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杜甫詩一首——生長明妃尚有村
杜甫〈詠懷古跡五首〉,每首不單獨立題。因為所懷古人五,所詠古跡不止於五。或問:何不逕云「懷古」曰「詠懷古跡」?則緣此五首七律本以寫景為主,觸景生情,鎔情入景,別寓寄託,不欲明言。周棄子先生曾謂:凡大詩人必講究「製題」,務期允當,一字不可更易。又:杜甫自謂:「晚節漸於詩律細」;即於製題亦然。我今說此五首中的一首,但釋〈詠懷古跡五首〉一題,就有許多話可說;正見得杜甫詩律之細。
先說杜甫所懷的古人五:庾信、宋玉、王昭君、劉先主、諸葛武侯。以此五古人的遺跡次序言,自荊州、歸州至夔州;彷彿杜甫經三峽入蜀時所作。但杜甫入蜀,乃自同谷(今甘肅成縣)經劍門至成都;出蜀方自成都南下,經渝州、忠州而至夔州,逗留兩年有餘,迄代宗大曆三年正月始去夔出峽,三月至江陵,秋發荊南至公安。〈詠懷古跡五首〉,我斷為是年居江陵數月時所作。由遊庾信故宅,聯想到此地亦即宋玉舊居;復又感懷頻年足跡,循峽而西,想到歸州的昭君村、夔州的永安宮,以及密邇永安宮的武侯廟。這就是何以五首詩的次序與其行蹤相反的緣由。
庾信在荊州的遺跡有兩處,一為「庾臺」;《嘉慶一統志》載:
在枝江縣東百里洲北。《輿地紀勝》:相傳庾子山宅。
枝江在江陵以西;杜甫出峽後,有〈宿青溪驛〉、〈泊舟松滋亭〉等詩,松滋已過枝江;此後自暮春至秋移公安,不見復有西遊之詩。事實上詩中已明明道出,所遊庾信古跡,乃其作〈哀江南賦〉之處。此詩後半首:
胡羯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無疑地,是杜甫藉以自況其心境。庾信仕北周,位望通顯,而常有鄉關之思,因作〈哀江南賦〉以寄其意,自傷欲歸不得。其時杜甫歸思正深,但田園寥落,生計短絀,不能不遊食川楚,亦有欲歸不得的苦悶。〈哀江南賦〉:「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用大樹將軍馮異,及荊軻入秦的典故;馮卒於軍中,荊死於咸陽,並皆不還。杜甫後兩年道卒於耒陽,「庾信平生最蕭瑟」竟成語讖。
庾信作賦之地,在江陵城西三里的宋玉故居。〈哀江南賦〉有「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之句,「誅茅」典出《楚辭‧卜居》,為庾信開府荊州,葺宋玉故宅以居的確證。
此地既為宋玉舊居,則以杜甫的欽服宋玉,何得不深有所懷?相信前兩首是同時同地所作;因兩處古跡,實為一地。原作如下: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上半首自擬才思同於宋玉,復自悲境遇類似宋玉。下半首「江山故宅空文藻」是本地風光;此下三句中,有荒臺、有楚宮,皆在夔州巫山,見《寰宇記》。是則此一首所詠懷的古跡,就有三處了。徵宋玉之典,自當首及雲雨高唐;而興感實在其江陵故居,欲別立題,應作一短序加以說明。否則即不免文題不副;故不如不別立題,可以兼懷宋玉舊宅、荒臺、楚宮,無所拘束。此亦詩律之細又一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