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力狂奔尋死之謎
一
位於關東地區沿海某處,遙遠但確實存在的城市──烏賊川市。
這裡是沿著烏賊川流域繁榮的核心城市。不清楚是JR或民營電車的車站後站,是十年前就傳聞「即將再造」的雜亂市區,而且市區一角有一棟十年前就傳聞「即將倒塌」的老舊綜合大樓。這棟五層樓高的大樓名為「黎明大廈」,建設當時或許正如其名可以眺望東方天空的黎明,如今這棟灰暗的建築物卻埋沒在林立的大樓中。
黎明大廈的頂樓,很難形容為「無敵美景」的這個房間,不知為何有個年輕女性盡情享受著優雅的獨居生活。這名神祕女性叫做二宮朱美。
這名貌美女性年齡約二十五歲,從父母那裡快樂繼承這棟近乎廢墟的綜合大樓,如今是這裡的屋主。市民似乎稱她是「後站的小名媛」、「再造街道的女神」、「黎明大姊」或是「無情的收租房東」等等,不過僅止於傳聞……
在烏賊川水溫回升的春季五月天,她擁有的黎明大樓發生了撼動根基的大事件。補充一下,「撼動根基的大事件」絕對不是誇張的譬喻。實際上,這棟五層樓大廈在深夜稍微、確實地搖動了一下──本次的奇妙事件以這樣的場面拉開序幕。
二宮朱美在自家床上感受到這股細微的振動,「嗚呀!」這聲像是男性的叫聲也隔著玻璃確實傳入她耳中。若要譬喻,這個叫聲像是貓被踩的叫聲,或是不小心踩到貓的男性聲音。
至於為什麼會從男性的聲音聯想到貓,肯定是因為聲音來自停車場。黎明大廈停車場住著一隻胖胖的三花貓,朱美也好幾次差點踩到牠碩大的身軀。
「不過,踩到貓不可能讓整棟大廈晃動吧……」
搖晃是一瞬間的事,如果是地震就是「震度1」或更低,或許沒必要在意。不,等一下,即使是快要倒塌的老舊大樓,好歹也是鋼筋水泥的五層樓建築物。總之,鋼筋數量很可能沒達到抗震基準,但遭受普通衝擊肯定也是穩如泰山。
「也就是說,遭受到不普通的衝擊……但不普通的衝擊究竟是哪種衝擊……?」
朱美無法壓抑內心討厭的慌張感,終於下床。
時鐘顯示時間是凌晨零點。朱美沒開燈,筆直走到窗邊拉開窗戶,俯瞰正下方的寬敞空間。
四方路燈隱約照亮的空間,是幾近正方形,長寬各十五公尺左右的空間。
這個區塊聽說曾經是一棟酷似黎明大廈的建築物,卻好像比黎明大廈早一步「倒塌」,如今成為停車場。
就朱美看來,停在那裡的車子屈指可數,其中發揮最強烈存在感的是一點都不可愛的黑色賓士,這是朱美的愛車。賓士旁邊是某人的藍色雷諾。兩輛車都沒異狀,停車場鴉雀無聲。
朱美鬆了口氣,重新看向停車場與自己大樓的界線附近。
緊接著,奇妙的光景映入她的眼簾。
「哎呀!怎麼回事……」
朱美定睛凝視,試著確認昏暗地面的樣子,此時樓下住戶和朱美一樣從窗戶探頭窺視正下方地面。從窗戶伸出來的後腦杓突然擋住視野,朱美不禁對樓下男性抱怨。
「慢著,鵜飼先生!不要突然探頭啦!」
「唔?」男性左右轉頭尋找聲音來源,然後終於察覺正上方的女性。「嗨,朱美小姐,這是第一次像這樣和妳交談吧。」
依照想像,站在四樓窗邊的他為了轉頭向上,姿勢肯定非常勉強,朱美擔心他可能會摔到窗外。
因為名為鵜飼的這名男性大概是天生輕率,很容易從高處摔落。他曾經滑落雪地斜坡、從海邊階梯摔落、從山崖摔進太平洋。擁有各種摔落經驗的他,職業是替身。
不對,更正,是私家偵探。
證據就是這棟黎明大廈的四樓,搶眼掛著「鵜飼杜夫偵探事務所」的招牌,以及「WELCOME TROUBLE!」的標語。大概是標語建功,最近許多麻煩事找上偵探事務所,卻不表示他肯定生意興隆。經常做白工也是這個偵探的特徵之一。
但是不提這件事──現在他的腦袋很礙事。
「我說鵜飼先生,頭可以移開一下嗎?地面好像寫了一個字!」
「是喔,地面有字?我看看。」鵜飼不只是沒將頭縮回去,脖子甚至伸得更長,更加遮掩朱美的視野。「唔~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唔唔!」
「如何,看得到吧……那是什麼字……是『大』嗎……」
「不對,不是這樣……那是人……」
「『人』?不是啦……那是『大』吧……」
「妳錯了,是人啦!」
「我沒錯,有一條橫槓,所以是『大』啦!」
「就說不是了!那是躺成『大』字形的人!是人類!」
「咦,人類?」朱美總算聽懂鵜飼的意思,重新注視正下方的光景,接著後知後覺地尖叫:「啊~有人躺在地上~!」
二
不能這樣下去。緊急事態當前,朱美立刻衝出玄關,但她立刻再度回到房間,換上輕便的粉紅連身裙,因為穿睡衣外出似乎會被那個偵探嘲笑。朱美以一分鐘整理服裝儀容,只照鏡子十秒,然後終於衝出住處。
沒有電梯的老舊大樓,只有階梯可以通往地面。她沿著階梯一鼓作氣衝到一樓,出了大樓的公共玄關直接前往旁邊的停車場。
鵜飼已經先一步抵達現場。他站在倒地男性的旁邊,剛好以手機講完電話。他右手闔上手機,左手筆燈照著朱美詫異詢問:
「妳好像莫名花了一些時間才來,為什麼?難道下樓要跨欄嗎?」
「問我為什麼……不覺得看到你跟我的打扮就一目瞭然嗎?」
聽朱美這麼說的鵜飼檢視自己的模樣。他一副剛下床的樣子──身穿格子睡衣。
原來如此,我懂了。鵜飼深深點頭,朱美則是看向在地面躺成「大」字形的人,在這時候首度得知這個人是年輕男性。
「…………」男性動也不動,朱美倒抽一口氣,戰戰兢兢地詢問鵜飼:「這、這個人難道死掉了?」
「不,還沒死。總之要是扔著不管或許遲早會死,但是不要緊,我剛才打電話叫了救護車,順便也報警了,所以等等就會得救。不過,在這之前……」
鵜飼大概是身為偵探的專業意識被刺激,蹲在倒地的男性身旁以筆燈觀察起來。朱美也跟著從鵜飼身後審視男性。
是一名陌生的男性,體型中等,年紀大概未滿三十。頭髮偏長,沒戴眼鏡,身穿黑色長袖上衣與黑色窄管丹寧褲,粗腰帶引人注目,從外型來看應該是搖滾歌手,也像是崇拜搖滾歌手的歌迷。全身漆黑的他,只有額頭呈現鮮豔的色彩。
鮮紅如血──不對,是貨真價實的血。男性額頭出血。
「應該是撞到頭部了,最好別亂動他,就這麼讓他躺著吧。」
朱美立刻同意鵜飼的提議。老實說,她才擔心這個冒失偵探可能「亂動」傷患身體造成天大的事態。鵜飼有可能做出這種事。
朱美迅速離開男性身邊,筆直仰望上方。
「鵜飼先生,從這棟大樓的樓頂摔下來,只會受這種傷嗎?」
「咦咦?這就不得而知了,因為我也還沒從這棟大樓的樓頂摔下來過。我上次從高處摔落,是從雀之森的山崖上……」
鵜飼像是炫耀般述說自己摔落的體驗,看向大樓樓頂。
「嗯,妳認為這個人是從那裡摔下來,也就是跳樓自殺是吧?」
「因為這個人是從這棟大樓摔下來吧?」
朱美考量到倒地男性與建築物的相對位置而如此解釋。
「不,妳錯了。」但鵜飼乾脆地否定。「從傷勢來看不可能。這個男的是仰躺在地上而且額頭受傷吧?後腦杓看起來反倒沒出血。要是這個男的墜樓而且額頭撞地,正常來說必須是趴著。」
否定跳樓自殺說法的鵜飼,改為提出另一種可能性。
「這個男的或許是基於打架之類的原因,在這裡遭人毆打。」
「原來如此,看起來確實像是這樣……」朱美差一點就點頭,卻立刻改為搖頭。「不,這也不對。鵜飼先生,你沒感覺到嗎?剛才聽到這個人慘叫的時候,這棟建築物幾乎同時晃動。」
「妳說建築物晃動?怎麼可能,我一個人待在房裡,正在測試網購的搖擺機,完全沒感覺到這種晃動啊?」
「…………」那當然,既然自己正在搖,當然不可能察覺。「真的晃動了,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感覺到隱約晃動。那個晃動的真相是什麼?不可能和這個受傷的人無關吧?」
「嗯,難道是某人對這棟大樓有仇,所以猛踹牆壁嗎?」
鵜飼隨口這麼說,緩緩以筆燈照向大樓牆壁。
顏色黯淡的大樓外牆浮現在光環中。多不可數的細微裂縫與髒污吸引目光,卻不知為何只有某處染上鮮紅的水痕,朱美不禁驚叫一聲。
「這、這是什麼……血?討厭,我的大樓外牆沾血了~」
朱美如同發現全新上衣沾上咖哩般扭動身體。
「喔,這確實是血,看來剛沾上不久。」
鵜飼冷靜說完,立刻以自己的身體比對牆上血痕的位置。血痕位於直立鵜飼的臉部高度。
「以位置來看,這個男性的額頭撞在這面牆,然後額頭噴血仰躺成大字形,牆壁沾上他的血。看起來像是這樣。」
「用頭撞大樓撞到牆壁沾血?這是什麼狀況?難道是在徹底反省?嘴裡說『我這個人真沒用』這樣?」
「有人會因為這樣就用腦袋猛撞牆?天底下哪有這種像是漫畫角色的傢伙?」
「哎,也對。那麼鵜飼先生認為呢?」
「這個嘛……」鵜飼聽她這麼問也歪過腦袋。「比方說,某人硬是抓住他的頭,吆喝一聲之後掄牆……不對,這也挺難的。」
目睹奇妙狀況的鵜飼與朱美一起沉默下來,接著如同在等待兩人對話結束,兩人身後唐突傳來聲音。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那個人死了嗎?」
突然傳來的詢問,使得兩人驚訝轉身。站在眼前的是身穿黃色T恤的男性,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這一幕乍看像是「深夜打工下班的大學生闖入案件現場」,但看他刻意搭話,或許他是相關人士。如此心想的朱美詢問初次見面的他:
「你是誰?難道你認識這個人?」
他隨即露出「被誤會很困擾」的表情,舉起雙手搖了搖。
「不不不,這是誤會,誤會,我只是打工下班的大學生。」
「啊,這樣啊……」看來這個人正如朱美所見。「所以,這位大學生有什麼事?如你所見,現在發生緊急狀況,要看熱鬧的話離遠一點喔。」
「是的,我知道,但我不是來看熱鬧的,我親眼看見了。」
鵜飼立刻對大學生出乎意料的話語起反應。
「嗯?你說『看見』是看見什麼?看見凶手的長相嗎?」
「不對不對,不是的,我沒看見凶手,而且您說『凶手』是什麼意思?我看見的不是那種東西,是更恐怖的光景。是的,真的是現在回想起來也全身發毛,應該說全身的毛孔都打開……」
「喔,你全身的毛孔都打開?那確實是全身發毛的恐怖光景呢。」
別胡鬧了,鵜飼先生──朱美瞪向身旁的偵探,自行詢問大學生:
「你說的恐怖光景是什麼?說明一下吧。」
「知道了。」大學生率直回應,以沉穩語氣說起。「當時我從便利商店打工下班正要回家,路上不經意覺得口渴,到那邊的自動販賣機買罐裝飲料,然後蹲在人行道開罐。我蹲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對街的這個停車場。我就只是心不在焉喝飲料,並且不時看向停車場,就在我不經意將視線一向停車場的瞬間──」
大概是恐怖的記憶鮮明復甦,大學生突然開始發抖。
「我看見了恐怖的光景。一個男的猛然跑向牆壁,真的是拚命全力奔跑的感覺,速度很快,目擊的我甚至來不及發出聲音,他就這樣直接正面撞上這面大樓外牆!然後他發出像是貓被踩的慘叫聲被牆壁彈開,一瞬間像是醉漢在原地搖搖晃晃,就這樣失去力氣仰躺倒地,這一切都是突然發生的事──怎麼樣,恐怖吧!可怕吧!」
有些激動的大學生徵詢朱美他們的同意,然後像是斷定般高喊:
「真的是自殺的瞬間!啊啊,可是我完全想像不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那麼離奇的自殺手段!居然主動全力撞大樓牆壁!」
亢奮的大學生當前,朱美與鵜飼蹙眉相視。
「妳能夠想像這種自殺手段嗎?」
「我沒辦法想像這種自殺手段!」
納悶的兩人,聽到不知道從何處傳來的救護車警笛聲──
三
經過一夜的隔天,朱美與鵜飼坐上她的愛車賓士前往大學醫院。朱美是為了探視衝撞她大樓受重傷的那個人,鵜飼的目的應該是收集情報或打發時間。他沒道義專程探望那個神祕的全力狂奔男性。
「鵜飼先生,聽好哦?要是貿然插手,可能又會做白工喔。」
開車的朱美出言關心,坐在旁邊穿西裝的鵜飼指著自己的脖子說:
「會做白工還是會接到大案子,必須等插手才知道吧?」
他說得煞有其事,但接下來這番話應該才是他的真心話。
「何況『全力撞向眼前牆壁的男人』很令人在意吧?會想直接和這個男的交談,確認他究竟多麼積極吧?妳肯定也抱持相同興趣,探視只是藉口。我說錯了嗎?」
「總之,我不否定就是了……」朱美在這方面也充滿好奇心。
載著兩人的賓士終於經過「烏賊川市醫科大學附設醫院」的正門。鵜飼如同說順口溜般,不斷說著這個俏皮的醫院名稱。「烏賊川市醫科,大學附設醫院!烏賊川市醫科,大學附設醫院!烏賊川市醫科……」(註:日文「烏賊川市醫科」和「猥褻嗎」音同。)
很多烏賊川市民會做相同的事,並不是鵜飼特別幼稚。
朱美果斷地無視於他的舉動,將車子停在停車場。
依照朱美得到的情報,昨晚以救護車送進醫院的男性雖然重傷,但生命似乎沒有大礙。實際到醫院櫃檯詢問,櫃檯也表示可以面會。
朱美他們在附設商店買了煞有其事的花束,立刻前往男性的病房。
三樓的某間個人病房,躺在白色病床的男性身穿藍色睡衣,和昨天截然不同。他頭上包著厚厚的繃帶,腳上打了不忍卒睹的石膏,看起來完全是重傷患,不過看表情似乎頗有精神,要交談不成問題。
男性身旁是一位化妝得有點花俏的褐髮女性,大概是妻子吧,還是女友?思考這種事的朱美在兩人面前深深行禮致意。
朱美告知是來探視的,年輕男女臉上立刻綻放笑容。
「啊,當時是兩位幫忙叫救護車吧?受兩位照顧了。」
「多虧兩人的急救,他才勉強撿回一條命,兩位真的是救命恩人。」
實際上完全沒急救,只是扔著不管,但對方擅自認定他們是恩人也是好事。朱美與鵜飼很有默契地大方搖手。
「不不不,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的,我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他們表現得一副低調好人的樣子。接著這兩人對朱美他們進行自我介紹。
男性是中原圭介,職業是酒保,在後站一間「四打數四安打」的酒吧工作。鵜飼聽到店名似乎想問些什麼,但朱美以目光制止。
至於女性是高島美香,男性的好朋友。所謂的朋友當然有很多種,但只是來探視的兩人不能深究到這種程度。總之朱美綜合現有情報進行判斷,得出『兩人在酒吧認識,後來產生關係,現在正在同居』的結論。這不是推理,是女人的直覺。
總之彼此介紹完畢之後,鵜飼像是等待已久般開始詢問:
「『四打數四安打』真的是酒吧名稱?這名字真不錯呢~哎,這不重要。話說回來,那個停車場昨晚究竟發生什麼事……」
「不,關於這個……」中原圭介如同打斷鵜飼的詢問般開口。「警察也問過相同的問題,但其實我完全不記得。我只記得自己走出公寓住處要到便利商店買東西,之後的記憶很模糊……聽說我昏倒的時候雙手空空,看來沒去便利商店……我自己都想知道自己發生什麼事。」
「唔,短期失憶嗎?聽說頭部遭受重擊的時候經常會這樣。那麼,關於目擊現場的大學生證詞,你心裡也沒底?」
「是指『我自己衝向大樓撞牆』的證詞吧?我聽警察說過這件事,但我心裡完全沒有底,不曉得自己是否真的做出這種蠢事……不過既然那個大學生說看見了,我大概真的做出這種事吧,真的主動去撞大樓的牆壁。」
「嗯……」鵜飼以正經表情詢問:「你做過讓那棟大樓記恨的事嗎?」
「不,千萬別這麼說。」中原立刻搖頭。「我完全沒恨過大樓,也完全沒被大樓恨過。對吧,美香?」
「是的,這個人不是會被別人建築物記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