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惑之歌（3）：黑瀾

第一章

上路一小時後，我的心跳開始紊亂，雙腿變得虛弱無力，喉嚨緊鎖，每次呼吸都感覺像是吸進碎玻璃，而非乾淨的新鮮空氣。這些感覺感並不陌生，近一年來，只要我的體力開始衰退，感到疲倦——以及乾涸時，身體就會送出這些警訊。

但這次不同；我並不渴。我們一路沿著I-95號公路北上，途中停了不少休息站，確保我維持足夠的水分。

我好怕。

「洋芋片？」

一包經濟包的樂事洋芋片出現在前座之間，前後搖了搖。

「妳的最愛。」媽說，「醋鹽口味。」

「而且鹽粒加倍喔。」爸接腔。

他從杯架裡拿起一只塑膠鹽罐，舉在袋口上方，傾斜瓶身。我看著白色晶粒點點落在洋芋片上，原本坐車時只要一想到這零食就會讓我倒盡胃口，現在卻沒有。

「不用了，謝謝。」我說，「我不餓。」

「妳今天什麼都沒吃。」媽說，「昨天晚餐也沒吃多少。」

「我要留肚子給炸薯港。」

媽瞥了爸一眼，他輕輕點了點頭。那動作微乎其微，若非我早有預期，否則根本不會發現。

「對了，」他說，將洋芋片留在前座之間，鹽罐放回杯架，「我有幾個學生這個暑假在肯納邦克港（Kennebunkport）租了間房子，據說是個爽歪歪的地方。」

「爽歪歪？」我問。

「妳知道——就多采多姿、好玩有趣的意思；或根據一名新世代造詞大師所開示，那裡爆屌了。」

「是屌爆了。」媽說。

爸看向她，「為什麼妳說起來就沒這麼可笑？」

「因為我沒說反。」她試著在後照鏡中對上我的視線，「是屌爆了不是爆屌了。對吧，甜心？」

我別過頭，望向窗戶，「對。」

「好吧，」爸說，「既然我們這位達特茅斯準新生這麼認為，就一定沒錯。」

我將額頭貼在車窗玻璃上，眨了眨眼，驅散牆上爬滿綠色藤蔓的畫面。

「總之那裡現在人潮洶湧，不過鄰近海邊，應該很美。或許我們也可以去看一看，今天怎樣？」

「好極了。」媽說，「出口就快到了。」

我陡然挺直背脊，「我們不是約了仲介要見面嗎？」

「是啊。」媽說，「但反正再重新約個時間就好。」

「這趟旅行妳已經規劃了好幾個星期，現在為什麼突然想繞去別的地方？」

「有何不可？」媽反問，「多看看幾個地方，給自己多點選擇不是很好嗎；特別是關係到房地產的時候。」

「但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也是海邊啊，而且那裡是我去過最漂亮的一個地方。」我試著在臉上擠出微笑，「而且經過去年暑假之後，現在應該不會有太多觀光客。」

最後一句話原本是要維持輕鬆的氣氛，但我的表達方式糟透了，爸媽刻意佯裝的快樂假象被我一語戳破，也不知這究竟是好是壞。

「我們不是一定要回去。」媽說，用力握緊方向盤。

「我們去哪兒都可以。」爸說，「試試新地方也不錯。」

「我知道，」我說，「你六個月前就說過這句話，而且從那時開始每個禮拜都要重複一次。謝謝你這份心意，但是沒有必要，我不想試新地方。」

媽回頭，嘴唇抿成薄薄一條直線。在她的墨鏡之後，我知道她瞇起了雙眼，眉心深蹙。

「凡妮莎，妳確定嗎？真的確定嗎？我知道自從……那些事之後妳又回去了幾次，但這次不一樣。」她沈默片刻，又說，「現在是暑假。」

暑假。這兩個字沈甸甸地懸在我們之間，不停膨脹。我看向左方的空位，然後伸長了手，抓起一把洋芋片。

「我確定。」我說，「真的確定。」

過去幾個月來，我不知道已經跟他們保證過多少次，不過我能理解他們的擔憂。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們全家人每年六月都會去冬港過暑假，而這是第一次沒有姊姊賈絲婷同行。不僅如此，為了配合房地產經紀人的行程——還有一棟據說驚為天人，最近才放進市場出售的房子——我們今天就必須上路。這恰好是我從霍桑高中畢業之後一天……也是賈絲婷一週年的忌日。

儘管我的身體不停提醒我這件事有多可怕，但還有另一件事更教人恐懼。

那就是不回去冬港。

我配著兩瓶鹽水，吃了幾把洋芋片。接下來的十五分鐘，我心不在焉地聽我爸媽爭論四季通用外牆的好處，三不五時點點頭，假裝自己有在聽。錯過肯納邦克港的出口後，我又刻意多等了五分鐘，然後倒回椅背上，察看手機——從早上起床之後，這大概是我看第一百次了吧。

V！等不及要看到妳了。二十個鐘頭感覺起來像二十年一樣！！我整天都會在餐廳。有空來找我。愛妳，P

佩姬，我最好的朋友，近來更成為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室友——是我今年暑假絕不可能不去冬港的一大主因。我綻露笑顏，回傳簡訊。

我也等不及要見妳了。我們還要幾小時才到，快到時再傳訊給妳。別忙壞了！愛妳，V

我送出簡訊，察看舊訊息。一如往常地，我再次期盼是自己漏看了一封，或可能是門號出了問題，所以漏發簡訊通知。

但是沒有。我飛快撥至我的語音信箱，證實了號碼沒問題，一切正常。

我放下手機，拿起我從達特茅斯網站上列印下來的課程大綱，蜷在後座。我差不多已經選好第一學期要修的課，但爸媽還不知道這件事；再說了，裝出一副在為未來打算的樣子，可以阻止他們提及過往。實際上呢，課程大綱這面盾牌的效果驚人的好，接下來的路程中再也沒有出現任何關懷攻勢。

不過當然了，等我們下高速公路後他們也不用問了；至少不必問出口。媽瞄向後照鏡的次數變得更加頻繁，爸在一包蝴蝶餅裡多灑了幾把鹽後，從前座之間遞了過來。

「我很好。」我說，脈搏卻在耳邊轟然作響，「我保證。」

這句話似乎安撫了他們。但等到我們靠近寫著「歡迎來到冬港」的船型標誌時，媽突然將方向盤往左一扭—毫無預警地避開主街和店鋪，繞道而行。我正要開口抗議，心裡卻突然一陣遲疑：我真的想困在車陣裡，緩緩經過艾迪冰淇淋店嗎？那裡向來是我們的第一站——也是宣告歡樂的家庭之旅正式開始的地方。

大概不。這一次，我順從爸媽。

我從背包裡拿出另一瓶水，專心喝著。幾分鐘後，這條路通到先前如果我們沿著主街開也會到達的十字路口。若往右轉，我們會開上山，那條蜿蜒的長路我再熟悉不過，夜裡即便不開車頭燈我也能暢行無阻。我豎耳等待方向燈的滴答聲響，等待身體被輕輕往西甩去的感覺，但是什麼也沒有。寶馬繼續直行。

我們開車前進，筆直而平坦的馬路開始向上爬坡，住屋越來越稀疏，樹林漸轉濃密。我從沒來過冬港這一區，心裡還沒來得及決定這是好是壞，路就到了盡頭。車子停住，我們一家三人的六雙眼都直勾勾地瞪著前方。

「這是什麼玩笑嗎？」我從前座之間望出去，開口問。

沈默片刻後，媽回答：「應該不是。」她將地圖交給爸，打開車窗。車門旁有個銀色盒子，她按下上頭的按鈕，眼前的高門應聲而開。那不是一般常見的欄杆鐵門，上頭裝飾有華麗魚尾的鐵鑄美人魚。

「我們就給它個機會吧。」爸說，忙著把地圖折了又折。

我想用那疊課程大綱擋住臉，遮蔽所有我不想看到的東西，但我沒有辦法。我的目光牢牢鎖在那些沒有面孔的頭顱、流瀉的長髮與花巧精緻的魚鰭上。我告訴自己這些美人魚只是一種裝飾藝術，沒有任何意義，卻仍無法控制地不停尋覓，想在其中找出一絲熟悉。等到大門在身後關上，寶馬繼續沿著車道前進後，我甚至還轉過身，看著她們在視野內越變越小——或者說得更精確些，確保她們越變越小。

第一章

上路一小時後，我的心跳開始紊亂，雙腿變得虛弱無力，喉嚨緊鎖，每次呼吸都感覺像是吸進碎玻璃，而非乾淨的新鮮空氣。這些感覺感並不陌生，近一年來，只要我的體力開始衰退，感到疲倦——以及乾涸時，身體就會送出這些警訊。

但這次不同；我並不渴。我們一路沿著I-95號公路北上，途中停了不少休息站，確保我維持足夠的水分。

我好怕。

「洋芋片？」

一包經濟包的樂事洋芋片出現在前座之間，前後搖了搖。

「妳的最愛。」媽說，「醋鹽口味。」

「而且鹽粒加倍喔。」爸接腔。

他從杯架裡拿起一只塑膠鹽罐，舉在袋口上方，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