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偷女孩和看不見的女孩
偷東西時,她沒看見。
紫色的鋼珠筆,透明筆管,握位處有一圈霧面橡膠,中指和食指摩挲倚靠著橡膠,像是接觸什麼溫暖確定的小動物,佳韻不自覺感到安心。不知不覺,已經將筆順手放進外套口袋。
一抬頭,她仍筆直地看著她。
佳韻立即緊握那支筆。不到五十塊的筆,彷彿多出一根手指,牢牢地被圈在拳頭裡。
還沒走出書店,不算偷。還沒結帳,先放在口袋,還是偷吧。
惡行形成念頭,就有了形狀與氣味。林佳韻知道,自己總是忍不住。
她依然凝視著她這方,像是很久之前就認識彼此的那種看法。
佳韻甚至發現她在微笑,這讓人感到失禮。她想,是自己沒認出她是小時候的鄰居、小學或國中同學?畢竟,高中畢業後便離開靠海的家鄉,佳韻真的不記得,她是誰?
決定暫時將視線移開。她不看她。
如果裝作不在意,對方應該會停止關注。佳韻再次偷瞄她,眼睛很大,皮膚白皙,穿著剪裁俐落的長版短袖襯衫搭配牛仔褲,感覺手腳很細長。
佳韻並未因她焦灼的注視而感到畏懼,也不打算將筆立刻放回塑膠分隔架。如果可以偵測真假,像是測謊的機器有線路連接胸口,心跳,空氣,聲音,有個數字正在頭上快速跳動,這個數據,告訴對方,自己在欺騙她。
她還定定地看著她這邊,儘管有兩個書櫃的距離,卻有個空洞塌陷在中央。佳韻想,難道她正在等待她的下一步。
「呼……」
佳韻不知為何要深呼吸,但目前只能這麼做,才能安撫自己的手。
她像聽見她心裡的聲音,微微側身,轉向書架,右手伸進掛在肩上的長型帆布包,取出一截白色棍子,不,是輕巧抖開,宛如抖開一條絲巾。
白影晃動,佳韻不由眨了眼,它瞬間成為一根細細長長的手杖,依偎在她瘦長的腿邊,妥貼的往前點了點地。彷彿,那是她的另一隻腳,的篤的篤,確定的,敲響書店的木質地面。
她筆直地朝著她的方向走過來了。
這時可以呼吸嗎?可以說話嗎?
佳韻有些慌亂,右手還忐忑地窩在口袋,猶豫的雙腿,不知該往前或退後。
沒有太多思考下一步該如何的時間,白手杖比她還要快一秒抵達佳韻的位置,幾乎下一個點,便要點到她的藤編涼鞋,幾乎要戳中腳趾那個瞬間,佳韻本能往後退了兩步。
此時她才發現,對方的手杖不是通體純白,最末一截是紅色。佳韻迅速讓出空間,她便顧自往前走,像是早就設定好方向,沒有任何遲疑。
佳韻鬆了一口氣,至少自己偷東西時,她沒看見,這很好。接著,又下意識捏緊口袋裡的筆,思索著,接下來,該怎麼面對她。
「小姐,需要幫忙嗎?」
後方傳來明朗的男聲,穿著灰色圍裙的店員,邁著大步過來,剛好停在距離白手杖一步的位置。
她,看不見?
「欸……」不能歡呼,但佳韻的嘴,還是不能自制,微微發出聲音。
高大男店員適時解除佳韻的緊張,為了讓他協助她,佳韻本能地往旁邊移動兩步,並順手拿起擺在牆上排行榜的書。
佳韻不知自己為何想留在這裡,感覺處境有些窘迫,店員在身後,她仍停在原處。此時,她看不見她的正面,有點燥熱的氣息一縷縷從胸口湧上來。
胃和筆,隱藏在口袋,糾纏著,輕輕晃動。肚子有點悶,頂到胸口的悶。
「噢,我想買一本有聲書……」
聲音和她的腳步一樣輕盈,甜甜的氣音,每個字都像她點地的手杖,清楚明白。話語卻又忽然中斷,靜止。彷彿打上高空的焰火,落下流水線條,消逝於黑暗。約有幾秒鐘,佳韻看著店員的側面,嘴唇欲動,他們都有些不耐煩。
那種打水漂的說話方式,每一句,像是她的恐懼,她不確定,又必須很確定,對方真的接收到她的訊息吧。佳韻忽然想起很遙遠的一些回憶。
靜止,是聆聽,也是等待訊息傳來,她才能繼續說下去啊。佳韻不自主將她當成採訪對象,推敲她的想法。
「有聲書……」男店員皺眉,眼珠快速轉了一圈,似乎不懂她的需求,又問,「小姐,有聲書是附有CD的書嗎?妳想要哪一類呢?我們這裡有學日語或美語的有聲書,或是相聲瓦舍的?」
「噢,不是這些。我要的是一本小說的有聲書,是《紅樓夢》。」
這個氣音,她順口拋出來,像是一陣香氣,乾淨,甜美。還有一些堅定。佳韻不由得閉上眼睛,琢磨她的聲音。
看不見,是不是每句話都經過萬千思慮,因為無法判斷對方的神情,只能掌握自己的想法。她的聲音,讓佳韻想起有些女孩,動不動一堆輕率的語助詞,嗯,靠,幹,啊啊啊……也是有些愛說噢的女孩,比不上眼前這個看不見的女孩,那是雜誌社發案子給佳韻的女性主管,做作又高傲,是個公主病。
店員聽完顧客的要求,說是得去櫃檯的電腦查進貨資料方能回覆。佳韻隨即轉身,從書架間的通道繞行到翻譯文學那櫃,瞬間,她與她已面對面,隔著五尺高的書櫃。
她仍站在原地,手中的白手杖略為神經質地左右點頭,像測不到方位的指南針,一直微微晃動著。
不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是凝視前方,彷彿視線直接穿過那幾個背著書包的高中生、推著嬰兒車的少婦、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人、新書平臺、雜誌區、文創商品、結帳櫃檯、玻璃門、騎樓、行人、馬路……她的眼睛,看起來很清澈。
盲,這個字,是眼睛死掉的意思,佳韻實在不想稱她為盲女。她的眼睛不像看不見的樣子。
她專致唯意等待著答案,佳韻發現她不像自己所認知的盲人,眼球上總覆著一層霧。
店員忽然迅速地快走過來,似要領著她前去櫃檯,她收起手杖,嘴唇掀動說了什麼,店員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要往前走還是停下來。她倒是堅定握著對方的手肘,指揮他在前,她隨後。
不知道店員找到她要的有聲書了沒?佳韻對這個女孩很感興趣,不過想起到書店來不就是要確定一件事,便走到另一架上翻看當月出版的雜誌。發現採訪稿果然被主編改掉標題,內文也更動幾處敘述,這些意料中事,她毫不在意。
那篇不痛不癢的人物專訪,寫完也就忘了。最重要的是改了幾次的長稿,終於順利刊登,至少下個月有稿費進帳。
佳韻的心情比剛進書店前輕盈許多,手下意識伸進口袋,想了想,又繞回原來的文具區,掏出筆,放回一堆紫色中性筆的框格,輕輕撥動,它們立即親熱地彼此摩擦,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那樣。
準備離開書店時,看不見的女孩正在櫃檯摸索著有聲書的書盒,擦身而過捕捉了語意,約莫是想要試聽光碟片,希望拆封。
女孩不確定的手指,摸索著不確定的物體,急切的手指,彈奏著,確定,不確定,揮之不去。
●
看不見的感覺是什麼?
是黑暗的隧道,還是寂靜深海……啊,是夜晚空無一人堆滿雜物的地下室,無法辨別上下左右,以及整個空間置放物體的狀態,或是一條幽暗隨時有狐狸、山豬、獼猴出沒的山路,充斥著各種無法辨認的聲音在山谷迴盪吧。
離開書店,佳韻沿著長長騎樓漫走。地面宛如百衲被鋪排著人們的匱乏,需要與不需要,都在一條路上展開。
販賣手機外殼和服飾襪子皮包的小攤,滷味與壽司捲的手推小車,一兩個店員站在商店門口笑容可掬遞來特價優惠的宣傳單……還有高高低低的臺階和緩坡,錯落其中,如果看不見這些,該怎麼走?
也不是不想回家,只是忽然襲來沉重的無力感。佳韻辭掉正職後,沒工作的時間多到四處漫溢,要不渾渾噩噩去圖書館找資料,要不強迫自己去咖啡館寫點東西,她逐漸發覺無力感類似無病呻吟,一開始還有點罪惡,後來不事生產好像已經理所當然。
可是,還能逃到哪裡?沒有退路了。
像我這種人也沒有放空的權利,這兩天本來有個採訪要做,但不論是電話、郵件和簡訊,對方完全沒聯繫,該交給雜誌的稿子也沒寫,這個月的房租肯定還要東拼西湊,這樣的人,哪有從現實逃離的資格。
在臉書上發了動態,等紅燈時,有九十秒,足夠發洩厭世的情緒。才將文字送出,發現之前發稿給她的主編居然立刻按了哭臉,她氣得關掉手機立刻離線。
走到下個街口的咖啡館,瞥見落地窗的雙人座位空出,佳韻毫不猶豫推門進去。這個空洞,彷彿剛好等著她,在這時間剛好容納了她。
不想回家。或許還有點零錢可以為自己點一份簡餐,她默數皮夾裡幾張百元鈔。
摸摸手寫菜單浮凸的顆粒,水性顏料寫意勾勒出菜色輪廓頗有意趣,比起照片,圖畫的確保留了想像空間也傳遞剛剛好擬真的效果。就像她採訪過某知名企業家,堅持從頭到腳亮出名牌的品味,連便條紙都打上自己設計的浮水印,她裝作看不懂那圖騰連藝術都稱不上的層次。
看不懂,只要微笑點頭絕對沒錯。想不到企業家故作閒淡地說無聊時隨便畫畫,居然還有出版社要他寫書談成功經驗。她那時才了解,有錢有閒的人玩的東西,不可隨便用藝術來涵蓋,簡直是汙辱這兩個字。
「唉。」窮人最擅長的是嘆氣,這點她倒是很確定。
佳韻將後背包丟在對面座位,取出筆記本,才發現,沒帶筆。順勢拿起桌上顧客意見調查表夾板附上的藍色油性筆,握把處也有一圈橡膠,說不出的粗糙感,像是一直等待她點餐的工讀生,戴著雙層假睫毛的眼睛,遮蔽了眼光,讓人覺得不夠誠懇。
誠懇,很容易假裝嘛。她專注地盯著對方,一兩分鐘,沒什麼難度。
每個採訪對象,都是陌生人,從零開始,她一個字一個字,美化對方,或是馬賽克。沒有什麼是絕對真實,說出口的都不算,沒有說出口的,也不見得就是真相。
「一份煙燻鮭魚班迪尼克蛋。」她整天沒吃什麼東西,這算是下午餐吧。
「附餐飲料要什麼?」
「黑咖啡。」
雙層假睫毛抬都沒抬,沒有表情,收好菜單夾子,扭身往餐檯走去。她不過是眾多顧客之一,即使工讀生媚笑也是虛偽應付,就像班迪尼克蛋也只是火腿荷蘭醬與水波蛋的組合,取個班迪尼克的名字詐騙食欲罷了。
她盯著雙層假睫毛生氣,不久又覺得好笑,遷怒他人採訪稿也不會自動寫完。兩個月前幫雜誌社救火,寫了十頁人物專題稿費也不會提前轉入帳戶,打電話去問說是上面臨時調整內容,抽掉了,下個月再塞進去刊登。人家說得理所當然,多說什麼也是自找難堪,她只好草草收拾要債嘴臉,乾笑兩聲掛上電話。
若無其事坐在咖啡館,路過的行人有意無意飄來目光,佳韻想自己看起來應該像是尋常的大學生。不會有人知道她剛才正試圖偷一支筆,連雙層假睫毛也不可能察覺。
她仔細思索,上次偷東西是雨天,大約半個月前,嚴格來說,不算偷,算捨吧。
記得和同事交班結束,走出便利商店傍晚的天空黑壓壓,頃刻大雨如注,沒傘只好等雨小點再跑回家,驟然發覺騎樓停放的那排摩托車底下傳來嗚嗚嗯嗯的聲音,一團棕色毛球蜷縮在排氣管下方瑟瑟顫抖,一隻小貓。
毫無意識,她像大腦斷電一片空白,回過神來,手裡已長出不屬於自己的物事。一個魚罐頭。
小貓伸出粉紅舌頭,一口一口舔去蓋子上沾黏的肉泥。她不記得自己衝進便利商店拿了罐頭,但不曾結帳便謂之偷盜。同事飄來困惑眼光,卻什麼話也沒說,隨即又忙著做咖啡幫客人結帳。
隔天和同事交班,立即被店長詢問前一日的帳目短少,那數字恰好是一個罐頭。她臉色赧然地補上差額,疏忽過錯沒結算全都攬到自己身上。
佳韻明白僥倖不會一直降臨,只要她還無意識竊取這世界多餘的東西。
她覺得自己順手取走的只是多餘的東西。那些物品是插在商店門口傘桶的傘,擺在餐館桌上的原子筆,有次是比較誇張,以前雜誌社同事有多出的音樂劇招待票邀她去看表演,不知不覺已將洗手間的面紙盒整個裝在袋子裡,她也感到驚訝究竟是何時將這盒子帶走,氣得一手捏扁紙盒。同事狐疑地打量,也不問她緣由,吞下了訕笑的話。
後來採訪小組便流傳著她的精神狀態很輕飄,主管有意無意要她別走火入魔記得去就醫。一個月看一次診,身心俱疲,後來她就不願意再去。
一次次承認失敗,很痛苦,彷彿是被社會揀選出來有瑕疵的人。
醫生總是說,別這麼想,只要是人,都有缺點,妳是心生病了。
她望著潔白乾淨的年輕醫生想著,這病不在你身上,你看得見人心有病,別人可看不見。
今天又管控不了自己的手,她平靜地注視著手指,又嘆了口氣。花了錢奢侈地來咖啡館需要有產能才行,打開採訪筆記,正想整理資料,電話來了。
手機顯示無尾熊的側臉,側邊剃高一半青白,綁著小馬尾,他說這張照片帥慘,最像文青。
「幹嘛啦。嗯……寫稿啊。拜託……不會自己出去吃喔。好啦。回家再說啦。」
他的本名是吳偉進,但字太潦草,寫「進」的時候非常隨意,被老師念成吳偉雄,他也不以為意,後來同學們都叫他無尾熊,一輩子擺脫不了。
他個性就是溫和過頭,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推翻自己。這也是佳韻討厭他,卻又喜歡他的原因。
高中三年,她承認從未正眼瞧過無尾熊,正確來說,是瞧不起他……但是兩人還是陰錯陽差在一起了。
如果沒有那次,她在家附近巧遇另一位高中同學,心血來潮約了吳偉進來頂樓吃火鍋,警察卻忽然上樓臨檢,說是有人檢舉這裡發出像塑膠的拉K臭味。她還記得那天警察敲門剎那,他嚇得竄上床,窩在被子發抖,連床架都輕微搖動起來。
後來,他才吞吞吐吐……犯了詐欺罪,或許已經被通緝了。
這件事,當晚在高中Line群組轟地炸開,熱中八卦的群眾換成瘋狂臆測有的沒的老同學,什麼童稚純真同窗情誼都是屁。此後,她就非常厭惡同學聚會了。
他認真地說他現在沒有朋友,但是,他可以信任她。那誠懇的眼神活像在求婚。
她這個人值得信任的理由是什麼,實在不清楚。
不過是聽完他被朋友誣賴不還錢,還跑去法院告他詐欺,她忍不住跳上床舖大罵,「你笨啊,叫你簽本票你也簽,現在還不出錢,又不是一輩子不還,居然去告你—太沒義氣了。」罵完又覺得他們還沒那交情,挺他挺得莫名其妙。
「都說賺了錢要回家鄉買地蓋房子,住在一起啊。沒想到……義氣?真是電影演出來的。」叼著佳韻抽的涼菸苦笑搖頭,他倒是抽得很順口。
佳韻將菸咻地從他口裡抽走,大咧咧放進自己嘴巴,拍拍他的肩說:「算了啦,真正的朋友是什麼,你永遠不會知道是什麼,和錢扯上關係,你才知道什麼是朋友。」
她當時也不知自己為什麼一副有情有義有肩膀,絕不是為了安慰無尾熊,而是想起跟她爸借錢的那些朋友,在家鄉那靠海的小地方,有誰不知誰的底細。她爸說,缺了這筆錢會逼死人,所以他讓朋友簽了一堆本票還塞在老家抽屜,也沒看她爸去告過誰。
佳韻隨口說完那串讓她再說一遍都不可能太誠懇的話,在他耳裡卻發酵成費洛蒙。
後來無尾熊沒事就跑來找她聊天,也去打工的便利商店找她打屁。這不是愛情,他倒像她的護衛,她和一直打聽她感情狀況的便利店店長這麼說。固定在輪小夜下班接她回家,還有馬桶壞掉電燈不亮,半夜想吃鹹酥雞和啤酒,不論需要什麼,一通電話他就來搞定,不知不覺,他們就住在一起了。
無尾熊衰小的樣子,倒是有點像她爸,這件事她從未告訴過他。
同在小七打工的同事說,「男朋友啊?怎麼畏畏縮縮的,叫他進來裡面坐著等妳,也不要,縮在機車上一直抽菸,看起來好欠揍。」
看得見的人,只想看見自己想見的東西。她忽然想起在書店遇見的那女孩。
她知道他身上背負了什麼,才會成為今天這樣畏縮的人。
就像她愛偷點小東西,他是通緝犯,他們實在是天造地設。但說有多愛他,倒是也沒有多愛。彷彿習慣成自然,就這樣,每天吃飯睡覺、睡覺吃飯,好像夫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