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舊金山新地新天
一九六二年三月四日下午,妙峰法師從台北松山機場出發,登上泛美航空公司客機,首途飛往舊金山。這年法師三十八歲。
四小時後,飛機在日本東京成田機場降落。通妙法師和他的同事慧岳前來接機,通妙和妙峰是「福嚴」的同學,女眾佛學院成立,兩人又是同事。妙峰法師在東京「可能住了一晚」,第二天繼續航程,飛抵檀香山。
妙峰法師飛越太平洋,困在侷促的座位上十多小時,對眾人來說是最難度過的一天。出家人有修行,正好在這個「蒲團那麼大的地方」靜坐。
他特意等到最後一個才下機。一位海關關員趨前對他說:外面許多人等著你,不用排隊,我帶你過貴賓通道。法師把入境文件及手上提著的行李交給他,跟隨關員,空手過關。
那關員笑著問法師:「蔣介石要不要回中國?」法師回答:「我倒想回去。至於蔣介石,你還是親自去問他吧。」關員大笑,拍著法師的肩背說道:「你很聰明!」
前來接機的信徒們很熱情,人人手上拿著蘭花串成的花環,列隊歡迎。把花環掛在法師的脖子上,花環愈堆愈高,套住了鼻頭。花兒好香啊,豔陽高照,天空特別藍,海風很大,但空氣清新,一片熱帶風情。法師說,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老朋友祖印及泉慧,他們在上海是同學。照歡迎的人群看,檀香山華人有很多人信佛,前人的耕耘可見一斑。歡迎的行列中有一位「土王」,當地原住民的酋長,一身裝束堪稱多采多姿,他配合當地的觀光事業,招徠遊人合影,法師也「隨緣」拍了一張照片。對他來說,這些經驗都很新鮮。
法師住在檀島唐人街中華佛教總會的檀華寺。佛教總會會長鄧燮榮居士領先,祖印及泉慧帶領著熱情的信眾送到寺中。到了總會,法師穿上法衣,在佛前禮拜。儀式以後,大家拍照留下歷史性的鏡頭。
資料顯示,大乘佛教傳入西方社會,以夏威夷群島的檀香山為第一站。一九五三年,四百多位以廣東人為主的佛教徒,在檀島組織了「華僑佛教總會」,首任會長陳照洪居士,他派人到香港禮請虛雲老和尚的弟子知定法師到檀香山弘法,那時夏威夷尚未成為美國的一州。除了「華僑佛教總會」,檀香山華僑還成立了第二個佛教社團,那就是接待妙峰法師過境暫住的「中華佛教總會」,一九五五年成立,會長鄧榮居士。一九五七年禮請竺摩法師出任設在同址的「檀華寺」為住持,祖印及泉慧兩位法師為副。一年後,竺摩回檳城,祖、泉二位接任。這兩個佛教團體平素很少來往。
妙峰法師到檀島第二天,在祖印及泉慧的陪同下,拜會了檀香山華人的「最高組織」中華會舘。(按網上資料,檀香山中華會舘在唐人街︹42 N. King St.︺,建於一九三四年,獨立兩層高的水泥磚房。但不知是什麼原因,正在出售,售價美金二百二十萬元。)翌日祖印、泉慧、鄧會長陪法師遊覽夏威夷市容,看有名的夏威夷公園,在夏威夷酒店的「旋轉餐廳」吃飯,進餐中看窗外景物不住地變換。法師說,美國科學發達,民生富饒,不愧為先進國家,但願更上層樓加上佛法大行。
在檀島,法師開始了解異域的風土人情,佛教傳布和信眾分布的實際情况,也依照主人接待的項目遊覽了一些名勝古蹟,在當時拍下的許多照片之中,有兩張特別引人注意:一張題字:「在檀香山海邊遠眺台灣」,妙峰法師一人獨立在海灘上,西望神州,神情嚴肅,他的心中或有思潮起伏,如一波波澎湃的海浪。第二張題字:「在檀島海邊與祖印、泉慧遠眺大陸家鄉」。看三人飛揚的衣衫,可知海風很大。三位法師臨風遠望,懷想當年,期待將來。
檀島的觀光景點之中包括日軍偷襲珍珠港的戰爭遺跡。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二次大戰方酣,日本與美國尚在維持邦交,突然出動空軍轟炸夏威夷的美國軍事設施,美軍的飛機船艦損失嚴重,美國因此由中立改為向日本宣戰,導致四年後(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日本的求降。沒想到二十年後,妙峰法師居然親臨戰場,憑弔美麗海港中被炸毀的船艦殘骸。現代戰爭因武器進步,殺傷毀損為古人難以想像,上次戰爭血跡未乾,已有人在大談下一次戰爭!天蒼蒼,海茫茫,真想問佛陀何日乘願再來!
法師說他在檀島可能住了一個星期。一九六二年三月九日晚上,他飛抵舊金山機場,這一天在美國佛教史上是重要的一天。他是第一位經國民政府遠派到美國本土弘法的法師。
舊金山機場很大,比松山、成田、檀香山機場都要大得多。來接機的有美洲佛教會理事長梁民惠居士、孫慕迦教授,還有呂繩安博士,他是虔誠的信徒,吃長素,《佛陀的綸音》一書的中譯者。還有梁卓堃、譚德森等人。一位秀氣的小女孩獻花。法師離開檀香山的時候,脖子上又掛滿了花環,正好把這些蘭花給了來接機的小孩和女士們。
大家簇擁法師到美洲佛教會。法師換了黃袍紅袈裟,在佛像前行大禮,匍匐在地,虔心禮拜。然後在大廳中以「佛法無邊」的橫牌為背景合照一幀,這也是一張珍貴的照片,一共三十多人,其中有三、四位外籍人士,幾個小孩。法師戴着眼鏡端坐中間,兩旁是孫慕迦及梁民惠,還有呂繩安和鄭僧一,鄭僧一後來是紐約大學教授,他和他的姐姐都是扶持佛法的善信。法師第一天就在大廳中做了他西來美國本土的第一次開示。
法師照例拜訪中華會舘,也拜會了其他宗教團體及亞裔社團,他們都對這「第一位」遠來的和尚期望很高。該認識的人都認識了,該知道的情況也陸續知道。華人本來安土重遷,一旦遠涉重洋,飄蓬無根,心理上埋伏下許多問題,他們非常需要向三樣東西尋求安慰:中餐、中文、中國宗教。美國政府深深知道,移民若與母國文化隔絕,容易生病或犯罪,所以在政策上對各族移民原來的信仰都採取扶持的態度; 單就這一點而論,他弘法大有可為。
再看美國的主流社會,六○年代正值美蘇「冷戰」高峰期。冷戰(Cold War)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出現的國際情勢,以美國為首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和以蘇聯為首的華沙條約組織,雙方在經濟和政治立場方面產生嚴重對立的矛盾,多次發生激烈爭執,美國國務卿杜勒斯稱為「戰爭邊緣」。由於雙方都擁有大量的核子武器,如果戰爭真正爆發,就會導致全人類的毀滅。所以雙方都避免戰爭發生,但是又互相以戰爭相恐嚇。冷戰同時是一種心理戰,美國人在這方面的承受力比較弱,出現許多社會問題。
妙峰法師在舊金山,見證了一個正在轉變中的社會。人們反對戰爭,反對權威,尊重自我。但是微小的個人,不能改變政局,因此對現世悲觀,對未來絕望,道德水準普遍低落。青年人為尋求解脫難以負荷的精神壓力,後來出現「嬉皮」文化,沉迷於抽大麻、LSD等迷幻劑,麻醉性靈,醉生夢死。多少人在美國主流文化之外尋求救濟,東方的瑜伽、禪道應運而起,寒山、拾得成為青年人的偶像。就這一點而論,妙峰法師來得正當其時,為華僑提供心靈上的防護,也使多元的美國社會增加選項。
妙峰法師住在美洲佛教會擔任該會住持將近一年。早期舊金山的華僑,經營餐舘及洗衣店,多半住在唐人街,他們信奉的並不是純正的佛教,而是神佛不分的民俗宗教。後來留學生及新移民增加,加上華僑的第二代都是知識分子、專業人士,醫生、律師、會計師等日多,簡單的原始信仰無法滿足他們,有心人陸續成立了修持的機構,在舊金山有馮善甫醫生及馮善敦醫生兄弟二人的佛禪會禮教堂、伍佩琳居士的正信佛道會、梁民惠居士的美洲佛教會。
美洲佛教會在美國李氏敦宗總公所的大廈,租下三樓一層作為佛壇,可容一百多個信徒,地址是都板街九一五號。向南走是華盛頓街,然後是企里街。向東走是乾尼街,向西走是市作頓街。對面九一八號是舊金山李氏總公所。都板街相當於紐約市的勿街,是整個唐人街的中心,九一五號是一座四層高的大廈,四樓是李氏敦宗青年組。(法師說樓上每逢週末都很吵鬧,音樂整夜不停,常常有年
輕人開派對。)二樓租給留學生辦的美洲中國圖書舘。
地下室呢,法師說大概是李氏公所的會址吧。美國李氏敦宗總公所成立逾百年,隸屬寧陽會舘,在美設有多個分會,是全美深具規模和影響力的宗親團體。
法師說舊金山的信徒都很虔誠,皈依的人很多,有些人是向他重新皈依的。信徒的文化水平很高,尤其是住在郊區的,有教授、博士、專業人士、留學生等等。除了前面曾提到過的呂繩安、孫慕迦之外,還有英譯《易經》的趙自強教授,主理美佛會財務的陳世蕃會計師,還有張維英及周克明兩位居士。法師特別提到弟子周克明,舊金山華人文化苑院長,也是僑務委員會委員及僑領,法師得到他的關心和悉心照顧。
也有外籍信徒。法師認為,一般來說,除了基督教徒,美國人都能普遍接納佛教。基督教徒比較排斥其他宗教,牧師批評佛教徒迷信,拜的是偶像、泥菩薩,他們根本不了解佛教,隨口妄評。法師還提到在台灣的時候,法師講經,基督徒來鬧場,向受眾散發傳單,高唱詩歌。法師對此深表遺憾。
信徒的「世學」雖然水平很高,但是接受佛學還沒到聽經的程度,所以法師沒有對他們專講經義。每個星期天都有開示,題目都是看當時的需要而定,多半因應信眾日常家庭生活上碰到的疑難求法師解困,例如丈夫沉溺飲酒賭博等惡習,例如婆媳不和、孩子進入反抗期。法師把種種難題引入人生哲理,切入佛理,循循善誘,從而彌合了瀕臨破碎的家庭。
聽講的逐漸增加,形成一個大家庭,甘苦共嘗,師父等於家長,處處為眾人分擔。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無論在國內台灣或美國,地域雖然不同,又無論是廣東人、上海人、台灣人,或外籍人士,都要在這個俗世度過一生,都有同樣的煩惱,同樣需要佛法來加持,要師父來引領,幫助他們同登彼岸。
法師說,華僑有種種需要,即使是節日聚餐,或者是喜慶書聯,都是結佛緣,「善念隨緣到處栽」。法師更要以身教來帶動弟子的修持。
華僑多半是廣東人,所以用廣東話的時候多,也有用普通話或英語溝通的時候。平時都有共修會及聚餐吃齋,信徒參加活動時都帶了他們的子女同來,於是法師在客堂設中文學校,週六及週日上課。暑假期間,孩子每天都來學中文,綜合式的一班約有二、三十個學生。課文中有許多佛經裡的故事,引導孩子們認識佛教,法師和梁民惠的族姪梁卓堃居士合編了一本課本。〈釋氏英雄〉取材自《阿含經》,摩訶男自溺以救族人的故事,佛陀說「親族之蔭勝餘蔭」的故事,敘述釋迦牟尼諫阻琉璃王攻伐祖國。孩子們喜歡這些故事。中文班的成立也得到信徒們的歡迎。他們說:我們在美國不能數典忘祖,既要培養孩子們的佛法信仰,也要幫助他們傳承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