的pkway,沒有出毛病,在N. J. Turnpike第一站的Howard Johnson吃了晚飯後,宿在Pennsylvania公路附近的motel。翌晨再出發,一路Penn. Turnpike Traffic很清,晚上六時許抵達Pittsburg,宿友人Blumberg家。星期五再出發,Ohio Turnpike,只開放了一小部份,一路在老式公路上行駛,那天天氣很熱,樹仁在車上已頗感uncomfortable,睡得不太好。抵Ann Arbor一小時前,吃了晚飯,九時半安抵Ann Arbor。以後四五天,東西漸漸到全,又要unpack,忙了一大陣。
住在樓下的房東Mrs. Hathaway人很和氣,她是寡婦,同兒子John住在一起,他在Mich讀法學院,去年去過香港,對中國稍有認識,Greenwood St.是one way的小路,很幽靜的住宅區。星期六日,街道上小孩很多,所以環境比Humphrey St.好得多。Apt圖樣上次已寄上,那第二寢室現在是我的書房,東西由我亂堆,不再要Carol整理,晚上關了房門,着實可以做一些事,不比在Humphrey St.時人碰人腳碰腳那樣的crowded,所以房租確實增加了五十元,我覺得是well worth it。
二十六號開學上課,暑期時我什麼都沒有準備,為了開參考書目,又大忙了一陣。我開的課有Reading in Chinese Thought,現在正在讀四書,學生四人,Modern Chinese Ways of Thought,學生六人,上星期lecture了一些清末背景,昨天lecture了康梁變法,這門功課好在參考書很少,全由我lecture,學生對中國情形不熟,聽我吹牛,頗感興趣。中國哲學那課,要我一星期來三次lecture,一定吃不消,我注重讀原文,上課時由學生發問,keep it informal,所以我對付得也很好。另外一課「高級中文」,學生程度不齊,有的要讀文言,有的讀白話,上課時間較多,可是不用準備,所以上一課書,精神上沒有什麼消耗。第一星期為預備lecture,比較緊張,現在同學之間已建立好感,已頗駕輕就熟。目前苦的是我自己參考書看得不多,有的書以前看過的,沒記notes,從新再得看,我已order了幾本較重要的書,不必去圖書館同學生搶書看,一月之內,當可一切有條不紊了。
去年一年morale很壞,因家居太久之故。現在天天上office,精神反而很好,你說的很對,我需要「緊張」。做stimulus,效率反而好,一鬆懈下來,疑神疑鬼,對自己身體,智力發生懷疑,就有melancholia的傾向。目前我覺得intellectual很fit。樹仁日間由Carol一人照顧,使她忙了不少,可是現在生活較正常,同普遍美國小夫婦,丈夫去office,太太照顧小孩的一樣。
你給Carol的信寫的很幽默輕鬆,可是這種書面上的elegance,外國小姐吃,中國小姐不一定太欣賞。相面先生說,你明年可結婚,我很高興,可是還得靠自己努力,發洋財的prediction,我不大信,五十萬美金談何容易?相面人總免不了flattery,可以bolster ego,但不必全信。樹仁的命很好,大概他一生用不到像我們那樣的吃苦,二十三歲,拿Ph.D.是可能的。昨天樹仁去看醫生,種了牛痘,他身重十八磅半,牙齒已漸出現,身體極好,新房子space多,他脾氣也更好。只是他精力充沛,日間睡眠的時間很少,Carol不能有充分休息。
一星期前,PR寄來了“Jesuit’s Tale”的galley proof,大約該小說fall number即可發表,來信說叫我立刻寄還。很匆忙的樣子,我仔細校對了兩遍,發現五六個錯字,editors把你的文字修改的地方很少,拼法方面,kidnapping變成kidnaping,這是TIME的style,PR也採用了。New World Writing已把你的兩篇小說退回,我待“Jesuit’s Tale”發表後,再把“Birth of a Son”寄Hudson Review,Atlantic,Harper’s Bazaar如何?Wm Wilson不久前有信來,把你的part II退回,他知道你小說發表後,非常高興,見附信。張和鈞的五彩照片已收到,印的都很不錯。我不知道張和鈞香港的地址,你給我地址後我可以直接航寄給他。Meanwhile,你可以給他封信,說照片已洗出了。
張愛玲來美,想住紐約,見面不大容易,Ann Arbor中國學生很多,我都不認識。見到的中國人有一位是管中國書籍的,1945年時曾在Yale讀過歷史,同李田意認識。Owen [James I.] Crump現在香港,我即用他的寫字臺,他牆上有一幅對聯,字很功正秀氣,帶褚遂良體,上款(?)寫着「潤樸(Crump)同學雅正」,題字的想不到是王岷源。
你在California所攝的slides,自己要不要保存,我可以寄你,西裝大衣早已寄出,不知已收到否?范寧生那裡還沒有信來。要寫的話很多,只要下次寫了。來Ann Arbor還沒有看過一次電影,忙碌可想。匆匆即頌 近安
弟 志清 上
十月六日
[寫在信封背面]
今年的salary是9,800元,所以沒有你想像的那樣窘迫。照片看到,神氣很好。
夏濟安致夏志清(1955年9月21日)
志清弟:
接離New Haven前夕一信,知packing已告一段落,全家首途履新,想必一路平安為念。新居較前寬大,想必很快就可安定下來,開始新工作。我的住所還沒有安定,現在的房間同以前所住的一間一樣大,但我覺得太小。總務處答應另外分配一間較大的房屋,我懶得搬動,因此寄存朋友處的箱子、書籍、家具,都還沒有搬來,預備房間定當了,索性一起搬動。現在我的房間很亂,西裝都放在箱子裡(沒有地方掛),做事的效率不大,但比起初一兩個星期已經好多了。天氣很熱,據說今年臺北夏天不熱,而近日秋老虎特...
作者序
按語(節錄)
濟安於1955年6月16日從艾爾克特乘灰狗公車(Greyhound Lines),兩天後到達紐黑文,與弟弟相聚。志清所住公寓狹小,只好安排哥哥住在耶魯大學研究院宿舍。請同學哈利.納德爾登(Harry Nettleton)照顧哥哥。志清住在宿舍時,常與哈利同桌吃飯,哈利有時背些劣詩,供大家取笑。哈利記性好,愛文學,對其專業化學卻興趣缺缺,1955年還沒有畢業。哈利金髮,碧眼,身材修長,大學本部,即在耶魯就讀,是名副其實「耶魯人」(Yale Man)。哈利文學修養極高,出口成章,所以濟安在1955年8月26日(編號288)信裡,提到他讀紐約時報克勞瑟(Crowther)的文章,好像在聽Nettleton說話。哈利得到博士後,在孟山都(Monsanto)擔任研究工作,因學非所長,每遇公司裁人,即不能倖免,1975年又失業,感恩節後一星期,舉槍自戕。志清1976年初寫過一篇文章,〈歲除的哀傷──紀念亡友哈利〉(收入2006年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歲除的哀傷》)。志清常說,如果哈利讀英國文學,一定會出人頭地,不知他為什麼要讀化學?也許美國也跟中國一樣重理輕文吧!
濟安初見卡洛,覺得卡洛溫柔嫻靜,很為志清娶到這樣的妻子高興。卡洛訂婚後即與濟安通信,見了濟安,感到非常親切,一直視濟安為最知心的朋友。志清的獨子樹仁(英文名Geoffrey)出生才六個星期;卡洛產後,體力尚未恢復,又得照料嬰兒,無法駕車帶濟安出遊,兄弟二人就在圖書館用功。當時志清的辦公室就在圖書館裡,他正在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濟安即續寫其印大未完成的作業──《耶穌會教士的故事》,前者1961年出版,備受好評,使志清獲得了哥大的教職,後者1955年被美國《宗派雜誌》(Partisan Review)秋季號刊登在首頁,一償濟安英文創作成名的宿願,可惜後來濟安專心教書,編雜誌,做研究,再沒有餘力從事英文創作。
1955年6月,志清的同學大半已畢業,除哈利外,另有一位政治系的同學陳文星,浙江人,正在寫論文,雖然不住宿舍,但講上海話,是志清最好的朋友,志清自然也請他照顧濟安。陳文星獲得博士後,在紐黑文阿爾貝圖斯─馬格納學院(Albertus-Magnus College)教書,追求濟安的高足張婉莘小姐,當時婉莘在紐約復旦大學攻讀哲學博士。婚後,雙雙到紐約聖約翰大學教書,與志清來往頻繁。1954年志清與卡洛結婚時,「義務照相師」是陳文星,文星尚無女友。1969年志清與我結婚時,「義務照相師」也是陳文星,他和婉莘已有一個兩歲的男孩。他們的女兒米雪兒,比小女自珍大一歲,常來我家。志清戒菸,屢屢失敗,1983年在文星家做客抽菸,被米雪兒曉以吸菸之害,把菸終於戒了。婉莘注重健康,推薦阿黛爾.戴維斯(Adelle Davis)的《讓我們吃得對以保健康》(Let’s Eat Right to Keep Fit),從此志清不吸菸,飲食清淡,服維他命,勤於運動,保養身體。文星長志清四歲,2006年去世後,婉莘搬去波士頓,就很少見面了。
濟安於1955年8月25日告別紐黑文,在紐約逗留四日訪友購物,飛洛杉磯,乘汎美航空公司飛機,經東京,於9月1日抵臺,仍住臺大教職員宿舍。濟安在臺大外文系教授高級課程,很受學生愛戴,上級器重,又創辦了《文學雜誌》,儼然文壇領袖,為避免遭人物議,決定不追求女子。除了志清不時提醒哥哥多與女子接觸外,這110封信裡很少談論追求女友之事,大半互通家庭瑣事,讀書心得,評論電影及臺灣文壇。五○年代,臺灣政局漸趨安定,生活日易改善,直到1959年濟安再度來美,濟安度過了四年安定的日子;相反的,志清換了三個工作,也搬了三次家。1955年秋搬到安娜堡(Ann Arbor)市,在密西根大學教授中國文化,次年搬到德州奧斯汀(Austin)市休斯頓─特羅森學院(Huston-Tillotson College)教英美文學。1957年搬回美東,在紐約州立大學波茨坦(Potsdam)分校教英美文學。1956年6月獨子樹仁夭折,無論在事業上,生活上,志清都受到很大的創傷。
志清在紐黑文火車站送別濟安,三個星期後,也離開了居住七年半的城市去到安娜堡,開始教學生涯,在密西根大學教授中國文化。上《中國現代思想史》時,發現兩位中國學生坐在後排,課後才知男生是濟安的朋友馬逢華,女生是羅久芳──羅家倫(字志希)先生的女公子。志清頗感汗顏,原來他正講《五四運動》。志希先生是「五四健將」,志清初次涉獵中國文史,所知有限,竟在志希先生女公子前班門弄斧。不久逢華帶久芳、張桂生來看志清,志清以為久芳是逢華的女友,其實逢華是受託照顧久芳的。久芳甫自澳洲雪梨大學(Sidney University)畢業,隻身來美攻讀歷史,父母不放心,輾轉請馬逢華、張桂生照顧久芳。馬、張二人均受託照顧久芳,恰巧都是河南人。逢華1955年2月才到密大,只比久芳早來半年,對安娜堡及密大不熟。桂生已是講師,又有汽車,帶久芳找住所、上街購物都方便得多。久芳從未在臺灣上過學,沒有來自臺灣的同學,先認識逢華,由逢華引見其表哥的同學張桂生,可能被「照顧得緊」,就常與比她大十歲以上的兩位學長在一起。
卡洛不會做中國菜,想吃中國飯時,只好由志清親自下廚。有時會請逢華、久芳,他倆總帶桂生一起來。桂生會唱京戲,飯後來一段清唱助興,其樂融融。志清在耶魯時,總覺得「北派同學虛偽」合不來。來密大後,倒覺得這三位朋友誠懇,很談得來,馬、張、羅加上耶魯的陳文星是志清一生最要好的朋友。1955年濟安來華大時,志清僅識耶魯同學張琨,逢華1961年才應聘為華大經濟系助理教授,1966年桂生也去華大教地理,楊牧任教華大已是1970年左右的事,他們1981年聯合推薦志清來華大演講。志清見到許多好友,受到熱情招待,非常高興。
我第一次見逢華大約是1974年,他趁在紐約開會之便來看我們,抱了一個很大的洋娃娃送自珍,給人一種慷慨真誠的印象。因他正值失婚期間,我邀了幾位朋友,包括未婚小姐來家便飯,希望幫他找位合適的伴侶,他不是那種風流倜儻,令人一見傾心的人,自然沒有結果。1976年夏,我回臺探親,恰巧逢華在臺北開會,那時他已和丁健女士結婚,請我在峨眉餐廳吃午飯,談了很多話,真像老友重逢,不像只見過一次面的朋友。飯後我權充老臺北帶他去給太太買了兩個皮包,一個白色,一個灰色斜條,都是長方形的,跟我自己買的一模一樣。
逢華雖然專攻經濟,實是一位「文學青年」,在北大讀書時即嘗請益於沈從文教授,又參加九葉詩社,與袁可嘉是好友。逢華與哈利.納德爾登不同,對自己的專業很感興趣,在經濟學界亦有所建樹,著有《中國大陸對外貿易》,經常在英文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濟安1960年在柏克萊加大研究時,逢華也在加大,都是單身,需找工作,學開汽車,真是難兄難弟。濟安又常去西雅圖,他1960年後的信常提到逢華,也涉及逢華的隱私,對逢華的前妻有不利的描述。逢華用功認真,對朋友忠心,可是也有固執的一面,順便講個小故事,與2009年志清得病有些關聯。
話說2009年1月29日,我出去買電視,志清一人在家,接到一位女士的電話,約時間來訪,志清聽着聲音很熟悉,不好意思問對方是誰,即答應對方來訪。如我在家接電話,就會婉拒,因為我早已答應畫家司徒強下午六點半來看志清,自2008年起,志清體力不如以前,通常一天只能會客一次,約兩三小時。原來打電話的女士是袁可嘉的大女兒咪咪,打過電話很快就來了。她送來北京紀念袁可嘉追思會的磁碟。她說:「爸爸想念馬伯伯,不知為什麼馬伯伯不回信?」志清非常熱心,拿起電話就找逢華,沒人接。志清每隔幾分鐘再打一次;志清不斷地打電話,咪咪就講她父親婚前的風流韻事。志清也請久芳在西雅圖打電話找逢華,直到傍晚六時,還沒有消息。志清留咪咪吃飯。司徒先生八點多鐘才來,還帶來幾位年輕朋友,一同到附近的「哥大小館」吃飯,外面冰雪滿地,志清又餓又冷,第二天就發燒,得了肺炎。咪咪總覺得是她把夏伯伯累病了,很感歉疚,怕我責怪,以後就不再來我家了。
逢華第二天,打電話來,說是一個下午都在醫院裡。逢華晚年有眼疾,小疾微恙不斷,丁健也體弱多病,夫婦倆常光顧醫院。逢華說袁可嘉太好名,託他在臺灣出書,他無法幫忙,故未覆信。可嘉1949年寫過一些反共文章,新中國建立後,即調離北大到社會科學院服務。改革開放後,女兒咪咪來美學習電腦,畢業後即在紐約一家公司擔任電腦設計師,接父母來美。袁夫人難忘文革時所受驚恐,即留美長住,可嘉卻認為根在中國,北京有朋友,有工作,一直住在北京,偶爾來美省親。直到年老才來紐約與家人團聚,寂寞多病,常思念老友,至終不知為何接不到逢華的回信。
逢華集結歷年所寫文章,出版了《忽值山河改》(風雲時代出版社,臺北,2006),書寫其逃亡,輾轉來美求學謀職的經過。書中提到許多良師益友,對桂生久芳相戀、成婚、家庭都有詳細的描寫,對自己的婚姻卻諱莫如深。據久芳說是逢華1963年在美國開經濟學年會,被一位同行看中,託桂生為其姨妹做媒,桂生義不容辭,即介紹雙方通信認識,不久即訂婚。翌年逢華趁赴港開會之便,至臺北完婚。婚後,接太太來美。太太過不慣美國清苦的生活,逢華發現太太沒有文采,原來所寫情書是姐姐代筆的,夫妻時常爭吵,終至仳離。1975年與丁健結婚,丁健原在斯坦福胡佛圖書館工作,夫妻鶼鰈情深。晚年丁健因癌症早逝,逢華搬進療養院,無子女,幸有桂生夫婦等好友常去探望,逢華於2013年10月去天堂與愛妻相聚。
按語(節錄)
濟安於1955年6月16日從艾爾克特乘灰狗公車(Greyhound Lines),兩天後到達紐黑文,與弟弟相聚。志清所住公寓狹小,只好安排哥哥住在耶魯大學研究院宿舍。請同學哈利.納德爾登(Harry Nettleton)照顧哥哥。志清住在宿舍時,常與哈利同桌吃飯,哈利有時背些劣詩,供大家取笑。哈利記性好,愛文學,對其專業化學卻興趣缺缺,1955年還沒有畢業。哈利金髮,碧眼,身材修長,大學本部,即在耶魯就讀,是名副其實「耶魯人」(Yale Man)。哈利文學修養極高,出口成章,所以濟安在1955年8月26日(編號288)信裡,提到他讀紐約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