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海吹來的風
1與風一同歌唱的女孩
風刮得厲害。半月雖浮在夜空中,但隨強風吹動奔流的雲朵,讓月亮忽隱忽現,忽現忽隱,投在海濱上的影子奔馳著。
老漁夫白髮隨風翻飛,走過那晚的海邊。
﹝桑塔來呼喚風來了呀。﹞
今天漁獲豐盛。尤其是網到了大量這附近人們俗稱「呼風魚」,宛如閃著銀白光芒的劍一般的桑塔來。
年初,正值桑塔來的產卵期。平常總是在魚網等工具到達不了的深海底部的桑塔來,只有這個時期會為了要在岩棚上產卵而接近海邊。
再也沒有比滿肚子卵的桑塔來更好吃的東西了。雖然抓到罕見魚類的時候,必須先獻給看島人,但唯有桑塔來例外。從以前開始桑塔來據說就是「海之母」送給漁夫的禮物,於是一般都說要讓漁夫先品嘗。對這座島的人來說,這是每年一度的期待時光。直到方才,漁夫們都與自己的家人一同烤桑塔來,享受了一場愉快的大宴會。
即使是現在走在夜晚的海灘上,老漁夫依然感受到無比幸福。鼻腔深處還殘留著炭烤到酥脆的桑塔來的迷人香味。
年輕人快樂地喝醉了,不過不想喝那麼多酒的老漁夫,察覺到風變大了,便離開了宴席。明天要獻給看島人大人的那些桑塔來,現在裝在西邊岩棚的魚簍裡。他想要是這強風會追走阻擋野獸的網子,桑塔來要是讓野獸咬得亂七八糟可就不妙了。
就在老漁夫往上攏起風吹進眼中的白髮時,忽然之間停下了腳步。
海邊,有個人坐著。面對著大海,抬起頭看向空中。
雲吹走後,月亮露臉出來。皎潔的月光照耀下,坐著動也不動的少女的臉,隱約浮現。
「……耶霞娜?」
是鄰居的女兒。今年才剛滿五歲的乖巧女孩。
打算怒斥「妳晚上跑到海邊來幹什麼!」的老漁夫,到口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因為他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隨風而來,耶霞娜正在唱歌。……然而,那出自小女孩口中,有著奇妙抑揚頓挫的語言,並不是這座島的語言。
﹝怎麼回事……﹞
佇立在溫暖夜晚海邊的老漁夫,背上起了滿滿的雞皮疙瘩。
*
「……起風了呀。」
燭臺上獸脂蠟燭的火焰搖曳,差一點就要熄滅。家僕們趕緊奔向窗戶,發出喀拉喀拉的巨大聲響,拉下擋風罩。風聲忽然之間變得遙遠。接著過了沒多久,大廳的空氣就充滿混濁的濕氣,變得悶熱。
身穿透氣寬鬆的服裝,配上繫著一條豪華錦緞腰帶的青年,迅速揮手要家僕們退出大廳。然後,他的臉轉向坐在待客用的大椅上,體格瘦弱的中年男人。
這名青年叫亞朵爾,繼承前年逝世的父親成為看島人。五官端正但表情非常精明,讓他呈現出的氣質與其說是個地位崇高的領主,不如說是個自私自利的商人。另一方面,身為在桑可爾王國統治底下的各座島嶼之中,擁有最悠久傳統的卡魯秀島的看島人的驕傲,也能透過他那自大的眼神中虧見。
「……所以呢?」
亞朵爾一問,來自異國一副商人打扮的客人,便抬起眼睛看著青年。
「聽說諾拉木群島的蓋爾大人,也要加入我們的同盟。」
亞朵爾的眉毛迅速地挑了挑。
「真的嗎?那位蓋爾大人要這麼做呀。我還以為只會迷戀妻子。」
客人淺淺一笑。
「不管是多麼賢慧聰明的妻子,頂多就是個女人。應該沒有男人會覺得像個女人那樣言行受到管制是很舒服的吧。」
亞朵爾苦笑著搖頭。
「你呀,還真的是個外國人。即使對我國的事情知之甚詳,但似乎沒有連感情都摸透呢。在桑可爾,賢慧的妻子可是寶貝。光是這種事情,不管是平民還是我們,都不會覺得好笑。……我們看島人的妻子們,每個都是所謂王室的附帶條件,而且個個不同。」
雖然壓低聲音,但亞朵爾的妻子此時並不在宅邸內。為了替桑可爾王室要誕生新國王的「新王即位儀式」做準備,她已經早一步前往「望光之都」的王宮去了。
「我們沒有必要跟妻子離婚呀。只不過,是地位逆轉了而已。流著桑可爾王室血液的妻子,如果真的像你們說的那般賢慧,應該不論碰到什麼狀況,都可以好好活下去,攀附利益所在之處吧。……前提是你們的智慧並不輸給我們的妻子。」
客人面露微笑,亞朵爾也別有涵義地笑了。
「雖然很困難……不過這就是所謂挑戰越難,鬥志越高。」
客人看來頗為贊同,點了點頭。
「這就是桑可爾人的風格吧。雖然我聽說過你們是即使在波濤洶湧的危險大海上行船,也天生就想獲利的商人,同時也是擁有強烈氣魄的武士,沒想到還真是一如傳聞。……桑可爾王室就是誤判這一點,居然以為只要有個叫做『妻子』的鎖鏈,就可以永遠控制住你們。」
就在亞朵爾要開口的時候,宅邸的某處傳來了「嘎──」的巨大開門聲,還有亂糟糟的吵鬧人聲。其中甚至還混雜了哭聲。
亞朵爾快步橫越大廳,打開房門。
「怎麼了?」
傳來家僕們嘰嘰喳喳不知道說些什麼的聲音之後,亞朵爾點點頭。
隨即,亞朵爾回頭。
「抱歉,失陪一下。」
留下這麼一句話,立刻離開大廳。
儘管一時之間聽得到讓人擔心的吵雜聲,但又逐漸小了下去。在傳來士兵們跑出宅邸外的腳步聲,讓宅邸撼動的尖銳關門聲之後,這次沉重的寂靜完全籠罩了宅邸。客人的背已經離開椅背,將插在腰帶的短劍移動到腰側,彷彿隨時準備拔出。
大廳的門開了,亞朵爾回來了。眉宇之間籠罩著憂愁的陰霾。
「……怎麼了?」
亞朵爾以似乎剛回神的表情看著客人。
「嗯。……沒事,跟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完全沒關係,請放心。」
客人皺起眉頭。
「發生什麼事了?這樣驚惶失措真不像你平常的樣子。」
「說來話長……就是,這附近的群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
亞朵爾在客人對面的椅子坐下。
「……貴國應該也有面海吧?」
「有。」
「那麼,可能也有人傳同樣的話到貴國去了吧。我們這邊,傳來在這片亞魯塔希海的海底,有另一個叫做納由古爾的世界,裡面住著叫做納由古爾•來塔的人們之類的消息。」
狂風怒吼,窗戶搖得嘎嘎作響。激烈的海濤聲在遠處轟隆隆的。
「桑可爾是海洋之民。但是,當然無法生活在海中。納由古爾•來塔雖然也是海洋之民,但是他們不能生活在海上。這兩個世界,就是因為這樣才能夠和平分開居住……不過有時候,納由古爾•來塔會來窺視海上的世界。」
客人眉頭深鎖。
「窺視……是什麼意思?那些叫納由古爾•來塔的人,會從海洋爬上岸是嗎?」
「不不不,不是這樣。……他們會吸取這邊人類的靈魂,然後附身上去。對象多半是五歲左右的孩子,遭到附身後會突然看著天空,開始用異國語言唱歌。接著,那孩子除了偶爾會唱起異國歌曲之外,還會變得不吃不喝不睡覺,簡直就跟個受到操縱的人偶沒兩樣。
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究竟是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也不清楚。但是,『桑可爾聖堂』的祭司長曾經作夢,在夢中聽到了神諭。據說內容是『這孩子是納由古爾•來塔用來看人世的眼睛。倘若在人世看見了邪惡,就會毀滅我們這群人』。從那之後,我們就稱呼這樣的孩子為『納由古爾•來塔之眼』。」
客人身體前傾。
「……感覺真是奇妙呀。那麼,那孩子會變成怎樣?」
「納由古爾•來塔也稱為『海之母的孩子』。就是賜與我們桑可爾人漁產豐盛的海神的僕人。神明的使者如果是觀察海上居民生活的『眼睛』,我們就不可怠慢。……不過,如果附身在海上居民身上的納由古爾•來塔在人世間看到了邪惡,並且稟告神明,我們也許就會因為觸怒神明而遭到毀滅。
聽說因此『桑可爾聖堂』的祭司長,對國王進言說『請您展現出對「海之母」的敬意。將這孩子帶領到京城的王宮,好好款待。但是,過程中絕對不能讓這孩子看見人世的污穢』。
為了完成這兩項條件,習俗是將已經確認成為『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小孩,一直蒙住眼睛,帶到王宮的桑可爾王的身邊。受到至高無上的款待之後,再讓他回到海裡去。」
「回到海裡,是什麼意思?」
「……就是舉行『靈魂回歸』的儀式之後,從何斯洛海角把他推入海中。」
客人明白了方才聽聞到的哭聲是怎麼回事了。應該是小孩的家人在哭泣吧。
「那麼,剛剛是在通知說,那個叫做『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小孩出現了是嗎?」
「是的。事出突然我也難以置信。……這對我來說,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的事情。可是,我聽到來龍去脈的時候,情況就跟傳說一模一樣。」
看到亞朵爾那似乎因為想起什麼而有些扭曲的臉,客人瞇起了雙眼。
「……是你朋友的小孩嗎?」
「不是,對方只是個普通漁夫的女兒……不過她父親是這座島上潛水抓魚最有名的漁夫。雖然已經死在海中了,不過生前可是教導塔魯桑王子潛水抓魚的師父。」
看到客人睜大眼睛的反應,年輕的看島人面露苦笑。
「如你所知,據說這座島是桑可爾王室的發祥地。雖是座小島,但從以前開始,習俗就是王室的長子留在京城接受當國王應有的教育,次子在這座島接受當海上男兒該有的鍛鍊。所以,內人的弟弟塔魯桑王子,跟我也就像是兄弟一樣,一起在這座島上成長。桑塔魯王子跟我不一樣,是個非常喜歡捕魚的人。」
看島人的口氣中,帶著點些微的輕蔑之意。
「或許他生為一個漁夫的兒子會比較幸福吧。打從小時候開始,他就很喜愛潛水抓魚。那個……剛剛說的小女孩,很得他的疼愛,就像是疼妹妹一樣。甚至疼愛到用貝殼做了個戒指送給對方。所以,我想他要是知道了這事,應該會非常難過吧。」
「……哦。」
客人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一般地撫摸著下巴。
「那,把那個小女孩帶來這裡……然後,你要帶她到王宮去嗎?」
亞朵爾嘆了一口氣。
「是這樣沒錯。」
「說準確一點,你預定要花幾天才能抵達京城?」
客人的眼睛浮現出銳利光芒,立刻這麼問道。雖然對此感到懷疑,亞朵爾還是回答道:
「我想,這一趟至少也要花個五天。如果包括準備的時間,大概也要再預留個三天比較好吧。我會因此晚一點才到『即位儀式』去。反正呀,儀式也要持續個二十天,就算我晚一天到,應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個時候,宅邸的大門開了,傳來吵鬧的聲音。
「好像到了。……抱歉,我失陪了。」
亞朵爾一站起來,客人也離開了椅子。
「如果不會礙事,我也想看看那所謂的『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孩子。」
看見亞朵爾露出「這是怎麼回事」的表情,客人輕輕笑了。
「也許您忘記了,我多少也懂一點咒術。只要接觸靈魂,我應該就可以知道那小女孩是真的遭到納由古爾•來塔附身呢,或者只是單純得了心病。」
「可是,祭司跟島民也會關注。要是他們懷疑起你的真實身分……」
客人的笑容越發別有深意。
「不要緊。我不會做出引起祭司與島民懷疑的舉止的。」
儘管依然所有猶豫,亞朵爾不久後還是點頭同意了。
﹝第十九頁插圖﹞
「……那麼,這邊請。」
一出大廳,風突然變大了。桑可爾的房屋,本來就蓋得十分通風。即使立起遮風板,風還是從四處灌了進來。
悶悶的,稍有暖意的海風翻飛著頭髮,看島人與客人面對著微暗的玄關廳堂。在通往宅邸玄關的寬廣硬地上,一群漁夫受到士兵包圍站著動也不動。
圍起來的人牆中,有個頭上罩了塊白布的小女孩,被祭司抓著手腕,孤零零地站著。感覺就是個漁夫的女兒,身上除了條腰帶之外什麼也沒有,太陽曬得黝黑沾滿沙子的小小赤腳,告訴眾人這不過是個年約五歲的女孩。
亞朵爾彷彿徹底忘記平日的傲慢,微皺眉頭低頭看著小女孩。一會兒後,才想起慣例,緩緩彎腰下去,向小女孩打招呼。
「歡迎光臨,請過來這邊。在回來之前,請妳好好享受我們的招待。」
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到,小女孩依然像根棍子般直挺挺著站著,動也不動。
客人往小女孩走近一步,輕輕把手伸向罩在她頭上的白布。
「不可以拿開白布!」
祭司慌張大叫。客人對祭司投以微笑,穩靜地點點頭。
「我不會拿的,請您放心。……祭司大人,我這個來自異國的客人,可以向海神的使者打聲招呼嗎?」
客人雖然比任何一個島民都來得矮小,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壓迫感。所有人都不由得像是遭這股氣勢壓倒般沉默不語,盯著客人的一舉一動。祭司勉強點頭。
客人輕輕伸出手,摸著小女孩的頭後閉上雙眼。小女孩完全不動,乖乖接受。
突然客人睜開眼睛。一時之間,什麼也沒說,靜靜凝視著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