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弁言
艾略特無疑是二十世紀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之一,其詩作、詩劇、評論等等,不僅在歐美引起龐大的討論和研究,連帶輻射到亞洲,擴散到全球,於文學創作和批評都有相當顯著的影響。
《荒原》迄今猶被認為是英美現代詩歌的領航者,時值出版一百周年,遂邀請杜國清先生對這部經典詩篇重新譯釋。杜國清先生是臺灣最早接觸並譯介艾略特著述的先行者之一,於六○年代起便有相關譯作發表,尤其是譯著《艾略特文學評論選集》(田園出版社,1969)的出版,既為臺灣最早系統性整理艾略特詩觀的專書,亦開啟了彼時認識艾略特的便捷通道。
本書最初的構想是從編排〈荒原〉為獨立詩集出發,然而身兼詩人、學者、譯者等多重身分的杜國清先生提出了更理想的建議,既然要向艾略特致敬,何不精心嚴選其重要的代表詩作集結成冊,不僅梳理艾略特在詩創作上的脈絡,也能夠一窺艾略特文字對現世關懷的面向。因此,便將全書定調成求質不求量,也不求全的「艾略特詩選」,輯錄詩人於1917至1936年間創作的傳世作品。
所有艾略特的詩作皆採中英對照,其間出現的希臘文、拉丁文、德文、法文、義大利文、梵文等均如實呈現,詩句則編入行碼,以利讀者參閱。書中亦保留艾略特的原註,同時加入杜國清先生自己的譯註,讓部分內容相對晦澀的詩作較容易親近。在翻譯上,杜國清先生沿用過去的古典用字與時代語境,並與現代詞彙取得平衡,充分詮釋出艾略特詩的背景氛圍,卻又不致顯得突兀。
書末的附錄,除整理艾略特生平之外,特將艾略特的文學論及《荒原》的翻譯版本等重要研究一併集中,使其書寫面貌更為完整。而基於尊重發表時間,文章內容除將體例調整一致,盡量維持原貌不再更動。
在紛擾動盪的時局下,由〈荒原〉揭櫫問世以來,艾略特不朽詩作深刻且前瞻的預示,無疑仍為人們提供了一盞照亮前途的明燈,進而走入其精神領域,探究深奧卻也最真切的世界觀,使心靈飽足滋潤,視野開闊清澈,繼續迎向下一個世紀。
陳逸華 謹誌
2022年 冬日
後記
艾略特對我的影響,不論是在現代詩創作上或是詩學理論的建構上,持續至今,剛好整整一甲子。那是我有志於詩創作開始接觸西方現代主義的上世紀六○年代,1962年開始在《現代文學》發表創作和翻譯的時候,包括〈荒原〉和〈普魯佛洛克的戀歌及其他觀察〉。作為詩人和學者,我的生涯可以說是開始於接觸艾略特,很高興終於能夠出版《艾略特詩選》,正如艾略特所說的,「在我的開始裡有我的結束」(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有始有終,似乎是天意。
促成這一完美天意的是,聯經出版公司的陳逸華副總編的策劃,作為紀念《荒原》出版一百周年的獻禮。(詳見他的〈出版弁言〉一文)承他的好意,協助搜集當年在《現代文學》和《笠》發表的翻譯,並請人打成文字檔。臺大臺文所學弟涂書瑋也幫忙整理了一份有關艾略特的翻譯資料掃描。在審訂的過程中,多謝陳怡燕小姐的協助,將每一首詩的原文和翻譯並排對照,以便我逐行核對修訂。事實上,沒有她的盡心盡力幫忙整理和校對,我是無法完成審訂舊稿的。艾略特的《荒原》出版已有一百年,是公認的現代詩經典,而我的翻譯本也有半個世紀了。禁得起時間的考驗,能有再版的機會,固然感到欣慰,可是回顧當年的舊作,恍如隔世,喚起我的一個未了的心願,希望能夠翻譯艾略特的壓軸巨作,四首〈四重奏〉。因此,藉此機會我進一步翻譯〈四重奏〉和另外兩篇重要的詩作:〈聖灰日〉和〈東方博士的行旅〉。四首〈四重奏〉是詩人的傑作,表現藝術作品的普遍主題:人與自然的關係、生死與神的宗教情懷、現實與理念的糾葛、現世與時間的抗衡、生命終於回歸先祖等等人生現象的觀察、思索、冥想和感悟,在彼此連結的四首詩中,圍繞著「氣」、「土」、「水」、「火」四大自然元素相互交響重奏。總之,這本《艾略特詩選》不是舊譯重刊,而是有相當分量的增譯,包括艾略特最重要的詩作而無遺憾。
除了詩作的翻譯,這本選集還收錄了我過去寫的一些有關艾略特的文章,包括〈艾略特生平〉、〈艾略特與我〉、〈艾略特的文學論〉、〈試論〈荒原〉的八種中譯本〉,以及洪淑苓教授的〈重探杜國清譯介〈荒原〉及其相關問題〉,希望能較多面地呈現艾略特的詩人風貌和對華文世界的影響。所選譯的作品,依照出版的時序安排,根據T. S. Eliot: The Complete Poems And Plays, 1909-1950 (HARCOURT, BRACE & WORLD, INC., NEW YORK, 1952),不是全譯,也不包括戲劇。這本英文原版書還是我大學時的同班同學、鄭恆雄知道我有意翻譯艾略特的詩特地送給我的。這本選集書名題為:「艾略特詩選:〈荒原〉、〈四重奏〉及其他觀察」,除了標示重要的內容之外,也揭示詩人創作的基本態度,在於觀察。這與艾略特的第一本詩集《普魯佛洛克及其他觀察》(Prufrock And Other Observations, 1917)互相呼應,反映出艾略特所主張的「不具個性」(Impersonality)的客觀詩論—以「客觀的相關物」(objective correlative)表達感情的創作手法。這一技法與即物主義(Objectivity)「以物觀物」的客觀表現,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異曲同工。這一藝術創作的詩觀,我在其他詩論文章中,已再三論述,也是我在創作實踐中常用的表現手法。艾略特對我的創作和詩觀的影響,我相信,值得有志藝術創作者的參考(見詩集《光射塵方.圓照萬象:杜國清的詩情世界》,臺大出版中心,2017)。
艾略特是一位高度知性的詩人。他的詩,思辨性強,相當深奧難解,耐於思考。在語言表現上,往往借助於客觀的事物或事件,描寫人物、動作、行為、對話、場景、地理景觀等,呈現戲劇性的情景,富有形象性和象徵性;同時突破固定的格律,講究自然的節奏感,使用的手法包括尾韻、頭韻、行中韻,或是跨行、斷句、並列、重複等,藉以表現自由詩的音樂性。在翻譯上,我盡力呼應原文的表達方式,而不只是詩句意義的傳達。詩的藝術創作,艾略特稱之為作者「與字句和意義難以忍受的角力」(the intolerable wrestle with words and meanings)。關於艾略特的創作藝術和評論研究,是一個專門的學術領域,不是這本詩選的重點。作為譯者,我只能根據有限的參考資料,力求了解原文。由於中文和英文在思考方式和語法習慣上的差異,譯文無法句句對應,迻譯時不得不做適當的調整,而在上下文中,力求照應。力拙之處,請讀者包涵;誤讀誤解,在所難免,也請讀者指正。
我希望這本詩選能夠增進我們對二十世紀傑出現代主義詩人艾略特的認識,體會他對現代與傳統、文學與宗教、創作與藝術、理論與實踐的觀點,有助於我們對東西現代詩的特質及其優越作品的了解和鑑賞。
杜國清
加州望月坡 2022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