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床上爬起。
棉被「唰」的一聲滑到地上。
白色牆壁、白色天花板、擺設整齊的家具映入眼簾。窗外的陽光把室內照得美輪美奐,我彷彿還聽見某處傳來鳥鳴。真是清爽的早晨。
這個房間挺別緻的。前一天夜裡住進來時,大概是視線昏暗看不清楚,我才沒有發現原來這麼漂亮。畢竟當時我只想著要找一間空房,至於是哪一間旅館都無所謂。
身上的浴袍被汗水濡溼,我大概是作了惡夢。上衣跟長褲整整齊齊地摺疊在枕頭邊。雖然我對昨天的記憶一片模糊,不過一想到自己在那種情況下,還會乖乖地把衣服摺好,便不由得一陣苦笑。
爬起身體後,我的視線捕捉到一個櫃子。櫃子上的抽屜散發出不祥氣息,我甚至不想多看一眼。因為那個抽屜裡,有一把用毛巾層層包起的染血凶刀。我得儘早把那把刀處理掉才行。但是應該怎麼做呢?丟進河裡?要是它漂流到某個地方,該怎麼辦?還是埋進地底?但是又有可能被狗挖出來。不論我怎麼處理那把刀,最後八成都會被人發現。如果它能在抽屜裡自然而然地消失就好了。我嘆著氣,走進浴室。
我扭開水龍頭淋浴,閉上眼睛感受水珠自身上流下。
沒錯。
我殺了人。
我把理惠殺了。
不過這種空虛感是怎麼回事?之前我明明恨不得殺了她,甚至夜夜念著「殺了她、殺了她……」入眠。不甘與憤怒在我的胸口打轉已久,如果可以解放這股殺意,不知會有多痛快。馬拉松選手在路途中滴水不沾,好不容易喝到一口水的時候,不是也有一種快感嗎?儘管動手前這麼想著,如今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這到底是為什麼?我不是已經殺了理惠,親手結束掉一個讓我恨之入骨的生命?
光是想到那個人的臉,我的心頭便冒起一把火!
她的長相很甜美,與我見面時總是笑得很開心,還會用澄澈的眼珠滴溜溜地看著我。她就是用那副天使般的臉蛋讓對方鬆懈,背地裡做出醜陋的勾當。她把我拚死拚活打工賺錢,買來送給她當聖誕節禮物的手錶拿去當舖典當,瞞著我跟其他男人交往,最後還說想跟那個人結婚,所以要跟我分手。我那麼拚命打工的時候,她竟然跑去找別的男人,在對方的家裡過夜,愉快地討論結婚的事情!外表裝得那麼清純,實際上卻是個腳踏兩條船的放蕩女──不,我不知道她是否只腳踏兩條船,搞不好還更多。
開什麼玩笑!
她把我耍得團團轉,踐踏我認真跟她交往的心意,所以我才痛下殺手,向她復仇。既然妳把我當垃圾看待,我也會用處理垃圾的方式把妳殺掉。陷人於不義,必受到報應──我直接讓她明白這一點。
……這不是做到了嗎?
我做得非常漂亮。雖然下手前稍微猶豫了一會,我還是在理惠一派悠哉地問著「你要談什麼事」時,使出吃奶的力氣,拿刀往她的腹部刺進去。我的雙手感受到刀身貫穿她的外衣、罩衫、肌膚、直搗內臟。刀子插得很深,我跟理惠的距離隨之拉近。她身上的香氣竄入我的鼻腔,溫熱柔軟的身體也貼了上來。
好想擁抱她。
那時的我如此想著。我放開刀子,抱住理惠。接著,某種溫熱的液體噴濺出來。從今天起,總算可以睡個好覺了──我終於得以鬆一口氣。
理惠的臉頰輕貼到我臉上,我不禁好奇她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會不會是在生氣,又或是震驚?再不然,也有可能是微笑。她的身體開始抽搐,我這才想起我們曾經擁抱過無數次,但我從來沒看過她臉上的表情。我只會閉著眼睛,沉浸於喜歡的女性就在自己懷裡的喜悅。同時,理惠想必也是如此。兩個人互相擁抱時,根本無從得知對方的表情。要是對方其實覺得麻煩得要命、厭惡這檔事、或是嘲笑自己……
這實在是太可怕了,所以我到最後一刻,仍然不敢看她的臉一眼。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抱了腹部插著刀子的理惠多久,她的體溫和生命跡象漸漸微弱下來,脈搏跟著停止,而我……我不太記得自己做了什麼。
總之,我把理惠的遺體×××,把凶刀塞進皮包,再把自己染血的上衣×××,接著沒命地逃到這裡。我努力地回想×××的部分,但怎樣都想不起來。反正,事情看來還算順利。
……好空虛。
這種鬱悶的心情是怎麼回事?我沒有辦完一件事的成就感,也不覺得後悔或悲痛,僅有「我真的殺了她……」這種不乾不脆、近乎達觀的感覺,如同只是不小心把整盒牛奶灑在地毯上。到底是怎麼搞的,未免也太平淡。我還以為會產生一些,該怎麼形容……前所未有的體驗。我才不是為了現在這種心情,才殺了理惠。
我嘆一口氣,走出浴室。
房間的冰箱裡有幾瓶飲料跟酒,但我只拿出一罐礦泉水,打開直接對著嘴喝。冰涼的水流過喉嚨,感覺暢快無比。
那麼,接下來我該怎麼做?
不用說,當然還是得逃跑。我可不想被抓到。雖然不是很清楚,不過從連續劇跟漫畫看來,日本的警察其實很厲害,很快便會知道理惠失蹤、而且遇害,並且開始搜索犯人。他們可以查看手機的通聯記錄,很快找上我這個嫌疑犯。那樣的話,他們不消多少時間,就會找到這個地方,所以我必須趕快逃走才行。但是,我又可以逃去哪裡?
如果有專門教人在這種時候應該怎麼做,一看就懂的手冊該有多好;如果有人在網路上架設提供逃亡指南的網站該有多好。總會有人需要用到這些資料的。這個社會有一大堆少繳稅、不花錢玩到遊戲的方法,卻缺乏我目前最需要知道的東西。
不管怎樣,我看都得逃到國外。最好在警察趕到機場逮人之前,先一步逃出去。可是我該如何弄到機票?總之先去成田機場,直接問櫃檯小姐看看。
我把衣服跟錢包收進背包,再塞進只喝一半的礦泉水瓶,以及旅館提供的刷牙組。
萬一我成了在逃的殺人犯,警察應該會聯絡我的家人和朋友。母親知道這件事,大概會很震驚吧。父親則是老樣子,維持事不關己的態度。那其他朋友又會怎麼想?說到這個,我經濟學入門的筆記還放在正雄那裡沒拿回來,雖然他即使不還我,我也都無所謂了。不知道他會怎麼處理那本筆記,搞不好會放上拍賣網站,大肆宣傳「這是殺人犯做過的筆記喔!」那傢伙一向沒有什麼忌諱,所以真的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政治過程論的報告繳交期限好像是昨天,看來要被教授當掉了。反正我沒辦法再回去大學上課,所以也無所謂。唉,我高中何必那麼用功地念書呢?早知道當時就多玩一點。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我幾乎沒有做了壞事的自覺。我憑自己的力量努力活到現在,念過書、打過工、談過戀愛、並且自己找方法處理悲傷的情緒。結果,我殺了理惠。我不過是做了一連串自己能做的事,最後卻再也無法在這個國家生存。
某年暑假,我從住家附近的公園找來一大堆蟬殼,作為自由研究作業的主題;每次去祖母家,祖母總會端出清清淡淡,有點糊狀的神祕湯肴;當年我暗戀坐在隔壁的美加,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之下,索性把她的橡皮擦偷回家;我在補習班的自習室跟正雄互相考英文單字,因此猜中模擬考的題目;放榜的那一天,我沒有勇氣親自去現場看,結果父親難得地跟公司請假替我看榜單,還高興地打電話回來報好消息……
這是什麼情況?
腦中突然浮現一堆無關緊要的往事。每天重複著這些無關緊要事情的日子,從今天開始將發生改變。這個世界已經變質,我無法繼續生活在原本的世界。這些往事頓時讓我強烈地懷念起來。
殺人就是這個樣子吧。
過去我認為人們不會輕易殺害別人,是因為害怕被判死刑。但事實可能不是如此。有一件事情遠比死刑可怕得多,那就是再也無法在原本的世界容身。如果被處死刑,屍體化歸塵土後,說不定還能回到原來的世界,但是像我這樣被世界驅逐後,精神上便再也回不去了。難道這才是所謂的罪孽?
我把背包背好。
床鋪上的灰塵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奇妙的香氣。看來今天會過得相當平和。
打開房間門後,若無其事地到櫃檯完成退房手續,再以不致於讓人起疑的快步去車站搭中央線,轉兩次車到京成線前往機場,挑一個機票價格低廉的國家飛過去。希望能在新的國家交到朋友。真要說的話,我還希望交個可以撫平這場情傷的女朋友。
好──
我穿上鞋子,往房間門口走去。
這時,門鈴響起。
「藤宮亮先生,請問你在嗎?」
我的雙腿突然發起抖來。門外傳來某位陌生人的聲音,而且他還正確說出我的名字。
「敝姓川西,是藤丘分局的警察。我是來這裡接你的。」
警察?想不到他們能夠這麼快找到這裡。到底是怎麼辦到的,難道說是這間旅館報的案?不對不對,現在最重要的是該怎麼辦才好。破窗逃跑嗎?可是這裡是幾樓?
「藤宮先生,可以麻煩開一下門嗎?你在裡面對不對?」
那名男子的聲音很沉穩。米黃色的樸素房門此刻越看越覺得不祥。
「在洗澡嗎……」
川西自言自語。
我僵在房門口無法動彈。要是現在發出任何一點聲響,對方可能會立刻破門進來。
「那個……大家都在等著,可以麻煩你儘快出來嗎?」
川西八成是指這裡早已集結眾多人手。不論是走廊上還是旅館外,大家都等著我出面。他的語氣顯得從容,大概是認定我想逃也逃不了。
只好放棄了嗎?
要是現在勉強逃出去,會發生什麼事?
我就得在大白天的人群中穿梭,而且追在後面的可是一大票人,怎麼想都不可能擺脫他們。如果現在老老實實地走出去,罪行可能還會輕一點。
……只好放棄了。
「好,我馬上出來。」
我解除門鎖,打開房門。
出現在我眼前的川西身形高挑,是個年約二十五、六歲,感覺做起事來一板一眼的青年。身材瘦歸瘦,看起來還是有肌肉。他穿著整齊的制服往下看著我。
「請問是藤宮先生沒錯吧?」
「是。」
我身上只有一件T恤外加大衣,底下再配一條牛仔褲,站在他面前不禁覺得相形見絀。
「你或許也已經知道,我們有些關於榊理惠的事情想請教你。」
「是。」
果然,從我跟理惠交往過,後來殺掉她,甚至打算逃跑的事情,通通都被揭穿了。不過可以的話,真希望我們交往過的事情不要被查出來。與其說是擔心罪行曝光,我其實希望這層關係可以保持秘密。
「那麼不好意思,我們另外有一個專用場地,可否麻煩你移駕過去?」
「我知道了。」
「感謝你的快速允諾。那麼,請往這裡走。」
川西大概習慣了這類敬語的使用方法,還可以流暢地說出「可否麻煩你移駕過去」這種話。如果換作是我,十之八九會舌頭打結。
我跟隨川西走在走廊上,川西也不時回頭確認。儘管他的眼神散發滿滿的善良氣息,目光卻依舊銳利。我嘆一口氣──我根本沒有逃跑的念頭啦,我早已死心了。
到時候對方要求我吐實的話,該從哪個部分說起?從我跟理惠相識之初開始說,可能比較好。而且既然都要吐實,我也想趁這個機會,說明自己為何決定殺了她。我希望他們能明白理惠做的事情多麼過分,自己才不得已痛下殺手。但是我真的有辦法好好說明嗎?把自己做過的事情有條有理地說出來,其實意外地困難。至少比應徵打工時,雇主要求說明求職動機來得困難。如果能遇到老鳥刑警,他說不定懂得如何提出問題,引導我一步步說出口。
我略帶緊張地走著,來到一扇門前。
「就是這裡。所有人都聚集在這個房間,請自由挑選座位。」
我戰戰兢兢地握上門把,打開房門。
這裡是怎麼回事?
川西催促我進入房間後,眾人的視線迅速集中過來。
這個空間似乎是會議室,中央有一張圓形大桌,五個人圍著圓桌入座,另外還有三張空椅子。每個人都不發一語地看著我,其中有一個是熟面孔──香奈美。
佐久間香奈美是理惠在社團裡的學姐,性格開朗,是個靠得住的大姐姐。她們的感情很好,我也跟那兩個人一起出去玩過。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大家在家庭餐廳吃東西時,香奈美還用手肘頂過我,對我說「沒辦法讓理惠幸福的話,我是饒不了你的喔!」結果事情演變至此,我哪裡還有臉面對她?
香奈美一認出是我,立刻別開視線。我則是低著頭,走向其中一個空座位。
除了香奈美,現場再也沒有認識的人。其他有的是中年女子,有的是小學高年級左右的少年;還有儀態端莊、看似沉著的少女,以及雙腿大大敞開的金髮男性。這些人八成都跟理惠有關係。所以大家現在是要對我這個殺人犯集體盤問嗎?
我坐上以前開學典禮經常使用的摺疊椅,椅子發出咯吱聲響。
等等,今天搞不好不是要盤問。我怎麼想都不覺得警察會召集所有關係人,當著殺人犯的面要他們盤問。所以說,這也有可能是因為理惠失蹤,而針對關係人舉行的說明會。我好歹跟理惠交往過,以關係人的身分被找來這裡參加說明會,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那麼警察說不定會在現場詢問我們理惠的動向,以及各自的不在場證明。
但是,整個流程似乎快了一點。我昨天晚上才殺了理惠,有可能今天立刻召開這樣的會議嗎?
不行,完全無法理解。今天大家聚集在這裡,究竟是要做什麼?
發生案件,或是被捲進案件後,事情會以怎樣的流程進行?我從來沒有相關經驗,也沒學過相關知識。因此就現階段而言,資訊量實在是嚴重不足。
不管怎樣,在了解今天來到這裡要做什麼之前,最好還是把嘴巴管緊一點,別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