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十世紀初以來,對於什麼是歷史,什麼不是歷史,有過相當精彩的討論。一九○二年,當梁啟超掀起新史學革命時,反覆強調的是「自動者」才是歷史,「他動者」不是歷史。另外,在〈新史學〉中,他區分「歷史學」與「天然學」,認為歷史是敘述進化之現象的,說:「何謂進化?其變化有一定之次序,生長焉,發達焉,如生物界及人間世之現象是也。」「天然學」研究的是「循環者,去而復來者也,止而不進者也」,「天然學」是「非歷史」的。在西方二十世紀的英國史家柯林伍德(R. G. Collingwood, 1889-1943)主張,凡有思想的行動是歷史的,沒有思想的便是非歷史的,所以柯林伍德有一句名言:「一切歷史都是思想的歷史。」
但是現代史學界對上述的看法已經有所不同,「自然界」是不是就一定是如梁啟超所說的今日如此,明日亦如此,而沒有歷史;歷史是不是一定是「思想的歷史」?人們對這些問題開始有了不同的想法。在Dipesh Chakrabarty(1948-)的The Climate of History: Four Theses一文中,他批評了黑格爾(G.W.F. Hegel, 1770-1831)、柯林伍德(他不知道梁啟超的說法)以降,區分「歷史的」與「自然的」觀點。他說,因以人類為主的意識過度誇大,如地貌的急遽改變、生態環境的快速變遷,使得自然界不再是「昨日如此,明日如此」,故自然也有了歷史,太過膨脹的「人定勝天」、「戡天役物」,造成自然界的變化。
我想先檢視三種很有影響力的觀點。第一、尼采(F. W. Nietzsche, 1844-1900)曾經用異常凶悍的筆調寫過一本小冊子《歷史對於人生的利弊》,他用了許多尖刻的話來形容「歷史的疾病」,意思是人們如果讀了太多歷史,會被過度的「歷史重負」壓得直不起身子來,變成早熟灰暗的青年,這種病的解藥是「破歷史」與「超歷史」。尼采認為只有服務於人生的歷史才是真正的歷史,文明的包袱越少越好,他抗議學習太多的歷史只是加重人身上的負擔。第二、因為許多史家刻意迎合當代的需求(如國族認同)或當代的渴望,寫出來的歷史變成了現代社會的翻版。就像在一個情報局中,情報員所收集的材料太想迎合局長的偏好,以致所搜集的情報變得毫無用處,歷史成了「活人在死人身上玩弄詭計」。第三、人類始終有一種古老的期望,希望能夠藉由閱讀歷史獲得像占星家般預測未來的能力。近代史學的發展雖然早已擺脫這種思維,但是一般的歷史閱聽者卻仍然渴切地想找到這方面的指引。事實上,人類世界與自然世界最大的不同而又同樣精采之處,即在於其無限可能性及不可定律性。當人們模糊地感覺到他們已經走到一個盡頭,變不出什麼新花樣時,下一代人卻馬上翻新出奇、另進一境。人的無限性、複雜性及創造性即展現在這些地方,所以歷史中不可能有像地心引力那般精確的規律。
英國史家亨利.巴克爾(Henry Buckle, 1821-1862)的《英國文明史》(History of Civilization in England),曾經試著導出一些規律,即當氣候、物質條件變化時,人的出生率、自殺率、離婚率會呈現何種變化;巴克爾曾經風靡一時,可是後來漸漸被拋棄,可見要在歷史中建立某種定律是近乎不可能的。話說回來,雖然牛頓從蘋果落地悟出地心引力的規律,卻不能預測蘋果將於何時掉落。
所以有不少人直接宣揚「歷史無用」論。一九六九年,約翰‧普朗博(J.H. Plumb, 1911-2001)的一本小書The Death of Past,便宣稱歷史的死亡,主要是說學院化的歷史不再有任何現實的用處。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 1882-1941)說:「找史學家來幫忙總是一件不幸的事」、「那些愚蠢可笑的歷史學家」。芭芭拉.塔克曼(Barbara W. Tuchman, 1912-1989)便以她引用歷史研究西班牙內戰的發展的著作為例,說明歷史幾乎沒有辦法直接地預測未來。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