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寄來的電子郵件每次都是這樣開頭的。
嗨!奧登!
就是那個多出來的驚嘆號讓我很受不了。母親說這是無謂又誇張的過度歡欣寫法。對我來說,它只是讓我覺得厭煩而已,事實上,我繼母海蒂的所作所為全都讓人嫌惡。
我希望妳最後這幾個禮拜的課程都上得很順利。我們在這裡都過得很好!我只要在妳妹妹出生之前,把幾件事情處理完就行了。她最近在我肚子裡踢得很厲害,簡直像在裡面練空手道似的!我最近可以說一直都在忙著處理店裡的事情,還有佈置嬰兒房,做好最後的準備。我用粉紅色和褐色裝飾嬰兒房,看起來真是美極了。我會附上一張照片,好讓妳看看嬰兒房的樣子。
妳爸爸跟平常一樣,還是忙著寫他的書。我猜以後我跟小寶寶半夜起來時,可能還會常常看到他挑燈夜戰呢!
我真的很希望妳能好好考慮,在學期結束之後來找我們。一定會很好玩的,如果妳能來的話,這個暑假對我們大家都會很特別。不管妳什麼時候想來都可以,我們都很期待見到妳!
愛妳的
海蒂(還有妳爸爸和即將出生的小寶寶!)
光看到這封信就讓我覺得筋疲力竭。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她那種過於興奮的措詞──好像有人在耳邊大吼大叫似的──但是,最主要的還是海蒂這個人的關係。她實在是……太囉唆、太誇張、太興奮了,而且很煩人。自從她跟我父親交往、懷孕,並在去年結婚之後,她對我的態度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母親表示她一點都不覺得驚訝。自離婚之後,她早就料到父親很快就會「勾搭上某個女孩子」,她是這麼形容的。海蒂今年二十六歲,跟母親懷我哥荷里斯的時候一樣大,接著兩年後又懷了我,然而她們兩人的個性卻有著天壤之別。母親是個聰明睿智的學者,是國內十分知名、研究文藝復興時期女性角色的專家,而海蒂……唉,海蒂是那種會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保養外貌的女人(修剪手指甲、腳趾甲和挑染頭髮),對所有關於穿著打扮的瑣事都一清二楚,寫給別人的信都很饒舌,其實人家根本就沒興趣知道這些無聊的事情。
他們交往的時間很短,兩、三個月內就播了種(母親是這麼描述的)。就這樣,父親從過去長久以來的身分──維多利亞‧魏斯特教授的丈夫以及受歡迎的小說家(但現在大家比較熟知的是他在學術界長期與人不和的事情,而非他進度極為緩慢的新書)──變成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和她腹中孩子的父親。除了這一切的改變之外,還要加上他在威瑪大學創意寫作主任的新職位。那是一所在海濱小城鎮裡的小型學院,所以我父親的人生似乎徹底改變了。即使他們常常邀我過去,但我不確定我會想知道,自己在那裡是否還有一席之地。
這時我聽到另一個房間突然傳來一陣笑聲,接著是酒杯碰撞的聲音。母親又跟研究生舉辦了另一場派對;這種聚會剛開始都像是正式的晚宴(她說:「這個文化裡極度缺乏文化!」)後來總是無可避免的墮落成一場大聲喧嘩又醉醺醺的文學理論辯論會。
我看了一下時鐘──十點三十分了──隨後用腳趾輕輕踢開房門,到走廊去看廚房的情形。當然,母親還是跟往常一樣坐在廚房的大長桌上,手上端著一杯紅酒。圍在她身旁的照樣都是一群研究所的男孩子,每個人都以愛慕的眼神望著她,我約略聽到她談論著英國詩人馬婁和女性文化。
這只是母親眾多迷人的矛盾性格之一。她是研究文學中女性角色的專家,可是,實際上,她所研究的那些女性卻不大喜歡她。部分的原因是多數的女性都嫉妒她:因為她太聰明(幾乎到門撒國際高智商組織的等級)、她的學術成就(出版了四本書,發表過無數的文章,目前擔任首席教授)和她的外表(身材高挑,曲線玲瓏有致,一頭烏黑、野性十足的長髮,通常都隨意地披散在肩上,這是她唯一一項無法控制的特質)。基於這種種理由,女研究生通常都很少出席這種聚會,就算來了,也很少會再度出席。
「魏斯特博士,」其中一位學生──穿著廉價破舊的運動衫、蓬頭亂髮,帶著黑框眼鏡的典型書呆子──說道:「您真的應該把這些想法寫成一篇文章,這些點子實在太有趣了。」
我看著母親輕啜一口葡萄酒,把黑髮輕輕往後一撥。「喔,老天,那可不行。」她用那低沉粗啞的嗓音說道(聽起來像是老菸槍的嗓音,但她一輩子都不曾抽過半根菸)。「我現在連寫自己的書都快找不到時間了,至少那還是有酬勞的,如果那一點稿費也算酬勞的話。」
又一陣恭維的笑聲。母親總是喜歡抱怨她拿到的稿費太少──那些全都是由大學發行的學術叢書──而那些愚蠢的家庭主婦愛看的書卻能賺大錢。在母親生活的世界裡,人人都會帶著一本莎士比亞的詩集到海邊,身旁或許還會放幾本古典的史詩。
「不過,」這位四眼田雞的書呆子仍然不肯放棄。「這真的是很棒的點子,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可以,嗯,跟妳共同執筆。」母親抬起頭來,瞇起眼睛看著他,會場一陣沉默。「喔,天啊!你真是貼心呢!可是我從來不跟人合著的,我不跟人共用辦公室,也不跟同事約會,其實我是個很自私的人。」
即使從這麼遠的地方,我也看得出那個四眼田雞驚喘一聲,臉頰頓時紅了起來,伸手去拿酒瓶,試圖掩飾自己的尷尬。真是白癡!我心想道,一面把房門關起來。要和我母親很快的就發展出緊密的關係可沒有那麼容易,這我最清楚了。
十分鐘後,我悄悄從側門溜出去,鞋子夾在腋下,坐進我的車子裡。駛過幾乎空蕩蕩的街道,經過鄰近的寧靜社區和昏暗的店家,最後終於看到瑞伊餐館在前方出現。這間餐館很小,閃爍的霓虹燈過多,桌子又總是黏膩膩的,可是卻是本鎮唯一一家全年無休,二十四小時開放的餐館。因為我晚上都不大睡覺,所以我常常到那裡去看書或是做功課,慢慢地啜飲一杯飲料,直到太陽出來為止。
我是從三年前父母親的婚姻觸礁時開始失眠的。我實在不需要對他們分居的事情感到驚訝: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向來都是吵吵鬧鬧的,不過他們吵架的話題大多是工作,而不是關於個人的情感。
他們倆一念完研究所的課程就來到U大,父親在那裡獲得一個助理教授的教職,當時他剛找到一間出版社幫他出版第一本小說《獨角鯨》,而母親正懷著我哥,同時又要努力完成她的博士論文。快轉到四年後;我出生的時候,當時父親的書得到了各界的好評,銷售也如日中天──進入紐約時報暢銷排行榜,還得到美國國家圖書獎提名──他在創意寫作系的職位漸漸攀升,而母親的情況卻如她自己所形容的:「迷失在一堆尿布和自我懷疑的大海之中。」不過,等我上了幼稚園,母親便有如復仇般地回到學術界,在大學裡擔任客座教授,並找到出版社幫她出版論文。過了一段時間她便成了那個學院裡最受歡迎的教授之一,並得到全職的聘書。不久之後,她又出版了第二本和第三本書,這段期間,父親都在一旁觀看。他說他對母親的成就引以為傲,還常開玩笑地說母親是他的飯票;她才是我們家中養家活口的人。後來母親得到了無比殊榮的首席教授職位,而他卻被出版商排除在外,於是他們的關係便開始惡化了。
他們的爭吵似乎都是從晚餐的餐桌上開始,其中一個人發表了某些評論,另一位就開始為自己辯護。剛開始只是一點小口角──針鋒相對的話語、敲鍋蓋抗議──不過後來似乎就平息了下來……起碼表面上看來如此,但到了晚間約莫十或十一點左右,我會突然又聽到他們為同樣的話題開始爭吵。隔一陣子之後,我才發現原來他們選擇在這段時間吵架是為了等我睡著。因此某天晚上我決定熬夜不睡──我讓房門敞開著、燈也亮著,還故意不時走出去上廁所,洗手時還發出很大的聲音。有一段時間這個方式似乎還滿有效的。不過後來就不管用了,於是他們又開始大吵大鬧起來。但是我的身體已經習慣晚睡了,意謂著後來我每天醒著聽進每一字句。
我認識的人之中,有許多人的父母都分居或離婚了,不過每個人處理的方式似乎都不盡相同:有的人驚駭莫名、有的人失望透頂,也有的人覺得大大鬆了一口氣。但是這種時候大家通常都會大量討論自己的心情──不管是跟雙親一起,或是一對一的個別討論,不是做團體心理治療,就是跟心理醫生個別談話。不過,我家卻是例外。他們並未給我一個「坐下,我們必須談談」的機會。這個消息是由母親告訴我們的,她站在廚房的餐桌旁,父親則靠在附近的櫃檯邊,一臉疲倦地扭動著雙手。「妳爸跟我決定要分居了。」她對我說道,語氣非常冷淡,如同我經常聽她批評學生作業那種公事公辦的口吻。「我相信妳也會同意,這樣對我們大家都好。」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不知道我的感覺是什麼。既沒有鬆了一口氣,也沒有失望透頂,同樣的,我也不覺得驚訝。令我詫異的是,當我們三個坐在那裡時,讓我感覺自己很幼小,像個孩子一般。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彷彿這重大的決定,剎那間將我變成了孩子,可是這一切來得實在太晚了點。
當然我也曾經是個孩子,可是當我出生時,我哥──這個哭鬧得超嚴重的嬰兒、過動兒、生性「活潑」(應該說「不可理喻」)的兒童──已經把我父母的精力給磨蝕殆盡了。他到現在還是讓父母傷透腦筋,只是現在改從另一個大陸折磨他們而已;此時他在歐洲周遊列國,偶爾會寄幾封電子郵件報告近況,描述他看到某些令他感觸良多的景物,讓他想到要如何規畫人生,接下來就是要求再寄一點錢給他,好讓他將此計畫付諸行動。起碼他出國流浪的事情聽起來好像是一場藝術之旅:我父母可以告訴他們的朋友說,荷里斯是在艾菲爾塔附近抽菸,而不是在食品雜貨店門口抽菸,這樣聽起來好一點。
如果荷里斯是個大孩子的話,我就是個小大人。三歲時的我可以坐在一群討論文學的大人面前,一聲不吭地給我的著色本上色。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學會自己找樂子,從幼稚園開始就一直很努力用功讀書,因為學業成績最能引起我父母的注意。他們的客人若不小心在我面前說了髒話,或是兒童不宜的事情,我母親還會說:「喔,別擔心,奧登很早熟的。」我的確很早熟,不管是兩歲、四歲,還是七歲都一樣比同年齡的人早熟。當荷里斯還很需要大人特別照顧時,我父母已經把我放在嬰兒車裡到處跑,讓我一天到晚跟著出門。他們帶我去聆聽交響樂、觀看美術展、參加學術研討會、出席委員會的會議,大家只希望看到我的人,卻不想聽到我出聲。我幾乎沒什麼時間可以遊樂或玩玩具,雖然我從來不渴望書本,可是生活中卻到處充滿了書本。
因為這樣的成長背景,我似乎很難跟同年齡的孩子相處。我不了解他們的瘋狂行為和發洩精力的方式;比方說,他們互丟坐墊時的喧鬧,或是在死巷內瘋狂騎著單車的行徑,可是,不管怎麼樣,這一切都跟我平常做的事情相距甚遠,就算有機會的話,我也無法想像自己會去從事那種活動。我不是那種人,那些愛玩枕頭大戰和瘋狂騎著單車的人,也不會去上我父母喜歡的那種極度重視成績,課業進度超前的學校。
事實上,過去四年來,我已經換了三所學校。我在傑克森高中只上了幾個禮拜的課,母親就因為在我的英文教學進度表上發現了拼音和文法上的錯誤,而幫我轉到當地的私立學校──柏金斯高中。這間學校規模比較小,對學科的要求也比較嚴格;可是跟我三年級時轉入的基輔尼布朗特許學校§〈註1〉§相比,還是相差甚遠。這所特許學校由當地幾位卸任教授共同創辦,是一所專門培育資優生的學校──全校頂多只有一百個學生──強調小班制教學,跟當地的大學有密切的往來,學生還可以提前到大學去修學分。我在基輔尼布朗學校中只交到少數幾個朋友,在極度競爭的風氣下,學校的課程又多以自動導向的學習方式為主,因此,要接近其他同學可以說非常的困難。
其實我對這些事情也不是很在乎。上學是我的慰藉,念書讓我得以逃避現實,能讓我經歷上千種不同的人生。我父母越是抱怨荷里斯成績差、缺乏上進心,我越是用功。雖然他們以我為傲,可是我的好成績似乎從未讓我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我這麼聰明,早該知道成績不好才能贏得父母的關切。可是等到我了解到這一點時,名列前茅已經成了一個難以戒除的習慣了。
父親是在我高二開學後不久搬出去的,他在學校旁邊租了一間附傢俱的公寓,附近的鄰居大多是學生。我本來週末應該都要到他那裡去住的,可是他的情況不允許──仍在拼命撰寫他那令人質疑是否會出版的第二本書,母親的作品反而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的關切──這點讓他很不舒服。話說回來,待在母親的屋子裡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忙著慶祝新生活和在學術界的成功,經常有人圍繞在她身邊,學生們來來去去,每個週末都有晚宴。似乎除了瑞伊餐館之外,沒有一個地方是清靜的。
話說我開車經過那裡已經好幾千遍了,但從來不曾想過要在那裡停車,直到有一天晚上,大約凌晨兩點多,我正要回家時才停下來。父親和母親都一樣不會特別注意我的行動。因為我在學校的課程──有時晚上有課,白天又有很多不定期的研討會,還有好幾堂的自修時間──讓我得以自由出入,他們也很少過問,所以他們兩個都沒發現到我晚上不睡覺的事情。那天晚上,我瞄了瑞伊餐館一眼,不知為什麼,裡面有些東西吸引了我。那間餐館看起來很溫暖,有種令人安心的感覺,坐在裡面的人至少有一樣特質跟我相同:都是夜貓族。於是我停下車,走了進去,點了一杯咖啡和一份蘋果派,在那裡一直待到天亮。
瑞伊餐館有個優點,就是即使我成了常客,也不會有人來打擾我。沒有人會問一些我不想回答的問題,人們的互動都很簡短親切。如果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這麼單純的話,我就會很清楚該怎麼扮演自己的角色了。
去年秋天,一位身材壯碩、名牌上寫著「茱莉」的女服務生,在我續杯咖啡時,瞥見我正在填寫的申請表。
「迪弗斯大學,」她出聲唸道,隨後看了我一眼。「不錯的學校。」
「頂尖的大學之一。」我同意道。
「妳覺得自己申請得上嗎?」
我點點頭。「可以。」
她笑了一下,好像覺得我這樣說很可愛,隨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年輕又有自信真是好啊!」說完便拖著腳步離開了。
我本來想告訴她,其實我並非有自信,只是很用功而已。可是她已經走到另一個隔間,跟坐在那裡的客人聊天了,不過我知道她對這件事情也不是很在乎就是了。在某些人的世界裡,這一切──成績、學校、報告、班級、提前申請學校、平均成績──很重要,但是對某些人來說,這些事情一點都不重要。我幾乎從小到大都是屬於前者,以至於進到了瑞伊餐館這屬於後者的天地,我還是改不了舊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