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室之中。
空蕩的房裡充滿墨色的黑暗,僅有的光源是筆型手電筒的微弱燈光。四枝小藍燈要照亮整個寬敞的空間實在太勉強了,持手電筒的幾人只能隱約看見彼此的臉,此外的一切都沉入了陰影。外面正在下雨,朦朧而遙遠的寂寞雨聲和沉鬱水聲滲進室內。
「……這是叔叔告訴我的故事。」我身邊的祐梨輕聲說道。「我叔叔很喜歡爬山,他國中時參加過登山社,上高中以後沒參加社團,但還是會和登山社的朋友一起去爬山。」
祐梨說,那是某個夏天發生的事。
高中時代的叔叔在暑假照例和朋友去爬山。他們很久沒一起出去了,而且那天是晴朗的好天氣,再加上剛開始放長假的解脫感,所以兩人帶著絕佳的心情朝著山頂出發。
可是……
「本來三個小時就該抵達山頂,但他們怎麼走都走不到,周圍的景色越來越陌生,最後來到一片不曾見過的山脊。」
兩人見狀都笑了,覺得多半是聊得太忘我,不小心走錯路。他們對這座山很熟悉,還輕鬆地自嘲竟然會在這裡迷路。山路雖窄,畢竟還是有路,岔路也都有路標,所以他們一點都不擔心。
兩人一邊拿這個失誤來說笑,一邊爬下山脊折回原路,不過叔叔他們始終找不到熟悉的山路。
不知不覺間,又回到那片山脊。
他們從山脊上眺望,發現山頂的方向和印象中不同,又拿出指南針判斷方位,攤開地圖確認路線,猜測大概是在某個路口走錯邊了。岔路都設有路標,會忽略實在很怪,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路標倒了而走錯方向。想到這一點,他們更小心地一路找回去,可是怎麼找都找不到走錯的岔路,結果又回到同樣的山脊。
兩人都糊塗了,明明仔細對照地圖,一再確認方位,卻連岔路都找不到。叔叔和朋友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不由得慌了起來,而且漫長的夏季白晝也快要入夜了,腳下暗得幾乎看不清楚。儘管是熟悉的山路,看不清楚腳邊就會變得很危險。兩人如此判斷之後,決定在山脊上紮營。
「他們本來預定當天來回,可是基於登山者的經驗,兩個人都設想周到地帶了睡袋,糧食也很充足,但還不至於連帳棚都有準備。」
那時是夏季,天氣又很好,只要有睡袋,在野外過夜絕對不成問題。他們自我安慰說這也算是一種機緣,然後就地生火,在火堆旁攤開睡袋,做好露宿的準備。
定下心以後,他們才發現這片山脊還挺舒適的,有一塊可供兩人睡覺的平坦地面,視野也很開闊,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叔叔和朋友愉快地圍著火堆用餐,然後躺進睡袋聊天。到了半夜,當兩人開始想睡,對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的時候……
「叔叔彷彿聽見了男人的聲音,那人高喊著『喂~』,像是在求救……」
叔叔爬起來問朋友有沒有聽到剛才的聲音,朋友說沒有,但他又聽到那個聲音,而且語氣很急迫。或許那人和他們一樣迷路了,所以看到火光就大聲呼喊。
「叔叔他們添加木柴,把火燒得更旺,然後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大喊『在這邊』。」
可是那聲音突然停了。他們鎮定下來,心想八成聽錯了,結果又傳來叫喊聲,似乎有人困在登山道對側山坡的樹林裡。兩人摸索路徑下山找尋呼喊的人,但找來找去都沒看見人影,在林中呼喊也得不到回應。
「那時是深夜,他們的手中只有小型手電筒,如果繼續在樹林裡遊蕩,說不定連自己都會迷路遇難,所以叔叔他們放棄找人,返回山脊。這時睡意也沒了,他們乾脆再燒旺火堆,接著又聽到呼喊。」
聲音聽起來比剛才更近。兩人又去找,但是仍然不見人影。
他們在找的時候沒聽到聲音,怎麼喊也沒人回答,可是一回火堆便又立刻聽到男人的聲音從更近的地方傳來。
這時兩人終於發覺不對勁。
他們不再找人,也不再回應,只是屏息待在火邊。剛剛大喊的人已經來到不遠處,雖然喊叫聲沒了,卻能聽見衣物摩擦的沙沙聲和腳步聲在火光可及的範圍之外徘徊,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叔叔看到情況這麼詭異,察覺想必是碰到了倒楣事。不過那人好像沒辦法走進有火光的地方,總之別讓火熄滅就是了。」
他們想弄個更大的火堆,但是這麼一來很快就會燒光事先撿來的木頭,以現在的情況也沒辦法再去多撿一些,所以他們一直繃緊神經顧著,把火減弱一點,但絕不讓它熄滅。
「好不容易等到東方的天空開始泛白,兩人都鬆了一口氣,也覺得很睏,就在原地睡著了。當叔叔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但身邊多了個石標。」
「石標?」
「嗯,石標就是疊成金字塔型的石堆。山上如果死了人,就會堆石標來代替墓碑。這個石標和人一樣高,而且是堆在他們爬上山脊的路徑,離火堆也很近,絕不可能沒注意到,但叔叔他們前一天爬上爬下好幾次都沒發現。話說回來,會在這裡迷路已經很不自然了……或許是死者很寂寞,想要找人陪伴吧。叔叔如今還會提起,如果當時火熄了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祐梨說到這裡為止。沉默之中,憂鬱的雨聲悄悄潛入。她彷彿在豎耳傾聽,片刻之後才靜靜地關掉筆型手電筒。黑暗之中只剩三點微光。
「輪到我了。」接著開口的是惠子。「這個故事也是聽來的。我朋友的哥哥認識的女生為了新工作而搬家,可是聽說那間屋子『不太乾淨』。搬完家的那一晚,她精疲力竭地睡著以後,突然有個人壓上來,把她嚇醒了。」
她一開始以為是色狼或小偷,因為被人壓住的感覺很真實。不過房間裡烏漆抹黑的,她只知有人跨在身上,卻看不清人影。如果喊叫或掙扎說不定會更危險──她正在猶豫不決時,卻聽見女性的呵呵笑聲。
「她正覺得奇怪,身上壓著人的感覺就消失了,她急忙爬起來開燈,卻發現房間裡沒有別人,門窗也關得好好的。可是從此以後每天都會發生同樣的事。」
不知是誰同情地「哇」了一聲。
「她的熟人之中剛好有一個靈能者,或是很懂這類事情的人。她去找那個人商量以後,對方寫了幾張符,叫她睡覺之前將符咒放在墊被的四個角下面。」
她照著那個人的話去做。那陣子她嚴重失眠,即使放了符咒還是睡不著。
「有一天夜裡,她聽見腳邊傳來腳步聲,可是那裡明明只有牆壁,聲音聽起來卻像有個人從隔壁穿牆走來,站在她腳下墊被的旁邊。她全身緊繃地等著,可是那人始終沒有壓上來,光是站在她的腳邊,彷彿很困惑地盯著她看。後來那人開始沿著墊被繞圈,好像在打量什麼,一再地走走停停,過了一陣子,腳步聲就消失了。她安心地吁了一口氣,結果枕頭旁邊突然傳來呵呵笑聲,那聲音還說……『沒用的』。」
有人突然「呀!」地尖叫一聲,說不定我也叫了。惠子像故事中的女人一樣呵呵笑著。
「她嚇得半死,後來就匆匆搬走了。」
惠子說完便關了筆型手電筒。
「……接著是麻衣。」
我深呼吸之後才開口。
「這是我讀國小的時候聽到的故事。有個女人在三更半夜回家,當時是氣溫開始變涼的秋天,可能是因為這樣,她突然很想上廁所。這時剛好經過公園,她就進去找廁所了。晚上的公廁不是很可怕嗎?感覺髒髒的,燈光也很暗。她很厭惡地進去,衝到小隔間裡解決內急,正要出來時,卻聽見了不知從哪傳來的奇怪歌聲。」
我裝出顫抖的聲音唱著:
「要不要穿紅披風……」
有人尖叫了一聲。
「她嚇得想要立刻衝出去,門卻打不開,她用力扳著門,又聽見了那個歌聲。好像是女人或小孩……要不然就是男人的假音。歌聲從很近的地方傳來……或許是門外,或許是窗外,聽起來像是有人在不遠之處輕聲唱歌……」
女人怕得要命,急得大呼小叫,又是敲打又是硬扳,廁所門還是文風不動。第三次聽到歌聲時,她忍不住「呀!」地慘叫。
「……剛才一直牢牢不動的門竟然輕輕鬆鬆地打開了,她急忙跑出廁所。因為她已經怕得不敢一個人走夜路回家了,所以轉頭走向比較明亮熱鬧的地方,剛好碰到兩位警察在巡邏。」
她哭著求警察陪她走回家,警察聽了事情經過,認為可能有色狼躲在廁所,否則就是有人在惡作劇,一定要把那個人抓起來才行,因此決定去廁所調查。
「那個女人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警察回去公園,來到廁所附近,警察請她再進去一次,叫她聽到聲音時回答一聲『好』,如果有人想做壞事就當場逮捕。女人鼓起勇氣走進去,警察就在門外等著。沒過多久,廁所裡傳出了那個女人說的恐怖歌聲,還有她回答『好』的聲音……下一秒鐘突然傳出驚天動地的慘叫,警察急忙開門一看,那個女人已經死在裡面了。」
沒有人開口說話。屏息般的沉默之中只有遠處傳來的雨聲。
「女人的身上出現很多小洞,好像是圓規之類的東西刺的。她渾身是血的模樣,就像穿上一件紅衣服……」
旁邊又傳來尖叫,分不清到底是幾個人的聲音。我無視眾人的反應,關掉手電筒。還亮著的燈光只剩一盞。
美智留在僅剩的藍光之中開口。
「……既然麻衣在場,就來說我們學校的事吧。」
美智留看著我笑了一笑。
我們學校是從小學部到高中部一應俱全的私立學校(當然也有大學部,但是校區在其他地方)。高中部的學生幾乎都是從國中部直升上去的,不過也有像我一樣從其他國中畢業的學生。
「麻衣,妳聽過舊校舍的故事嗎?」
「沒有耶。舊校舍……就是在操場旁邊,倒了一半的那棟建築物嗎?」
大約十天前的開學典禮當天,我就注意到那棟建築物了,其實只要從教室往外看就能看到,想要不發現都很難。那棟古老的木造校舍位於操場對面,比起和校舍相連的體育館更偏僻,年代也比其他建築物老舊。我看了都不禁感嘆,真虧它有辦法保留到這個世紀末,但又絲毫看不出妥善維護的跡象。它已經接近半毀,當然沒人會去使用,也沒人想靠近,所以那一帶總是靜悄悄的,氣氛非常詭異。
「對,就是那一棟。」美智留點頭。「可是那不是自然倒塌,而是原本打算拆除,工程卻在半途喊停。」
「……我是不是該問為什麼?」
美智留聽我這麼說,就露出鬼魅般的可怕笑容。
「聽說有東西在作祟。」
「作祟?」
「是啊。我們現在使用的校舍是十年前改建而成的,以前的校舍全都拆除一空,已經不在了。可是那棟木屋在當時也是舊校舍,幾乎形同廢墟。這不是很奇怪嗎?既然要改建校舍,那麼舊的房子應該頭一個拆掉才對嘛。」
「說的也是……」
「之所以留到今天,據傳是因為拆除舊校舍就會有怪東西作祟。每次動工都會發生不可思議的阻礙,要嘛是機器故障,要嘛是工人遭到意外或生病,有一次連屋頂都塌下來了呢。拆除舊校舍西側的時候,二樓連著屋頂一起垮下,在一樓施工的人都死了,所以工程也中斷了。」
後來舊校舍就這麼棄置多年,一直保持著西側崩塌的狀態。
「去年校方打算改建體育館,所以又想拆除舊校舍,把那塊地拿來興建新的體育館,可是拆到一半,工程又停止了。為了這件事,體育館直到現在都還沒改建。」
停止工程的原因難道又是……我戰戰兢兢地發問,美智留冷酷地點頭回答。
「對,和之前一樣,機器故障,相關人士接二連三地碰到意外或生病,而且工程用的卡車突然失控,衝向在操場上體育課的學生,當時死了兩人,七人受重傷。新聞都在大肆報導,妳沒看到嗎?」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我不太記得了……」
「這樣啊。那棟校舍還在使用時也發生過很多怪事,比如說火災或意外,幾乎每年都有老師或學生死掉。因為不吉利的事一再發生,漸漸地就變成倉庫了。我也不太清楚詳細的情況,總之附近有個女生不知是意外死亡還是被人殺死,傳說那女生的亡魂會在那邊出沒,後來就沒人敢靠近了。有個老師不信邪,專程進去調查,結果三天以後不知為何在舊校舍裡自殺了。」
「哇……」
美智留白皙的臉上蓋著長長的劉海,還有藍光打上的沉鬱陰影。
「後來也出現了那個老師的亡魂。傳說在值班室裡絕對不能打開紙門。」
「紙門?」我歪著腦袋問道,美智留用力點頭。
「那間破舊值班室一進門就是廚房,後面是地板加高的榻榻米房間,值班的人會在那裡鋪棉被睡覺。廚房和臥室之間有一扇紙門,那扇紙門不能開,一定要緊緊關好,不然就會鬧鬼。妳會感覺背後被人拍了一下,轉頭一看,才發現那不是手,而是腳……」
哇!
「上吊的老師會把腳踩在妳的背上,如果看到他,它就會趴在妳身上,永遠糾纏著妳喔。這是我們學校七怪談之中最出名的一件,有很多人碰過。因為鬧得太大,舊校舍就變成禁止進入,校方上了鎖讓人不能進去,也不准任何人進去。」
美智留用更低沉的聲音繼續說。
「……我社團的學長說過,他某個朋友看過舊校舍裡面有人影。那個朋友住在附近,有天晚上經過學校……舊校舍的圍牆外面不是有條路嗎?那人牽著狗經過時,突然覺得有人在看,他無意識地抬頭望向舊校舍,發現半毀的教室窗口有個白色的人影往下盯著他看。」
惠子發出了「咦咦咦」的軟弱驚呼。
「這件事我連聽都沒聽過,一定是騙人的啦~」
「很遺憾,這是真的,是我親耳聽到學長說的。後來,白色人影舉起手來,就像這樣……向他招手。他突然很想進去舊校舍,走了幾步狗卻開始狂吠,才讓他恢復了神智。他害怕地抬頭看,人影已經不見了。」
「哇啊啊……」
「……我要關燈了。」
美智留平靜地說完,室內又變得一片寂靜。細微的聲音傳來,美智留的手電筒也熄了。這裡只剩徹底的黑暗和陰森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