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方的死小鬼突然回過頭來,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雖然比出了中指,不過他似乎不太了解這個動作代表著什麼意義。我真的非常後悔,為什麼要搬到這裡來啊?搬家已經是一星期前的事,現在我又想要搬走了。雖然知道這附近有間小學,但是我沒想到小孩子是一種這麼任性又愛現的生物。這個環境裡充滿著大量不懂規矩的傢伙,我實在沒有自信能夠在此好好生活。應該搬家嗎?還是乾脆直接把自己關在家裡呢?我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窘境。每當我外出的時候,總會遇到這些死小鬼。道路本來就很狹窄了,他們卻總是走在馬路正中央,人數一多就顯得吵鬧不堪。就算有車子在身後緊急煞車,他們通常也不會去注意。有時候好想乾脆大喊「殺了你喔」,不過我還是會克制自己,只是按聲喇叭通知他們。接著這群小鬼就會一邊喧鬧一邊讓出一點點空隙,偶爾還會冒出個一兩聲「不好意思喔」,不過這反而讓我更加不滿,因為根本就完全聽不出來有道歉的意思。雖然我很想找出這些小孩的母親,然後在她們的眼前虐殺他們,不過如此一來反而是我本身比較像是一個任性而愛現的異常人士了,所以我只有默默地騎著腳踏車快速通過。就在這時候,心理浮現出「為了假裝發生車禍壓死這群小鬼,乾脆去考個駕照吧」的想法,真是蠢透了。做這種事根本就沒有任何好處嘛。我的美學可是「只在心裡想像」自己是一個入侵小學、大量殺人的神經病。不過,萬一心中萌發的殺意超越了美學範圍的時候,我又該怎麼辦呢?現在的自己,正為了這種衝動所造成的恐懼而顫抖。
「可惡!」
我把這兩個字當作回家後的第一句話,北斗回頭看著我。
「怎、怎麼了?」
「一堆死小孩!」
「喔,這樣啊。他們今天應該要上學吧?」
「似乎是這樣。就像聚集在糖水四周的螞蟻一樣多。」
「很正常啦,畢竟這裡相當接近小學呀。」
北斗的話令我咋舌,這傢伙一直都是這樣。他總是以大方的表情發表意見,解決我的煩躁不安。
「你不會生氣嗎?道路都被那群臭小鬼堵住了。」
「不會呀,反正他們很可愛嘛。」
我因為無法獲得北斗的共鳴而陷入沉默。
「不好意思,我要是存夠了錢就會搬走。」
「你在說什麼呀,饒了我吧。這樣叫我怎麼辦啊?」
我無視他所說的話,抱起了一個瓦楞紙箱進入房間。與他人合住一間房子,這還是第一次。與一個不是戀人的男子住在一起,我覺得根本就大意不得,而且事實上也不太可能發生這種事。即使如此,讓我想要開始做出這種嘗試的,對象就是這個北斗,因為這傢伙讓我覺得不管家事有多少都可以丟給他做。
我和北斗是在大學的研討會上認識的。他瘦得很有個人風格,讓我覺得有些像是某本知名男性流行雜誌上極受歡迎的模特兒。雖然雙方感情不是特別好,不過彼此聊得開心,我也喜歡他散發出來的氣氛。不過直到大學畢業為止,我們都沒有上過床。北斗在機率極低的狀況下,奇蹟似的進入了心目中理想的出版社。由於我找不到正式的職業,只好暫時在酒店當小姐。我們兩個像這樣一起生活,其實也還不到一個星期。我之所以會居無定所,是從大學畢業半年之後開始的。當時同居的男友因為我不滿他劈腿,最後將我趕了出去。跟我感情不錯的朋友們,偏偏又像說好似的在這個時候和各自的男朋友打得火熱。在不同的男人家裡輾轉流浪的我,有一天接受研討會夥伴的邀請,在一起喝酒的時候與北斗再次會面。他的頭髮變成完全的黑色,身上穿著上班族的套裝,讓我有一股強烈的違和感。在大約十人的研究生中選擇了北斗,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理由。當我對他抱怨公寓樓上的住戶吵得讓人睡不著時,他就開口邀我跟他一起住,只是如此而已。雖然北斗看起來有點像是看場合順勢提出這種意見,不過我還是答應了。幸運的是雙方都還有一些積蓄,我在隔天就跑去看房子了。北斗看過我隨便選擇的2LDK大樓之後,毫不猶豫地簽下了契約書。由於名義上是兩人合住,只要有付租金,不管是誰出面洽談都沒問題。房屋剛好位於我上班的店面與北斗那家出版社的中間,不但採光良好,防音設備也非常棒,再也聽不見樓上或是隔壁鄰居的吵鬧。不過,我發現自己過於輕視小學的威力了。沒想到在這個生育率低迷的社會裡,小鬼的人數竟然有這麼多。幸好我讀小學的時候堅決主張「自己被人詛咒了」,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去上學。如果我像普通人一樣按時向學校報到,說不定早就被類似自己這種精神異常的人殺掉了。
打開瓦楞紙箱,開始逐一整理我的東西。北斗在搬過來的兩天後就已經打點好自己的行李,我這邊到現在卻還是堆滿了瓦楞紙箱,因此房間裡顯得亂七八糟的。話說回來,除了衣服與化妝品之外,其他的東西幾乎都還沒拿出來。哎呀,真是麻煩啊,明天再說吧。想到這裡,我把箱子塞進了衣櫃裡,在床上躺了下來。啊,乾脆就這樣直接睡吧。當我為了設定鬧鐘而拿起手機時,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映入眼簾的是北斗傳來的簡訊「要不要喝杯茶?」,我只能苦笑以對。我的確對他說過不准隨便進來我的房間,但是只要先敲門就沒關係了呀……
我一邊思考一邊動身回到客廳,在北斗帶來的桌子旁坐下,看著他站在廚房的背影。
「其實你不必那麼在意這種事也沒關係喔。」
「……咦?哪件事?」
「你應該一步都沒有踏進我的房間吧?」
「喔,對呀。你不是要我別進去嗎?」
「話雖如此,你也不必戰戰兢兢地避開我的房間呀,我想說的就是這件事。」
這樣啊?一邊說一邊把紅茶端出來的北斗,看起來有媽媽的味道。算了,我媽媽是個只喝咖啡的咖啡因上癮者,所以我是用一般母親作為標準來形容眼前的狀況。
「我說你啊,看到那些小孩真的不會想要殺人嗎?」
「這是什麼話,我們以前小時候也都是這副德性吧?」
「那又怎樣?那時候看到我們的大人也都是一肚子火吧?說到這裡,就讓人更加生氣了,我反而因此覺得自己很欠揍。想到我以前也是這種樣子,真是沒臉活在世上啊。真是的,好想用帶有一大堆釘子的木棍把自己的頭敲爛算了。什麼?你也想死嗎?」
「沒這回事,我不太明白……」
「原來你聽不懂啊,也沒關係啦。不好意思,我想要睡了。」
「啊,抱歉,勉強邀你過來。」
「沒關係。我本來就想喝伯爵茶(Earl Gray)。現在也只是單純覺得睏了而已。」
「原來如此,那就沒什麼關係了。」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喝著紅茶,先一步喝完的我,把杯子放在茶托上之後就站了起來。
「我說啊,」
「什麼?」
「下次我可以到小彩的房間玩嗎?」
我苦笑著點頭同意。這種問題真的是有點誇張。我一邊這樣想一邊走回房裡。真是的,住在一起卻從來沒有看過我的房間,令人感到莫名其妙。
不但搬家的時候是各忙各的,之後也一直是這副德性。啊,要是他不過來至少看個一眼,這種共同生活的方式會讓我覺得心裡不夠踏實,明天睡醒之後就請他進來一次吧。抱著這樣的想法,我閉上雙眼,在即將進入夢鄉的那一瞬間,想起了隔天是星期一,我一回家北斗就要去上班了。如果我們兩個是彼此愛戀的情人,這種狀況大概可以用沒有緣份來形容吧。算了,反正對我們而言,這樣也不會有什麼不方便。話說回來,他在星期天這麼早起床,應該是有什麼計畫吧?不過我也真是的,有空擔心北斗,不如想想辦法解決自己睡眠不足的問題。
「咦?你跟館山君同居了?」
「不要這麼說啦,只是共用一間房子而已。」
自從上次與研討會的夥伴們喝一杯之後就不曾見面的奈津子,現在正與我一起喝咖啡。把一星期只有兩次的休息時間花在這種事情上面,其實令人不太高興,但是因為可以順便替接下來的聯誼會湊人數,所以我覺得這樣也不錯。奈津子是研討會中與我感情最好的女孩子,成為OL之後就變得相當忙碌,最喜歡的聯誼活動一星期也只能參加一次,這是她現在對我訴苦時說的。
「咦?怎麼回事?你們在交往嗎?」
「才沒有呢。」
「這算什麼?純粹是肉體關係嗎?」
「也不是這樣,我們沒有上床喔。」
「那到底是怎麼樣啦?」
「還會有什麼關係?只是分擔同一間房子的費用而已。」
「你不是說住在一起嗎?」
「沒錯,那就該用同居人來形容囉?」
「那麼你要是帶男人回家時該怎麼辦啊?」
「那也沒關係啊,因為北斗不曾走進我的房間。房間也鎖得好好的。」
奈津子皺著眉頭哼了一聲,同時喝了一小口綜合飲料。我一邊想著「你不要喝得那麼小家子氣啦」一邊熄掉香菸,奈津子發出鏘的一聲把杯子放在茶托上。
「館山君有女朋友嗎?」
「咦? 我不知道。」
「不知道嗎?」
「所以我說只是單純住在一起而已嘛。」
因此什麼都不知道?奈津子有點生氣似的喃喃自語。我幾乎從來不曾聽到北斗提起有關女人的事。話說回來,我從大學時代開始就從來不曾聽過有關北斗的緋聞。「有一次,我趁著合宿的機會試著逼他表態,結果被輕輕帶過了。雖然我以為是因為自己長得太過孩子氣,所以引不起他的興趣,沒想到他連走名流路線的你也都視若無睹。」
啊啊,連北斗你也要?那麼研討會上的男人大概都和你有關係了吧。你還真是公共廁所呢。
「說不定他是同性戀。」
這句話一出口,奈津子苦笑著「啊」了一聲,我一邊聽著她說「不可能吧」,一邊想像北斗衝進一堆男人裡的情景。啊,這絕對不可能,那種景象太違背常理了。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異常性慾的男人通常會散發出一股異樣的墮落氣息,讓人覺得置身其中彷彿會被融化似的,說不定北斗也是其中之一。啊,或許他真的是一個同性戀。
「真是的,讓我認真起來了。」
「嗯,這也沒什麼關係啊。同性戀已經是一種文化了。在國外還可以結婚呢。這種想法感覺上還不錯,只是我覺得可能性不高。」
「你說的也沒錯啦,他也不一定是同性戀。」
「嗯,這一點我當然知道。我只是覺得他有點娘娘腔,剛好是那一種人喜歡的類型。此外我還在心中想像他會發出什麼聲音啦、會不會確實帶保險套之類的。」
「我知道啦,這種話題到此為止吧。話說回來,下次帶大家一起去你那邊玩吧。」
啊,請不要真的過來呀。面對使用卓越的職業笑容說出這句話的我,奈津子像是要挖苦人似的噘起了嘴。到底想要來我這邊幹什麼呀?雖然我不會介意她跟北斗做些什麼事,但是我也不想最後三個人住在一起。不過如果他們兩個人都住在北斗的房裡,然後負擔三分之二的房租,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
接著我們就去逛街購物,在黃昏的新宿與其他夥伴會合。嗯,不怎麼樣嘛。我看了一眼之後小聲地喃喃自語,奈津子對著我點頭表示同意。彷彿受到她影響似的,奈津子的兩位女同事也點了點頭。雖然我跟這兩名女孩子是初次見面,不過從這瞬間開始,就已經把她們當作是自己人了。這麼一來大家都清楚要各憑本事了,我們帶著這種覺悟盯著那群男人。他們順暢地開始自我介紹,我們也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出了姓名與職業。我姑且說自己是普通的OL,不過他們的水準這麼低,或許直接表明自己在酒店上班還比較好。算了,如果只是臉長得難看而已,問題還不是很嚴重,這種客人我每天看過很多了。不過聊起天來這麼令人生厭是怎麼回事啊?不管是沒有品味的領帶,還是毫無內容的談吐,就連話題也那麼無聊,讓人不禁想問,到底是誰把你們心中的創意全都偷走了?啊,如果這是天生的那就真的抱歉了。由於坐在隔壁的男子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於是我在乾杯之後立刻站了起來,插進奈津子並坐在一起的兩名同事座位中間。
「可惡,那傢伙是家畜不成?」
聽見我這麼說,長髮的女孩子歪著頭問「怎麼了」。
「啊,沒什麼味道嗎?那就好。」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就把啤酒杯搶過來,另一個女孩子則是開始猛打電話,想到可以順便認識其他男人,我舉起啤酒杯一飲而盡。強烈的碳酸使我的喉嚨隱隱作痛。
「那麼,姓名介紹過了嗎?」
面對著呆呆地看著自己一口氣喝光啤酒的女孩,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她用懷疑的表情回答「剛才不是都說過了嗎」。啊,說的也是。原本我想要把話題岔開,後來還是覺得這麼做不太好,於是只好老實承認「我忘記了」。
「我是朋子。」
「哦,我可以叫你小朋嗎?」
「好啊。」
「小朋為什麼不和這些男人聊天呢?」
「因為我討厭陰莖。」
「哎呀,你這種女孩真少見。」
小朋笑得很含蓄,茶色的頭髮梳得很直,極為嫩白的皮膚大概也沒有擦粉底,身上穿的裙子還是有花紋的那種,實在令人想不到她會口無遮攔地說出「陰莖」這兩個字。
「你為什麼會討厭啊?」
「因為我喜歡陰道。」
「哇!真是簡潔的答案。」
說到這裡,我才發現她一直盯著我看。在她的嘴唇中間,可以看見一條血紅的線。乾燥的嘴唇使那樣的傷口看起來更加疼痛。
「可是我說啊,因為喜歡陰道而討厭陰莖也太奇怪了吧?我可以明白你喜歡陰道,但是也不必因此討厭陰莖才對呀?我想講的是,你可以男女通吃啊。說真的,你應該有特殊的理由才會討厭陰莖吧?」
原本我只是因為有興趣才會這麼問,說出口之後發現也許這是一個傷人的問題,心裡開始覺得不安。如果她曾經在童年時被父親性侵害,或者是在結婚前發現對象其實是個同性戀,那麼提出問題的我就像是個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