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
媽媽病了,詭異的腦神經翻鬆神人不曉的魑魅世界。
早上在廚房忙著,媽媽過來問我:
「妳爸爸呢?」
「爸爸呀?喔!散步去了。等下就回來。」
媽媽直往客廳去,不理會答案。而爸爸,往生已經三十年。
深夜十一點,媽媽以筷子敲碗,皺眉吵著肚子餓,要吃飯。
整罐奶粉放在飲水機下沖泡。
把藥瓶浸在水杯中。「洗澡。洗澡。」媽媽平靜的說。
「媽,不能吃啊!求求妳!」聲淚俱下哀求著,從媽媽口中搶出塑膠袋。
「為什麼那麼多人在家裡下棋?」
環顧空盪的客廳,輕輕問媽媽:
「就讓他們下吧!妳要不要也來一盤?」媽媽笑笑,說她才不要。是啊,媽媽只打麻將。
「為什麼不理我?我看到妳往樓上去了,一直叫妳,一直追妳,都跌倒了。全身好痛啊!」
媽媽不要追,這輩子我都會在妳身邊,永遠不離開。膝蓋還痛嗎?看!臉頰都跌瘀了,幫妳揉揉,擦擦藥膏好嗎?
客廳的桌椅全挪到牆邊,為讓媽媽有更多走動空間。攙著媽媽,陪她自言自語,屋子裡到處飄蕩著精靈的語言。
深夜,眾生進入死域浮沉,厲鬼嚇走睡神,將媽媽逐出夢鄉,腦海潮音澎湃。屋燈一盞一盞開啟,笨重的餐桌椅,在木質地板上拖出無數長長的刮痕,咯咯聲蠻橫入耳。
疊不盡的棉被,開開闔闔的抽屜,在不寐的迷宮,翻找不存在的答案。
媽媽,我們去看病好嗎?醫生會治好妳的病,相信醫生,不要怕。
媽媽指著病房裡雪白的天花板:
「那上面有監視器!」一臉神秘。
「不要小看那些醫生護士,他們都是來監視我的!」
焦慮的望著媽媽。她話題一轉:
「唉喲!一個老太太死了,好多人來送葬啊!福壽雙全喔!」滿是欣羨。又道:
「她送給我一件大衣。」
「漂亮嗎?」撫著媽媽的手背,淚滴在上面。
媽媽在身上比來比去,面前有片看不見的穿衣鏡。
倏地,眼露凶光,劍眉上挑,抓起我放在她病床前的手機,劈頭就砸!
驚惶閃到門邊。
媽媽,親愛的媽媽,不認識我了嗎?我可是妳嫡嫡的親生女啊!是哪條像毒蛇般的腦神經,噬去妳正常的認知?醫學再發達,仍無法征服這弔詭的魔界?
媽媽紅著眼睛追出來,惡狠狠指著我:
「我要拯救妳,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嗯?」
媽媽,我聽,我聽,向來都聽!求妳醒過來,別嚇我好嗎?
我退到外面長廊,媽媽愈來愈淒厲的嘶吼聲,驚動整個樓層的病人和家屬。
別跑,媽媽!小心跌倒。千萬別進電梯,別讓我找不到妳!
醫生護士,求你們不要抓我媽媽!不要弄痛她!不要綁她!不要隔離她!不要傷害她!她只是生病了!
針頭從媽媽手臂匆匆起落。我瘋狂扒開人群,只見媽媽倉惶呆立,像受驚嚇的小孩,汗水浸透髮絲,糾結成條。
黎明從長廊那廂爬上窗台,一輪完美朝陽映在玻璃上,閃耀強光,刃開暗夜。媽媽安詳闔眼,臉上浮現甜甜夢花,我知道媽媽需要一個比較長的過程,就會從遙遠的地方跋山涉水回來。
我的親密室友
我的聽覺敏銳,是那種「螞蟻走路都聽得見的人」,因此結婚前特地問他:「你會打鼾嗎?」
他說:「我在交通車上睡覺,沒聽過同事說我會打鼾。」我欣然解讀為不會打鼾。
新婚之夜,他一會兒起床喝水、上廁所,一會兒調冷氣,總之,徹夜不眠。熬到第二天,碰到椅子立刻鼾聲大作,才知道他昨夜是因為怕打鼾而不敢睡。
幾個月後,在報上讀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說,英國一位婦人,睡在打鼾的丈夫右側十年,左耳全聾了。我跳起來要求分房,從此展開我們經常串門的親密室友關係。
外子在南部生長、唸書、就業,講台灣國語是他的註冊商標,國台語交互使用當然更是家常便飯。
他會指著台中地圖,邊研究邊自語:「原來精武路可以直『趟』太平。」
出門買菜,計畫著要買一「架」雞。
「鴿」子「鍋」子分不清,「國」家「隔」壁共一音。
一天他接完電話,很得意的到房間告訴我:「銀行說我是『豬生的』,要給我升等。」
我愣了幾秒才頓悟,捧著肚子哀求:「拜託,不要這樣侮辱你媽媽好不好?」
他依然眉飛色舞,豎起大拇指指著胸膛:「我是『豬生的』!我是『豬生的』!」這下我可是倒在床上翻滾,笑到「花轟」。
他是「資深的」!
喜歡逛大賣場,原先說只要買盒雞蛋,回來總會提兩大袋食物和家用品,省去我許多購物的時間跟力氣。
會修馬桶水電,節省家用。
愛做菜,有創意,講究養生,兼具色香味。我常建議他去開餐館。
我在浴室,他三不五時躡手躡腳,把電燈開開關關,製造恐怖氣氛。
正要上床就寢,這位老兄把洗衣網罩在頭上跑進來說:「我發明最好的防蚊方法了!」
幾年前我們住高雄,他訂做一套西裝,過了幾天,我問他去試穿了沒?他說沒有,「我去廣州。」那家店在廣州街。
每樣搞笑事件,都換來一陣窮追猛打,他還是樂此不疲。這個古錐居家的男人,確實可以託付後半生。
家事分工合作,個性彼此閃避,興趣相互迎合,兩個老人,在歲月裡相濡以沫。我們各自穿過雷雨,在中年相遇,黃昏路上點燈做伴。
咀嚼回憶
不知怎地,今年忽然好想念媽媽曾經做過的紅燒肉,試著從記憶中拼湊歩驟,把五花肉、醬油、冰糖、香料,一一放入鍋中。拜現代燉鍋之賜,兩個小時後燉出來的肉,果真有媽媽的味道。
近來口牙已差,愛揀趴軟食物吃,再加上有家人捧場,竟燉了好幾次,之前我是幾乎不碰它的。
小時候,年節桌上的珍饈,紅燒肉是最常見的,因為爸爸愛吃。兒時不知節制,隨著爸爸大塊朵頤,身材也向他看齊,脹得跟汽球似的,一直腫到高中才漸漸消下來。
大一那年巧遇中學學長,他打趣說:當年只看到一個汽油筒,從教室前滾過來滾過去。
其實上大學我已經苗條多了,後來又多愁多病,直到現在,四十年過去,體重都未超過五十公斤。
遇見學長的那天中午,正端著鐵盤排隊點菜,他從後面發現我,笑說要請客。 因為到得晚,餐檯上菜餚已不多,左看右瞧,竟幫我挑了塊肥滋滋的五花紅燒肉。那可是女孩子的大忌啊!
歲月匆匆,人事流散,那塊五花肉的滋味早已從味蕾上消失,然而十八歲少女情懷中的尷尬與羞澀,卻是縈心的甜蜜。
紅燒肉上桌了,香嫩滑潤,肥而不膩,家人吃得咂咂有聲,我總是細嚼慢嚥,一口一口緬懷往事。
媽媽老了,再也不做紅燒肉了。
岡上的故事也老了,說與誰聽?
超級油鹹麻辣燙
去一趟四川回來,朋友來電問川菜好吃嗎?即使看不見表情,我仍然皺眉搖頭:
「喔!不得了!超級油鹹麻辣燙!」連用三個驚歎號。你說呢?
話說到了成都,當然要嚐遍川味。先來道台灣凡介紹四川美食的電視節目必有的夫妻肺片。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油汪,主菜在紅水氾濫中幾遭滅頂,油量之多足足可讓我炒三天菜。筷子潛入油底,撈出一塊黑不隆咚的食物入口,天啊!四川的鹽不要錢嗎?不只如此,從頭皮到下唇還麻到顫抖,別誤會,非食物中毒,是花椒搞怪。
下一道涼粉拌小黃瓜,是清爽可口的小菜。錯!它的油鹹麻辣,比之夫妻肺片有過之而無不及。嚐過一筷子我就放棄了。
再上場的是魚香茄子,光這道菜就可讓我解決兩碗飯。我說的是在台灣。當然茄子是泡在殷紅辣油中端上來的,那蔥綠那蒜白那茄紫,簡直是春天的花園嘛!迷死人的茄香讓我顧不得麻辣,撮起就往口裡送,天哪,燙死了!舌頭不斷翻攪,掩嘴哈氣,猛灌菊花茶,饒是如此,上顎還是燙掉一層皮。
我忽略中國人大火猛炒的做菜原則,還有,油量越多菜越燙,因為它是不冒煙的。
麻婆豆腐上桌時,小心翼翼挾起盤邊一小塊,瀝掉辣油,吹了又吹,輕輕沾食,媽呀!麻顫更勝鹹辣,直衝腦門,朱唇抖得說不出話。這道菜據說是清朝年間,一位臉上有麻點的女子研發出來的家常菜,因而得名。不過年代久遠,川人將麻婆誤為麻辣,以訛傳訛,口味越下越重,傳至今日,習慣已不可改。
以上乃我杜撰,不可深信。哈!
只好吃白飯。服務生把飯裝在木桶提來,重重放在桌上,名符其實的飯桶。奇怪的是,我觀察了好多天,四川很少見到胖子,幾乎都男的精瘦女的嬌小。
至於四川名菜,如老臘肉、回鍋肉、粉蒸扣肉,饞得流口水,一想到紅油浸泡,辣椒堆疊的畫面,就只能看看菜單,不敢領教。
接下來幾餐,專找小吃,讓飽受麻辣考驗的舌頭,有了喘息的機會。成都的小吃早就耳熟能詳,什麼賴湯圓、韓包子、鍋魁夾肉、吳抄手、擔擔麵,全幫媽媽津津有味的吃回來。媽媽不愛回憶老家的人物,對吃食倒是叨念。
吳抄手現在已被龍抄手替代,也很好吃,乾拌、水煮皆宜,湯頭尤其鮮美。
賴湯圓是芝麻餡,與台灣的沒啥差別,吃的時候要蘸它附的糖芝麻醬,這就新奇了。香甜潤口。
鍋魁是用爐火烤的麵餅,裡面夾了軟趴趴的滷豬肉,麻鹹適中,便宜好吃,滋味無窮。
賣小吃的老店,如今生意依然穿流不息,人聲鼎沸。我坐在裡邊望向街心,腦海不斷浮起問號。少女時期的媽媽穿什麼樣式的衣裳?梳什麼髮型?坐在靠窗這邊嗎?和什麼人一道來?外婆嗎?不到二十歲就離開成都到重慶,又輾轉到台灣,再也沒回來過,六十多年了,午夜夢迴,齒頰留香的是哪一種小吃?
如果小吃是一種鄉愁,只怕媽媽湮遠的記憶之門,油漆早已剝落。
吃著吃著,眼前和成都的秋天一樣迷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