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歐洲已二個月,在巴黎也待了快一個月了。
我閉居在巴黎十四區奧爾良門的小飯店也即將邁入第十五天。一如奧爾良門這個地名所示,這裡是巴黎市郊,是「離開奧爾良」或「進入奧爾良」之門的意思。仔細觀看巴黎市街地圖,會發現地名之上冠個「門」字的城鎮圍繞在巴黎市周圍。或許因巴黎的街道呈環狀,所以把其周圍城鎮比喻為出入巴黎之船的門戶或港口。
不過,我完全感受不到這個名為奧爾良門之地的巴黎風情。因為自己待在建築於雜亂無章的街道一隅、住起來並不是那麼舒適的飯店,每天從早到晚幾乎足不出戶地一直寫小說。
房間裡有扇可望見中庭的大窗子,同樣的景色我不知眺望了多少回。窗外有鋪設整齊草坪的西班牙式庭院,它的周圍圍繞著富有巴黎風味的古老公寓。正方形空間的兩側,是由我住宿的L字形飯店所形成,另外兩側則由二棟公寓構成。隔著中庭的對面公寓三樓住著一對年輕的法國夫妻,老是上演床頭吵床尾和的戲碼。兩人一大早心情大多欠佳,通常是以大吵大鬧開始一天。從他們黃昏回來之後到夜晚時分,彷彿在準備什麼似地開始無止境的親吻和擁抱。而在他們樓下,安靜地住著一對老夫婦。他們在陽臺種滿花草,並擺了張品質甚佳的藤椅。老夫婦倆常花好幾個小時坐在那兒悠閒地聊天,啜飲咖啡。
英國哲學家曾說:「哲學就像赤手修補一張錯綜複雜的蛛網」,我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吸著菸,心想人類的生活不也是如此嗎?在這一間間的公寓裡,每個人各自結著一圈又一圈的蛛網,然後不斷地做著修補的工作,連位在巴黎一隅、進入奧爾良的門戶也是。
每天從窗戶往外眺望的景色就像希區考克的電影。只是和電影不同的是,我的脚並沒有骨折、打上石膏;勉強說來,自己現在的情況就像全身被原稿截止日的巨大石膏包裹起來一樣,在身體無法動彈的這一點上或許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我為了寫新的長篇小說而關在旅館爬格子,遠在日本的編輯不到三天就打電話來催稿。
「情況怎麼樣?」
「下雨。」
「不是,我是問稿子的進度?」
「就是下雨啊。」
一天的開端就從這樣不著邊際的話開始。
然後,我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走到與飯店同一側的咖啡廳。
接著,坐在面向大馬路的椅子上,點一杯卡布奇諾。
「F1賽車」,是一間名字不太像咖啡店的咖啡店;這家店一如其名,有一架F1賽車坐鎮在店內中間,並用方向盤、後視鏡、輪胎等車子的零件及其相關產品裝飾整個地方。我並不是特別喜愛這家咖啡店,只是這家店是我初來乍到此地,偶然進去的第一家店。那時我試著用日式法語請對方「給我一杯卡布奇諾」,居然也說得通,而且付帳也格外順利。因此,這點可以說是我總是信步走到這裡的原因吧。
對法文一竅不通的我來說,每天坐在相同的位子,用相同的一句話,點相同的飲料來喝,感覺很舒服。其他勉強算得上吸引人的還有:在我天天報到的座位旁有一棵巨大的七葉樹,透過葉子灑落下來的柔和陽光令人心曠神怡。
沐浴在透過葉子灑落的柔和陽光下,啜飲卡布奇諾,並花一整天的時間思考自己應該編寫的對白,慢慢地探索在自己如起大霧的腦海裡,有否隱藏著光之碎片。
巴黎今天也是風和日麗。
很抱歉騙你說下雨,我想起高井的臉龐,如此思考著。
自己待在這裡十五天以來寫好的原稿,換算成四百字的稿紙約有六十張。現在正在創作的這本小說大約要寫四百張吧。因此,一想到不知還要像這樣待在這裡多少天,心情就變得很沉重。而巴黎的天空是這麼的晴朗、萬里無雲。
今天是二○○二年六月三○日。我是四月底離開日本的。
四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在西荻窪的爵士酒吧和編輯高井真吾喝酒。
「總之,有點麻煩。」高井愁容滿面地說。
「什麼事?」
「當然是小說啊。我們不是說好二月底截稿嗎?老實說,應該是去年十二月──不對,追根究柢是去年夏天才對。」
「是這樣嗎?」
「沒錯,植村先生,請你振作一點。你再這麼拖下去,就算不得已地讓你百步,你現在也還是連一張都沒寫吧?」
「不對。」
「不對?」
「正確來說是連一行也沒動。」
我這麼說著,高井就故意皺著眉,苦惱地嘆了一口氣。
「我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經向上司提出出版計畫書,每月開會時老是被問你完成了幾張稿子,每次都要打馬虎眼蒙混過去。」
「那是你的工作吧?」
「唉……」
兩人談話時,店內正播放著冷淡乏味的爵士樂。由於酒館裡客人間的談話在某種程度上會受播放的背景音樂影響,因此當醉得一塌糊塗的客人開始鬧事時,播放安靜沉穩的敍事曲之類的音樂,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讓他們收斂一些。當然,只是某種程度。
那麼,現在這兩人最需要的背景音樂到底是什麼呢?聽著高井的嘆息聲,我漫無邊際地想著這種瑣事。很倒楣,我的責任編輯高井先生就住在吉祥寺,所以他每週會來我的住處──沿著西萩窪車站前的馬路建造的大廈──二次。然後,兩人會結伴去喝啤酒,結果我就陷入沒完沒了地被催稿的窘境。今年剛滿三十歲、身為文藝編輯的高井正當壯年,雖然還不到大受歡迎的地步,但也出了幾本頗受好評的書,在業界頗受矚目。
三年前突然造訪擔任熱帶魚專門雜誌總編的我的住處,並出人意料地問我要不要寫小說的人也是他。
他說今後的小說要求專門知識已成為不可欠缺的條件,而「熱帶魚」予人很專業、範圍廣泛的感覺,如此籠統的感覺並不壞;既不會過於學術性,也不會讓人小覷,以它作為小說的題材剛剛好。而且,他還一臉認真地說我那本因為怎麼也無法拒絕而編寫的、以初學者為對象的單行本《從今天開始飼養熱帶魚吧》非常有趣,最後還說他很迷我每月在雜誌卷末寫的<七彩神仙魚觀察日記>等一些令人似懂非懂的話。
總之,高井從熱帶魚專門雜誌的總編輯──亦即我的立場,以及我每個月寫的、有點愚蠢的熱帶魚觀察日記得到一些靈感,便像拉保險的一樣跑來拜託我寫小說。我工作的公司和高井上班的出版社山川書籍距離很近,步行約二十分鐘左右。我記得那天高井說他是騎腳踏車來的,而那時是僅僅坐著就會汗流浹背的炎炎夏日。
大學畢業後,我在出版社工作,編寫熱帶魚雜誌將近二十年,老實說我已經感到厭煩。當然,其中也有令人回味之處:地球上還有許多人們從未見過的美麗熱帶魚棲息,把牠們介紹給讀者時,心裡總是很雀躍;嘗試飼養首次輸入日本的熱帶魚的正確方法時,心情好像回復到孩童時期一樣,覺得很有趣。
適合這隻魚的PH值是多少?
水溫呢?
水的硬度又是多少?
為了知道這些知識,必須熟悉該熱帶魚所生活的地埋環境。非洲湖泊是怎樣的水質?亞馬遜河的支流水質如何?亞洲又是怎樣的呢?與熱帶魚店的店員或熱衷飼養熱帶魚的人徹夜秉燭討論,逐步定出水槽內的水質時的緊張感和樂趣,以及搶先把它們提示給讀者知道的那種喜悅──
不過,最後我感到自己連這些事也覺得厭倦。全世界不斷地捕撈魚群,發現新品種魚的機會也急遽減少;公認很難飼養的七彩神仙魚和埃及神仙魚等嬌貴魚種,隨著養殖技術的驚人進步,與其說有讓牠們在水槽內繁殖的可能,倒不如說那對熱帶魚迷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
經濟泡沫時代,一股飼養大熱帶魚的狂熱風潮興起,雜誌也大賣;我所參與的雜誌每月的發行量不斷攀升,因此那時候是當編輯最快樂的時期。雖然競爭的雜誌也增多了,但因我所編寫的《熱帶魚迷》是先驅的專門雜誌,所以並未受到影響,發行量輕鬆地不斷上升。在這樣有點狂熱的氛圍中,我埋首於雜誌的編輯,持續編織自己的蛛網。
高井來拜訪我,是在那股風潮一溜煙地消失,較晚出版的雜誌一個個關門倒閉,連《熱帶魚迷》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減少發行量、正值存亡危急的時刻。
我們彼此打了個招呼,互道出版社很不景氣後,高井便直視我的臉,像要宣布什麼重大事情似地以清晰的口吻說:
「植村先生,你要不要寫小說看看?」
「小說?」
「是的,以熱帶魚為題材、帶點淡淡哀愁的青春小說。」
高井說完的瞬間,一顆斗大的汗珠從他的臉上滴落到桌面。我吸著菸,不發一語地望著玻璃桌上的那顆水珠。當時的感覺就像不想加入壽險或被迫去採訪自己不感興趣的新聞的心情,只想早早抽身。
不過,高井那句「要不要寫小說看看?」像小巧、性能極佳的磁鐵,緊緊吸住我的心。
無論做什麼或思考什麼,一回過神來,就感覺到那個小磁鐵牢牢地貼在自己的小腿肚或肩胛骨附近。
「寫小說?」我捫心自問。
然後,接著自然會這麼想:
「自己真的能寫小說嗎?」
2
「總覺得最近枯竭了。」我啜了口黑啤酒如此說道。
「枯竭?」高井說著,差點把正在喝的啤酒噴出來。
「也就是乾涸缺水。變得乾巴巴的,還有斑駁的裂痕。」
「哪裡?」
「哪裡?當然有啊!能產生小說或繪畫等創造性作品、人類最豐沛感性的部分。」
「植村先生,你說你文思枯竭,但你不是連一本小說都沒寫過嗎?」高井連忙吐一口煙,臉上明顯地表露出不滿之情。
「即使是一本,枯竭的時候還是會枯竭,這不是數目的問題。」我說。這本來就是完美無瑕的正確言論,正確得令人心情大好。我心情轉好,一口氣喝光啤酒,立刻又點了一杯。
很不可思議地,我能寫小說。
起初沒有多加思索地隨便寫寫,無意義、零亂的情節和會話的片斷,整個寫完時,奇妙地變得有血有肉,意味雋永。那是一個很不可思議的體驗。就像某天早晨,太空船翩然降落,然後又任意飛走的感覺。
當然高井的助力也很大。從我第一次遞給他一百張原稿時起,他就一味地讚揚我,說我的文章纖細、透明中帶有韻律與深度,宛如開啟了讚美神殿的門扉。大概什麼都好吧,如果我能順利登上小說的殿堂。
一如高井所想,我登上小說殿堂的結果,就是題名為《變得自由的魚》的小說。不過,從寫完到小說出版的這段期間,高井和我之間原稿與校樣的一來一往並非毫無益處。每次看到寫在原稿上冷靜而透徹的紅字,我甚至會有一種被追趕的感覺。高井那種至少要讓我以最佳形式完成小說的意念非常強烈,我折服於他的熱心而不斷地修改稿子。如今想來,當時的情形或許就像即使只有一個零件裝錯,也無法飛行的太空船維修工作吧。
《變得自由的魚》突然以單行本的形式發行。當然,我這本知名度相當低的小說並不是放在小說專區,而是被放到實用書籍的櫃子上,這件事讓高井相當煩惱。每次一看到《變得自由的魚》擺在《從今天開始飼養熱帶魚吧》旁邊,高井和我就不禁仰天長嘆。兩人逛遍全東京的書店,向書店店員說明這不是飼養熱帶魚的啟蒙書時,也有某大型書店說「很不可思議,這本書是熱帶魚專區的暢銷書耶」。
幸好因為刊登於報紙專欄的書評,情勢稍微有所改變。有人知道這並非實用書而是小說。從那以後,雖然並沒有造成很大的話題,但銷售量也開始慢慢地往上爬升。而且,還發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變得自由的魚》居然榮獲當年具有權威性的小說新人獎。
那已是二年前的事了。我藉著拿到版稅和奬金,辭去了以前出版社的工作。雖然四十歲辭去工作心裡多少有點不安,但對自由的憧憬遠遠勝過心裡的恐懼;一個人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也助長了我這項決定。
由於小說獲獎,各大出版社請我寫小說的邀約如雪片般飛來,不過,高井堅決不許我接受其他出版社的邀約。那時高井鼻孔賁張、生氣地對我說,這是出版界的不成文規定,並且狠狠地威脅膽小如鼠的我,說如果沒有在原先的出版社出兩本書,是無法在這個業界生存的。出版界看似很大,其實是個很小的團體。
於是,我答應了。
每個業界都有必須遵守的規則,連在熱帶魚專門雜誌的狂熱世界工作了近二十年的我都能夠理解。因此,我答應高井第二本全新的小說也由山川書籍來出版。
不過,還好我有答應他。重要的太空船不曉得什麼時候載了許多附近的野狗、野貓飛走了,一直沒有再回來。所以,這兩年間,我只是一直在西荻窪的街道到處徘徊,不是打打小鋼珠,就是灌些啤酒,焦急地等待太空船的到來。
高井很有耐心地一直等著這樣的我。他每星期都會來我的住處一、二次,跟我聊聊切身的經驗或閒話家常,並請我喝啤酒。我在和高井對酌的時候有時會想:「這麼平和的時間,如果能永遠持續下去就好了」。
不過,如此幸福的時間當然有限度,就像學生時代的暫緩履行社會義務和責任也會終了。和太空船要在哪個銀河系飛行、它的動向無關,小說家必須動筆寫小說的時刻總有一天會來臨。
二○○二年春天,我模糊地感覺到那個時刻已悄然降臨。就像給大地灑水似地,不可能有哪家出版社會一直灌不寫文章的小說家啤酒。
「怎麼辦?」高井的語氣雖然很溫和,但可以感覺到他的態度異常堅決。這是今年四月的事。
「那麼,到歐洲寫好了。」我畏懼高井的態度,突然這麼回答。
「歐洲?」
「沒錯,就是歐洲。」
我這麼說著,高井慌忙地把啤酒一口氣喝光,又叫了一杯。
如果太空船一直不降落在庭院,就由我自己來找尋吧。喝醉酒的我,像英雄似地趾高氣揚,越來越興奮,最後覺得在歐洲寫小說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歐洲的哪裡?」高井蹙著眉訝異地說。歐洲太籠統,證明我沒有深思就隨口說出來,所以才追問是什麼地方。
「就選在巴黎好了。」雖然我是札幌人,但每次興奮或想打馬虎眼時,總是會跑出關西腔來。
「巴黎?」
「對,巴黎,就是巴黎。」
「植村先生,你到了巴黎真的會動筆?」
「會,我保證。」
「真的?」
「老兄,你很囉嗦耶。」
「好。那麼,明天我去找部長商量。」
「商量什麼?」
「談飛機票和住宿的費用,我想大概是住宿所需的三分之一的費用。」
「我不需要啦。」
「如果不這麼做,到時候植村先生一定又會找一大堆理由不動筆。這是給你的壓力,你總不會拿了山川書籍的旅費到巴黎而沒寫出什麼東西吧。」
感覺高井的眼鏡挑釁地閃了一下。看著他的臉,我將唾液和啤酒一起吞下去,結果嗆到,不住地咳嗽。
「你要用錢綁住我嗎?」
我終於這麼說。
「就是這麼回事。」高井若無其事地說。
「要待多久?」
「最多三個月?超過不行。」
「不行?」
「沒錯,不行。」
高井一手拿著大啤酒杯,斬釘截鐵地如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