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黑暗彗星――茵蔯(註一)
薩比安.布雷克博士居住的四層樓房座落於布隆柏利廣場,從這棟屋子的頂樓窗戶,可以觀測到太空最遙遠的角落。此刻他站在長長的黃銅望遠鏡前方,透過厚厚的鏡片凝視夜空。這一個禮拜以來,他一直在觀察天空――北方奇異的光芒變得更加強烈而耀眼,使其他星星相形失色,夜晚也無法變得全黑――血紅色的滿月彷彿燃燒中的火焰,溫暖的猩紅色光芒將街道照耀得和白晝一樣明亮。
布雷克身兼天文學家、醫生、科學家以及卡巴拉(註二)專家,他每天的時間都花在研究太陽升起與星體消逝的時間,測量參宿四星落下地平線的時刻及空中月相的關連。當計分沙漏柔細的白色粒子全數流到下方的流沙池,布雷克便會將它倒轉,等到重複五十九次之後,他便心滿意足地等待最後一顆沙粒落下,接著小心翼翼地倒轉另一座較大型的計時沙漏。沙漏暗色的木殼上矗立著雕蛇圓柱,蛇頭上綠色的眼睛、金色的牙齒和蛇身鱗片的紋路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黃銅時鐘在星盤旁邊空蕩的火爐上方忙碌地滴答滴答響,布藍克每小時都會利用這口鐘來檢查沙漏的計時正確無誤。
他每天晚上都在計算卡巴拉數學――從黃昏到黎明,從月亮升起到落下――根據他的計算,天上第十二宮一帶即將出現某種徵兆。這是依據《聶魔崙西斯》魔法書的說法,這本書不會撒謊,是唯一值得信任的書籍,接觸《聶魔崙西斯》就等於掌握宇宙的祕密,沒有人知道這本書來自何方,卻有許多人為了解開其奧祕而喪命。
目前這本魔法書隸屬於布雷克,他自認這是他的天賦權利。當他望著遙遠的天際緊張地咬著嘴唇,就會想起聖奎托節那天早晨的破曉時分,他打開馬車伕送到門前的包裹……。
布雷克一開始不太信任那名馬車伕,因為他從沒看過地位如此卑微的人穿著卻如此華麗,完全沒有一絲貧窮氣息。馬車伕身上筆挺的黑外套及乾淨的靴子比較像是來自優雅的海格區,而不是在倫敦討生活的羅瑟海斯區流氓。他白皙的皮膚上完全沒有辛苦勞動的痕跡,也沒有長期接觸馬糞和潤滑油所累積的倫敦汙垢;他說話的方式就像林肯律師學院的高貴紳士,聽不到特殊的口音;而最讓布雷克感到突兀的,則是他戴在右手中指的金戒指――金色的基座切割成太陽的形狀,中央安置一顆巨大的紅寶石,太陽基座的一角延伸出燃燒的光芒,形成圍繞手指的金環――這男人的確是個傳信者,但肯定不會是馬車伕!
布雷克並不在乎,因為他的視線立刻被這份禮物深深吸引。這個包裹就如聖靈顯現,是上天賜予智者的禮物。他感覺一股熱氣從腳底升起,攪動著自己的胃,形成揉合興奮與危機意識的微妙情感。布雷克內心深處意識到:自己準備打開的這份禮物具有改變生命的潛力。他試圖抑制體內如湧泉般強烈的興奮情緒,卻差點沒被嗆到。他感覺書本的靈魂彷彿直接對自己的靈魂傾訴,使他興奮莫名、眉間發熱。
這本書緊緊包裹在金色綢緞布中,綁上紅色棉繩,鮮豔的色彩彷彿發光的流體。布雷克完全無法想像有誰會送他這麼一份禮物,他詢問馬車伕這份包裹如何到他手中、是誰叫他送到這裡來,但卻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
「有個男人在街上叫住了我。」馬車伕的聲音很輕,雙眼躲開布雷克熱切的眼神,隱藏在壓得低低的帽簷底下。「他像個瘋子一樣猛揮手,把我的馬嚇壞了。那男人是個外國人,不太會說英語,或許是法國人或西班牙人,甚至有可能是波斯人。我從沒看過像他那樣的人。」馬車伕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把流下來的鼻涕吸回鼻孔裡。「他口中一再反覆:『布隆柏利廣場,六號』,把包裹遞給我,又塞了一枚一基尼的金幣到我手中,接著就轉身跑走了。事情就是這樣,布雷克博士。」
布雷克繼續追問:「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是那個男人告訴你的嗎?」
「每個人都認識您,布雷克博士。您是個有學問的人。」馬車伕露出笑容。「事實上,我現在應該說您是個有包裹的人!」他說完大笑,將沉重的禮物遞給布雷克,便匆匆走回馬車。布雷克看著他沿著積水的道路前進,跳上馬車駕駛座,緩緩將馬車駛在布隆柏利廣場泥濘的地面上。
布雷克等不及回到屋裡,便坐在大理石階梯上拆開包裹的綢緞包裝。這是他首度親眼看到《聶魔崙西斯》,這本書的外觀相當華麗,讓他的心跳更加快速。厚厚的皮革封面鍍著金色,破舊的書頁上印的黑色字體因年代久遠而褪色,字體間潦草地書寫著細小的文字。布雷克從沒想到自己會拿到《聶魔崙西斯》,甚至還懷疑過這本書是否真的存在――現在他知道答案,而且還擁有這本書!
幾個禮拜後的某天深夜,布雷克翻著這本書破舊的厚羊皮紙頁,試圖收集其中所有的知識細節。他看到在第六卷第六章的最後一頁,不知是誰在空白邊緣寫著:茵蔯……最明亮之星將自天上墜落……無數人將死於其苦毒。
從那天起,他每天晚上都在搜尋天空每個角落,試著找到這顆新星。他相信這顆星象徵著新時代的開端,金色的黎明即將啟發人類卑微薄弱的心智。世界得到智慧之光的日子就要來臨,而他希望自己最先目睹徵兆並宣告世人。
布雷克啜飲一口熱茶,露出自得的微笑。他再度觀察置於精美橡木三腳架上的望遠鏡,但恆星與行星仍舊保持原狀,宇宙也一如往常。再過幾個小時夜晚就要結束,而今晚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可惡,它到底要不要來?」他焦躁地在木地板上踱步,不耐煩地自言自語,聲音在空蕩的室內產生回音。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計算錯誤――或許他預測到錯誤的日期、星期、甚至年份――他更加焦慮地觀察夜空,期待在某座遙遠的銀河系發現新的亮光。
時間正值午夜,他聽到遠方聖喬治教堂的鐘聲告知時刻。這時房屋突然開始搖晃,地表不斷前傾、後仰,搖動速度不斷加快並開始旋轉。布雷克聽到樓下房間的穿衣鏡從牆上掉下來打碎,屋頂上的瓦片從四層樓高處墜落到路面砸成碎片。天花板上的灰泥紛紛剝落,牆壁憤怒地顫動並擠壓木門框,木屑與灰泥屑從四面八方灑在他身上,整棟房屋似乎隨時會垮下來。
天上的星星瞬間消失,太陽毫無預警地升起又落下,黑夜變成早晨,接著又成為黑夜,並且一再反覆。十一次的太陽和十一次的月亮從東方升起又從西方落下,沒有人來得及發出尖叫或喊聲,也沒有人了解發生了什麼事。布雷克緊緊抓住望遠鏡和三腳架,內心期盼每次搖晃都是最後一次,期盼每次的黎明不會迅速變為白天又恢復黑夜,期盼不論世界遭受何者攻擊都能夠立即結束。
接著就是一片漆黑――僵滯而徹底的黑暗覆蓋著完全的死寂。白天與黑暗不再來臨,只有一片空虛,彷彿世界已經結束,宇宙瞬間收縮,被吸入巨大的太空黑洞。布雷克盯著接目鏡,卻看不到任何東西,連最微弱的光線都不存在。
不久後布雷克才意識到街上的喧譁與驚慌。他聽到樓下傳來尖叫聲,男男女女在黑暗中摸索,緊緊抓著新建花園的鐵欄。布雷克看不到窗戶,只能在黑暗中摸到望遠鏡的金屬外殼,但天上卻沒有一丁點亮光。他將三腳架推向窗戶應該在的位置,過分濃密的黑暗令他幾乎感到窒息,身上紅色長袍垂下的腰帶差點讓他絆倒――這件長袍是為了禦寒而穿的,比火爐或暖床器便宜,然而此刻在黑暗中,他卻後悔自己的小氣,只希望屋內能有一絲火光。
他摸索到窗戶前方,眺望廣場對面,雙眼迅速找到街上唯一的光源――那是在花園對面樓上某間房間裡透出的溫暖燭光,室內孤單的人影回頭望著黑暗――這是他唯一看到的亮光,或許也是全世界僅存的亮光。
街上傳來驚慌的馬踩在泥濘中的聲音,馬蹄神經質地踩在石頭上。地面發生嚴重的騷動,醉客害怕地衝出街角的旅館,在黑暗中匍匐前進,就像一群瞎了眼的老鼠,在漫無止境的黑暗中尖叫。
布雷克在黑暗的房間中等待,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或必須要等多久。他聽著街上的喧鬧,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做。房間對面就是通往階梯的門,外面的長廊上有一根點亮的蠟燭。他像盲目的乞丐搖搖晃晃走過房間,不小心跌在木地板上,新刨的木屑刺進他的手掌。在黑暗的室內,他只能憑樓下傳來的叫聲判別街道在自己右邊。他是個追求真理的科學家,但此刻即使他擁有再淵博的知識也無濟於事。布雷克有生以來首度了解到,他和其他世人一樣……無助。
樓下的尖叫聲越來越大,盲目的暴徒湧到街上,民兵胡亂朝著街道開火,子彈到處亂竄,整個世界似乎瀕臨瘋狂邊緣,人們的哀號聲被蒙蔽視野的黑暗大手籠罩。
接著一道眩目的閃光毫無預警地出現在天空,在遙遠的東方,一道純白色的光亮刺穿大氣層。當閃電劃過天空,沒有人能夠遮住其光芒。倫敦陷入沉默,整座城市都在等待。布雷克在房間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抓住望遠鏡,將眼睛貼在接目鏡觀察天空。閃電一再出現,亮度越來越強烈,照亮黑暗的天空。
布雷克透過望遠鏡,終於看到他一直在等待的東西:東北方天頂出現一顆星星,但它不像一般的星星,而像一隻天龍。這世界從沒見證過如此巨大的彗星,布雷克可以清楚看到明亮的核心後方有一根白色的長尾巴,雖然他知道彗星距離很遙遠,但心中仍感到莫名的不安。在漆黑的夜空背景上,他看到龍頭上的角正對著自己。他停下來將臉轉向一旁,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也不敢相信自己內心的想法。
「如果這是真的……如果真有這種事……」他自言自語,神經質地搓著雙手。
「不可能的,我只是在欺騙自己。」他以堅定的語氣告訴自己,希望能夠藉此抵禦從腳底攀升到膝蓋上的恐懼。
「彗星正逼近地球。」他再度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天龍要回家了。」
太陽從東方緩緩升起,現在時間是半夜十二點十五分,黎明卻已經來臨。布雷克獨自搖頭發笑,外面瘋狂的暴動已經平息,聚集在街上的群眾抬頭望著天空,不去理會受傷或垂死者,也不管失火的房屋。每個人都看著升起的旭日在逐漸褪色的黑幕上綻放光明。
布雷克無法按捺自己內心的興奮,他想要從窗口高聲宣佈自己的新發現。他在房間裡跳舞,重重踏步在木地板上,又像默劇舞台上的婦女般揮舞著厚重的紅色長袍。他邊跳舞邊狂笑,口中高聲唱著:「茵蔯!茵蔯!茵蔯!」
他不斷旋轉,最後一屁股跌到地板上,卻仍把自己裹在紅袍中大笑,看起來就像一隻怪異的香腸。他在天花板的鏡子裡看到窗櫺的影子在自己身上交錯,他很想一直大笑,直到眼淚滑下臉頰,肚子因笑得太用力而疼痛。笑聲迴盪在每一面牆上,最後從屋子正面的窗戶溜到街上。只有他能夠看到彗星,所以這顆新星應該命名為「布雷克彗星」,引領新的時代來臨。
他聽到底下的街道傳來歡呼聲,人們從屋子裡跑出來,原本嚇得縮在地上的醉客也全身泥濘爬起來,張開骯髒的手臂彼此擁抱,慶幸大地震和天空異象終於結束。布雷克站起來衝到窗口,加入眾人的慶祝,脫下長袍宛若戰勝的旗幟般揮舞。
「讚頌國王,希望他的瘋狂能夠替我們帶來喜悅!」他嘶聲高喊。
然而不久之後,布雷克注意到街上再度陷入沉默,群眾不再仰望天空,而是盯著霍本區的寬闊空地及林肯學院周邊的廣場。遠處傳來馬蹄踩在泥土與石頭上的聲音,驚恐的馬群越來越激動,而留在廣場上的馬匹也迅速加入行列,彷彿有無聲的命令在召喚牠們。這些馬紛紛抬起腿踢向擋在路上的人,一名男人被踢中脊椎,倒在地上立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