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畫荷的王冕
元朝末年,浙江諸暨縣鄉下,曾經出了一個性情品行高超不俗的人,他的名字叫王冕。
王冕七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依靠母親幫人做針線供他到村學堂去讀書。讀到十歲那一年,生活愈加困難。他母親只好告訴他:「兒子,不是母親故意要耽誤你的前途,不讓你多唸幾年書,只因你父親去世後,我一個婦道人家,實在難以支持了,年歲不好,柴米又貴,家裡幾件衣服和家當,能當能賣的都典賣出去了,到今天,迫於無奈,所以和隔壁的秦家商量,僱你去放牛,每個月還可以得幾錢銀子,又有現成飯吃,你去不去呢?」十歲的王冕懂得體諒家庭的不幸和母親的苦心,他說:「我在學堂裡,心裡也悶,到他家去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想讀書,隨身帶幾本去,照樣也能夠讀。」
於是王冕給秦家僱用,天天到離家不遠的七泖湖放牛。他清早出門,傍晚回家,要是遇上秦家煮些醃魚、臘肉給他吃,他便拿塊荷葉包回家,讓母親享用。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花用,存個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裡找那闖學堂的書客,買幾本舊書,把牛拴了,坐在柳陰樹下看,這樣過了三四年,王冕讀書用心,也著實增長了不少學識。
有一天,黃梅時日,天氣潮悶,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霎時間,濃雲密佈,一陣大雨席捲而過。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山上,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經過水洗一番,尤其綠得可愛。湖裡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心想:「古人說,『人在畫圖中』,著實不錯,可惜我這裡沒有一個畫工,否則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不也有趣?」又心裡想道:「天下那有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從此以後,王冕存錢也不買書了。託人向城裡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後,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要不是多了一張紙,就像湖裡長的;才從湖裡摘下來,貼在紙上似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便買些好東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一個畫沒骨花卉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裡更加歡喜。
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便無一不貫通了。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位,又不結交朋友,仍終日閉戶讀書。他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寬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用一乘牛車載了母親,手執鞭子,口裡唱歌,在鄉村鎮上及湖邊,到處玩耍;惹得鄉下孩子跟著他笑,也不在意。隔壁的秦家老先生,雖然務農,卻也是個懂得生活情趣和做人道理的人;因自小看著王冕長大,見他如此的行徑不俗,所以愛他、敬他,時常邀他來草堂坐著說話兒。
秦老的兒子秦大漢的乾爹翟買辦,是諸暨縣衙的一個差役領班。有一天奉了知縣時大爺的交代,特地來請王冕畫二十四幅花卉冊頁送上司。王冕心裡不痛快,覺得拿他的畫到勢利官場,供人結交權貴,沒多大意思。但是秦老在場,一直慫恿、促成,礙著秦老當年的扶助疼愛之恩,只好勉強答應。回家仍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題了詩在上面。
受了時知縣禮物的危素,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不忍釋手。第二天,備了一桌酒席,請時知縣來家致謝,問起所贈冊頁畫家,不知是古人或是今人。時知縣不敢隱瞞,說:「這就是門生治下一個鄉下農民,叫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才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危素說:「我學生出門久了,故鄉有如此賢士,竟然不知,可為慚愧!此人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我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麼?」
時知縣回衙門,派翟買辦持個帖子去約王冕。王冕推說是一介農夫,不敢求見,不肯去。翟買辦急得上火,罵他不識抬舉,爭論了一番,還是秦老出來打圓場,說回復抱病就好。翟買辦又說即使有病,也要取得鄰居的證明。這樣推託推託,只好叫王冕向母親秤了三錢二分銀子送給翟買辦當差錢,方才應諾回去了。知縣心疑是翟家這奴才狐假虎威,嚇著了王冕,所以不敢來見。想著要自己下鄉去拜他,帶他去見老師危素,老師一定會以為自己辦事勤敏。又想著堂堂一個縣太爺,屈尊去拜鄉民,會惹笑話,又想道:「老師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揚一番,這是萬古不朽的好事,有甚麼做不得?」主意拿定,竟然下鄉來拜王冕。
第二天一早,時知縣坐了大轎,帶了八名隨從,敲敲打打的來到鄉下,惹得鄉人扶老攜幼都來觀看。王冕早得到消息,躲了起來,交代牧童,說他到二十里路外的王家集親家家喝酒去了。時知縣心中十分惱怒,本要抓王冕回來責懲一番,又想恐怕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識抬舉,再來處置也不遲。
王冕並沒有走遠,時知縣一列隊伍剛走,他便回家了。秦老責怪王冕不該如此固執,王冕說:「這時知縣仗著危素的權勢,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什麼要與他往來?但這番可能使危素老羞成怒,我還是到別處躲避幾時才好。」
王冕的母親也贊成,她說:「兒子,你歷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了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放心出去躲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不成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於是把母親託了秦老照顧,自己遠走山東濟南府,租了個小菴門住下,賣卜測字,也畫兩張沒骨花卉貼在那裡,賣給過往遊人。每日問卜賣畫,倒也生意興隆。濟南府有幾個俗財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來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廝,動不動大呼小叫,鬧得王冕不得安穩。王冕心生不耐,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裡,又題幾句詩在上,語含譏諷,也怕從此有口舌,正考慮搬移一個地方。那天早上,突然見到一群群逃難的人,男男女女,哭哭啼啼,挑鍋、籮擔內挑著面黃肌瘦的孩子,問其所以,都說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決了堤,住所被盡行淹沒,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覓食,王冕歎息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我還在這裡做什麼?」將些散碎銀子,收拾收拾,結束行李,仍舊回家。
六年後,母親病重臥床,王冕百方延醫調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說:「我眼見得不濟事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說你有學問,該勸你出去做官。做官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這些做官的都沒有什麼好收場!況且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而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著應諾,母親才放心歸西去了。
母親去世才一年多,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陳友諒、張士誠這些草莽英雄各據一方,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為吳王,乃是王者之師,破了方國珍,號令全浙,鄉村城鎮,並無騷擾。有一天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只見十幾騎馬來村,為首一人,頭戴武巾,身穿團花戰袍,白淨面皮,三綹鬍鬚,氣派非凡。原來是吳王親自來訪王冕,兩人相互行禮坐下後,吳王說:「我是個粗魯子,今日見先生儒者氣象,不覺功利之見頓消。我在江南,早已久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後,何以能服其心?」
王冕說道:「大王遠見,不消鄉民多說。若以仁義待之,何人不服,豈只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惟恐義不受辱,方國珍的失敗就是一個例子。」吳王歎息,表示受益良多。兩人促膝談到日暮,一隊隨從在屋外吃乾糧,王冕到廚房烙了一斤麵餅,炒了一盤韭菜,端出來請吳王吃。
吳王回去後,秦老才從城裡回來,問起這件事,王冕說是從前在山東認識的一個將官來訪;淡淡提起,從此不再說。
沒過幾年,吳王統一天下,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鄉村人個個安居樂業。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從城裡得到消息,那危素歸降以後,妄大自尊,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問罪,派去和州守余闕墓。另一條消息,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任才。王冕聽了,指著公報告訴秦老:「這個法卻定得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會把那道藝、品德,和進退的道理都看輕了。」
當天夜晚,王冕和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對坐飲酒。這時正是初夏,夜色極好,夜空繁星照耀。王冕舉頭觀望星象,向秦老說道:「秦老你看,貫索九星沖犯了文昌六星,一代文人有災厄了!」話沒說完,忽然起了一陣怪風,颳得樹木颼颼作響,水池眾鳥驚起,兩人嚇得以衣袖蒙臉。過了片刻,風聲略定,睜眼看時,只見天上百十顆星星紛紛落向東南角去。王冕說道:「天可憐,降下這夥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來不及見著的了!」
此後常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徵聘王冕出來做官,王冕起初不在意,後來漸漸說得多了,王冕便躲去會稽山中。半年之後,朝廷果然派遣一個官員,捧著詔書,帶領隨從來尋王冕,說皇恩授王冕諮議參軍之職。一個八十多歲老人,拄著拐杖出迎,這人正是秦老。他說王冕已不知去向,而王冕的家荒涼殘破,果然是久無住人了。
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並不自言姓名,後來得病去世,山中的鄰人聚錢將他埋葬在會稽山下,同年,秦老也壽終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