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年是一個新的開端。生活在二○一八年的人感受到的是中國經濟遇到的各種衝擊:中美貿易摩擦、經濟增長回落、股市下跌。他們會感到焦慮和擔憂。舊路標已經消失,新秩序尚未出現。未來三十年出現的一系列變化將挑戰我們的認知,但歷史從來都是一位「魔術師」,未來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在這一章,我會講述如何像細緻地觀察一棵樹一樣觀察歷史,怎樣從每年長出的「嫩芽」去判斷中華文明這棵大樹的生命力。我還會告訴你兩個重要的概念:慢變量和小趨勢。感知歷史,就要學會從慢變量中尋找小趨勢。
三十年
二○一八年,我在這兩棵樹前發了一個宏願:在未來三十年,我要每年寫一本書,記錄中國的變化。
在歷史上的重要轉折時期,身處其中的人們往往懵懂不知,但我們現在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國歷史上很難再有像以後的三十年這樣令人激動人心的歲月了。雖然中國歷史從不缺驚濤駭浪、滄海桑田,但未來的三十年是我們從未經歷過的。我們已經進入一片沒有航海圖的水域,一系列重大的變化將挑戰我們的認知。沒有比書寫這一段我們即將親身經歷的時代更有意思的事情了。這就是我的目標:每年寫一本書,寫三十年,記錄中國最重要的一段歷史。
你正在讀的這本書,以及在它之後的二十九本書,與你所熟悉的年度大事記、年報等都不一樣:不是簡單地彙總每年的重大新聞事件,也不是回顧與展望每年的經濟社會形勢。我將採用一種新的體例。
我的目標讀者群和別的書不一樣。我想同時寫給當代的讀者和三十年後的讀者看。當代讀者站得離歷史太近,容易把局部的細節看成整體,把短暫的波動看成長久的趨勢,容易忽視正在萌芽的微小變量。我希望能夠按照歷史的真實比例描述每一個事件,幫你勾勒出歷史的清晰輪廓。未來的讀者已經知道了歷史的劇情,但隔著三十年的時間距離,很多細節已經模糊,我會幫你還原現場。假如真的有時間旅行機器,可以讓你回到三十年前,本書就是你和當年的人的接頭暗號,你能感知到和他們一樣的心情。
我敘述歷史的模式和別的書不一樣。我會努力尋找支撐中國未來發展的新變量。我對任何一個新變量的選擇,都是基於這樣的尺度:三十年後,在中國的社會經濟體系中,這個變量很可能會生長成一種不可或缺的支撐力量。我會親臨現場,幫你描述這個變量,讓你觸摸到它,感受到它的質感,同時,我還會告訴你這個變量背後的邏輯,讓你理解它是如何生長出來的,又將如何逐漸成長壯大。
我的觀察視角和別的書不一樣。我會嘗試用一種「鷹眼視角」來觀察這些變量:既看到遠處的群山,又看到草叢中的兔子。向遠望,方圓十公里的視野都能盡收眼底;盯住看,地上跑的一隻兔子的毛也能辨認清楚。我會既讓你看到生動的細節,又讓你看到宏大的全域。
我在過去一年內走訪了中國二十多個省市,巡遊了十多個國家,拜訪了政策制定者、智庫學者、大學教授、創業者、對沖基金操盤手、汽車工程師、房地產商、新聞記者、音樂家、律師、電子競技選手、咖啡店老闆娘、菜場小販、小學校長、小鎮青年、留守兒童等。這些變量是我為你沙裡淘金挖出來的閃光珍寶。
……
變量和慢變量
在十九世紀的英國,有一位致力於為英國立傳的歷史作家,他就是著名的輝格黨人湯瑪斯‧巴賓頓‧麥考萊(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 1st Baron Macaulay, 1800-1859)。他的《英國史》(On British History)濃墨重彩地描述了一六八五年詹姆士二世即位到一七○二年威廉三世逝世這十七年的歷史。10這十七年是千年英國的命運樞紐,是諾曼第登陸以來傳統命脈的繼承,也是大英帝國未來榮光的發軔。麥考萊的著史風格自成一派。他說,最佳畫作和最佳的歷史著作用的方法都是「展示真相的裙角,卻能窺見真相的全貌」。
我的書繼承的是麥考萊的著史傳統。我為你「窺見真相的全貌」的方法是在慢變量中尋找小趨勢。
接下來,我來解釋一下慢變量和小趨勢。先說慢變量吧。
歷史是由快變量決定的,也是由慢變量決定的,但歸根結柢是由慢變量決定的。
我們每天接觸到的信息大多是快變量。不幸的是,信息增長的速度明顯超過了真理增加的速度,於是,在信息的增量中,噪聲所占的比例越來越大。在我們這個時代,稀缺的不是信息,而是對信息的篩選。對快變量的迷戀,讓我們迷失在光怪陸離的世界裡,只看到眼前,看不到全域。慢變量看起來沒有變化,看起來離我們很遠,看起來與我們沒有直接的關係。我們容易忽視慢變量,但慢變量才是牽引歷史進程的火車頭。
我來舉例說明什麼是快變量,什麼是慢變量。天氣預報能告訴你颱風即將登陸,海上會有大浪,但是,只看天氣預報,你永遠無法理解為什麼海上會有波浪。導致海上有波浪的真正原因是有月亮和太陽。月亮和太陽的引潮力引發潮汐現象。每逢農曆初一和十五,也就是朔日和望日,月亮和太陽的引潮力方向相同,會產生大潮,也稱朔望潮;每逢農曆初八和廿二,也就是上弦和下弦,月亮和太陽的引潮力互相削弱,會產生小潮,也稱方照潮。天氣是快變量,月亮和太陽是慢變量。
美國西北大學經濟學家羅伯特‧戈登(Robert J. Gordon)教授是一位觀察慢變量的寂寞高手。他在二○一六年出版了一本厚達七百多頁的著作《美國增長的起落》(The Rise and Fall of American Growth)。11在達沃斯的世界經濟論壇上,在微軟的全球C E O(首席執行官)峰會上,你都能聽到人們在談論這本書。《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湯馬斯‧佛里曼(Thomas Friedman)談到過這本書,比爾‧蓋茲(Bill Gates)也談到過這本書。你能注意到他們在談論這本書的時候臉上那種古怪的表情,他們說:「戈登教授的書寫得非常好,但是……」
為什麼湯馬斯‧佛里曼和比爾‧蓋茲會有這樣的反應呢?因為戈登教授的觀點讓他們坐立不安。我們聽過很多技術樂觀主義者的預言:科技會讓人類的明天更美好,未來的經濟增長會比現在更強勁。這些「先知」像擠在狂歡節人群前排的觀眾,興奮地告訴我們下一輛遊行花車上都有什麼稀罕玩意兒,只有戈登教授站在沿街的摩天大樓頂層落地大窗戶的後面,注視著下面渺小而喧鬧的群眾。
戈登教授向我們提供了一種觀察人類進步的「上帝視角」。我們看到的技術進步是快變量,他看到的技術進步卻是慢變量。戈登教授說,美國在一八七○至一九七○年間出現了一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經濟「大躍進」。美國這次的經濟「大躍進」是由影響了我們衣食住行的一系列創新帶來的:從電到電冰箱、洗衣機、電視機、空調和電梯,從汽車、輪船、飛機到城市化,從電話、電報到新聞、零售。那麼,二十世紀九○年代由電腦引發的「新經濟」呢?戈登教授說,對不起,這只是一次小規模的「迴光返照」。從歷史的大尺度來看,電比電腦更重要。
戈登教授讓我們注意到很多司空見慣的事物原來如此具有革命性。假如有一棟中世紀歐洲貴族的城堡和一套二十一世紀的公寓讓你選,你選哪一個?當然是選二十一世紀的公寓。雖然中世紀的城堡巍峨壯觀,但它沒有和其他房屋互聯互通,沒有給水、排水,沒有電燈、電話,沒有Wi-Fi(無線網路)。假如有一個十九世紀的農莊和一個二十世紀的超市讓你選,你選哪一個?你應該選二十世紀的超市。雖然十九世紀的農莊不用化肥和農藥,產出的都是有機食品,但沒有食品工業的發展,食物無法保質保鮮,你很可能會吃壞肚子,甚至可能會餓死。那麼,我再問你,抽水馬桶和智慧手機,如果只能選一個,你選哪一個?我選抽水馬桶。
慢變量是一種一旦打開就無法合上的趨勢。戈登教授指出,在一八七○至一九七○年這一百年裡,後五十年(也就是一九二○至一九七○年)的經濟進步比前五十年的更大。等一下。前五十年的美國經濟躍進我們可以理解,畢竟,從電燈到電話,從汽車到火車,這些發明都發生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一九二○至一九七○年?請你回想一下美國在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一九二九年爆發了股災;三○年代是大蕭條;三○年代末美國被拖進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五○年代和六○年代美國是管制經濟,並不是真正的自由市場經濟。遇到了這麼多的阻礙,美國居然在一九二○至一九七○年的經濟增長速度最快?
這就是慢變量的威力。有了電,就有了家用電器,有了家用電器,婦女的家務勞動時間就會大幅減少,婦女大規模進入勞動力市場,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的現象;有了電,就有了電梯,有了電梯,才能蓋摩天大樓,人們才能更加密集地居住在城市裡,城市化會帶來公共衛生設施的改善,公共衛生設施的改善又大幅延長了人口的預期壽命。雖然三○年代美國經濟一直低迷,但汽車行業的技術進步並沒有停止,因為最早的汽車太簡陋了,沒有儀表盤,沒有擋風玻璃,沒有雨刷,這都要一點一點改進。
戈登教授對美國經濟的洞察為我們理解中國經濟提供了啟發。如果你觀察過去三十年中國的經濟發展,只要去看三個最重要的推動力就行:工業化、城市化和技術創新。中國過去只有第一產業,也就是農業。工業化帶動了第二產業,城市化帶動了第三產業,而技術創新改變了所有產業的面貌。我們似乎對這三個推動力已經非常熟悉,但很容易低估它們的潛力和複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