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希城在大雪中停下車,看著馬路對面的街景。
黑色路燈照亮街道,一個個挺拔而高挑,低垂著頭,蓋著燈帽,就像是十八世紀身穿燕尾服頭戴大禮帽的枯瘦紳士。雪水在燈光中略微溶解,化作破碎的潮溼鏡子一路延伸到遠處。越過城市底下的花崗石,地鐵站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每小時都有無數量載滿乘客的列車穿梭又消失。廣場中央的專賣店把碩大的缺口蘋果高懸在透明的玻璃後。穿過這層玻璃,草間彌生帶有迷幻色彩的小圓點染紅了最新的時尚對象。所有的奢侈品店就像是一塊塊寶石,被擦得鋥亮發光,串聯在一起變成了璀璨的項鏈,纏繞著大廈叢林的根基。飄落的白色雪花令它們看上去充滿貴氣,卻也令它們變得更加孤高而不近人情。
這是一座昂貴到冰冷的城市,冬季的到來加劇了它急凍的速度,它閃閃發亮的表面卻總能是會化作披羽賽壬的歌聲,挽留住旅人們本已疲憊的腳步。在那些店面中央,有一張最顯眼的巨幅海報。海報上的女星把手臂搭在豹紋毯上,肩上裹著雪白皮草,一頭充滿空氣感的大捲髮海藻般落在皮草上。在一身優雅性感的衣服包裹下,她的嘴脣飽滿而貴氣,揚起的弧度展現著濃郁的法式DNA。正中央的品牌Logo後面寫著「魅惑口紅系列」。但少有路人討論這款大牌口紅,目光都聚焦在代言人身上——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她永遠能站在最高的雲端。
這才是十年來,他所為熟知的那個申雅莉。那個美麗的、理性的、充滿目的性的超級天后。而不是現在這個會喚起他多年前記憶的戀人。
短信提示音幾分鐘前響起,上面只有一句話:「親愛的快回家,有驚喜。」對於對方準備的「驚喜」他不是不好奇,卻完全不想去面對。手機螢幕上的照片是他們的生活合照,她的妝淡得幾乎看不出來,臉貼著他的臉,笑容天真如同十多年前的高中生。從她上次生病到現在已有兩個多月,那次爭吵之後他們並沒有突然疏遠或者親近,但也是那一次轉折,他意識到這段時間來,兩個人走得越來越近了。
他們也時常會拌嘴,就像前幾天早上,他們因為她不讓他穿格子襯衫吵了半個小時。之後她氣不過,連續幾天不是在工作,就是跟著閨蜜們做指甲、逛商場、大吃特吃,完全把他拋到腦後。他找不到她人,只好打電話找了丘婕,丘婕像她親媽一樣對他進行拷問,聲音比平時低沉了許多,甚至帶著威脅的口吻,問了很多問題才允許他們通話,就好像是他犯了滔天大罪似的。最後申雅莉彆彆扭扭地接過電話,回話好像總是慢半拍,像是僅靠聽聲音,都能想像她緊貼著聽筒臉頰發熱的尷尬樣子。他的聲音很平靜,心跳卻干擾了所有的注意力。每次和她打電話,他很少能真正聽清楚她在說什麼。這也是他不理解為什麼女人總是愛煲電話粥的原因。那之後沒過一個小時,她就老老實實回了家,見了在家門口等待的他。推門進去以後的吻讓他徹底迷失了自己,她咬著嘴脣朝他壞笑的樣子令他夜不能寐。他抱著她一個多小時,一直不願意鬆手。
顧希城打開車門,撐開鱷魚頭手柄的傘,走入雪中。他黑色的身影進入一家頂級珠寶店,那裡面站了另一個女人。寒冷的冬天,行人們都匆匆而走,可路過這家店櫥窗的人,都會禁不住轉頭,多往裡面多看兩眼:金碧輝煌的燈光中,男人穿著灰色呢絨粗糙面料的西裝、系著白圓點黑底領帶,舒展的好身材被包裹在黑色小馬皮高領大衣中;他身邊的女人穿著同品質的灰色呢絨風衣,中央一道白色牛皮,鑲嵌著灰色紐扣,腰間是絲絨緞帶蝴蝶,點綴了大氣中小女人的心機。
這兩個人看上去如此般配,簡直就像是舊式電影中走在羅馬街頭的慵懶貴族——事實上,她的地位等同于貴族,她完全可以讓設計師把鴿子蛋做好了送到家裡,只此一顆,價值連城。可她從小到大都喜歡到店裡採購,喜歡以消費者的身分買下東西的感覺。專櫃小姐把珠寶盒一個個列在她面前,賠笑著向她介紹每一款商品,那些閃閃發亮的珠寶光澤更加引發了路人的側目。
這時,李真和丘婕兩手空空地從另一個女裝店裡出來,她們身後的保鏢雙手拎滿了袋子。
「你又和我搶鞋,下次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丘婕一臉怨懟地看著李真,在迎上對方輕蔑的眼神後,皺著鼻子剛想繼續唾棄她,視線卻被珠寶店裡高大的背影奪走了注意,「哇,你快看,有美攻!」
李真的腦袋在厚厚的皮草大衣上轉了一個小弧度,看了一眼男人的背影,扯了扯嘴皮:「不就是個模特,這樣的男人T臺上一抓一大把,有什麼稀奇。我看他身邊女人的包倒滿好的。」
那個女人胳膊上挎著鱷魚皮灰色手袋,她正用空出來的手對著各色戒指指指點點。金色捲髮中分朝向兩邊,低頭時頭髮下墜,她則會把頭髮風情萬種地往腦後撥弄,露出芭比一般的臉龐。她回頭朝男人燦爛一笑,一頭金髮愈發襯托出男人黑髮的神祕內斂。
李真張了張嘴,在腦中尋找資訊:「等等,這女的我認識,是西班牙的一個名媛,也兼職模特兒,叫Paz Cruz……」
丘婕顯然對女人沒什麼興趣,只是靜靜地看著男人的背影,等待他轉身時的傾國傾城。可是,當他真正側過頭,她卻覺得腦門被雷劈中:「那那那,那不是Dante嗎!」
一個小時後,申雅莉收到了一條來自丘婕的彩信。因為家裡信號不好,她很久都沒能把照片下下來,只好發短信去問對方發了什麼。丘婕的回話是:「你看了就知道了啊,我解釋不清楚。」她想,要麼是一些亂七八糟網站上的圖片,要麼就是《火影忍者》中男二號和他哥哥不得不說的往事,所以把它丟到口袋裡讓它慢慢下載,繼續用鏟子翻鍋裡的菜。時間卡得剛好,幾道家常菜剛端上桌,鑰匙擰動鎖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她趕緊脫掉圍裙,一路小跑到門口,等對方打開門,把雙手藏在身後。
「親愛的回來啦!」看見他面容的刹那,她笑了起來。
他看上去卻很累,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嗯。」
她把藏在身後的筷子拿出來,再把夾住的花菜用手接著送到他嘴邊:「來,啊——」
他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才把那口菜吃了下去。
「怎麼樣?」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很好吃。」
她像是剛剛被貼上小紅花的小學生,驕傲地挺起胸脯,揚起下巴:「這是最普通的一道,還有更好吃的。你別看我平時不下廚,我下廚就是大廚,不比你差。快進來。」
她把男式拖鞋踢到他的面前,朝他勾了勾手指。但逕直往餐廳走了幾步,都沒聽見後面有任何動靜,她回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還在玄關呆呆地站著,頭也漸漸朝一邊歪去。暖色的燈光照在他瘦削的臉頰上,卻照映出一種冷冰冰的輪廓。他的眼神空虛,嘴角似乎有一條略微往下的弧線。
這幾天他好像工作特別忙,一直在公司加班,一定是經歷過了不開心。她連筷子也沒放,就轉身飛撲到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他。對於她這樣突然把他撲倒的行為他早已習慣,所以並不會去詢問她原因。她笑得像是偷吃了糖的壞孩子,一個勁往他懷裡鑽,享受著幸福到奢侈的時光。
從發現他的微博關注了電池哥以後,她並沒有問過他任何有關的問題,也沒有旁敲側擊地讓他承認自己就是顧希城。她知道他一定對自己有所顧忌,畢竟兩個人那麼多年沒見,當初自己又是以那樣現實的理由與他分手。不是不好奇他為什麼經歷了空難還沒有死,可回想他在海灘上有些絕望的告白,她大概明白了他的想法——他還愛著她,想和她重歸於好,只是需要時間與勇氣去承認自己是希城的事實。所以,她從來不催他。或者說,她已經非常滿足於此,不敢再奢求更多。
這時,手機短信提示音又一次響了起來。她卻連看都沒看它一眼,只是拉著他的手,把他拉到餐桌旁,按著雙肩坐下,再用湯匙舀起湯裡的肉圓子,送到他嘴邊:「嘗嘗這個。」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把肉丸子吃下去。她坐在旁邊,看他的臉被肉圓子撐起了一個小小的包,又咀嚼著慢慢把它吞下去,不由自主微笑起來。從他們相戀以後,她做了多少傻事呢?盯著他發花痴、無原則地為他奉獻、只要他呼喚自己就一定有空、發短信一定回、主動找他太多次、重色輕友、為了他放所有人的鴿子……這些都是情場菜鳥才會犯的錯,她輪著一個個犯下來,一個都沒漏下。
可是,希城還活著——每次一想到這個事實,她就完全沒有任何理性可言。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看見他,恨不得把自己所能給的一切都給他。這種程度的喜歡,就算他說「申雅莉你現在從窗子跳出去」,她大概也會言聽計從地說「好的,我是先跨左腳還是右腳呢」。
他吃到一半,餘光察覺到了她目不轉睛的注視,轉了轉眼睛,故作惶恐地往旁邊縮了一下。她噗哧一聲笑出來,把椅子往他的方向挪了一些,雙手纏住他的胳膊,橡皮糖一樣黏在他身上。
「來。」他夾起一個肉圓子,送到她的嘴邊。
吃下圓子的同時,只要一意識到「在喂我吃東西的人是希城」,眼角就又一次無法控制地溼潤起來。
思念一個人過了頭,其實有很多後遺症。例如哪怕是開心的事,也會因為壓抑過多的傷感,而變得只會流淚。
窗外的雲層看上去很稀薄,被染成藍褐色的樓群如同褪色的傑出油畫,尖尖的頂端承接了大雪的微光,彷彿是即將熄滅的跳動火苗。入夜的城市比白日看上去要陰森很多,一棟棟大樓因為失去了紫外線的照耀而身影模糊,乍一眼看去就好像是無數蟄伏在黑暗中的龐大發電機,會在某一個未知的時刻馬力十足地運轉,用機械的力量摧毀已經超出人們控制的世界。
因為不想在她家中留下煙味,飯後他披上風衣,把打火機和煙盒拿到陽臺上,在寒冷的空氣中點燃了煙頭。她看著他的背影、臨近大廈的局部、遠處整棟整棟的樓群。樓房的頂端在空中聚集成璀璨的塔尖,一個人的力量在這樣的環境中顯得是如此微不可言。然而,他站在玻璃門後面,站在飄舞的大雪中,看上去如此孤單,給了她一種錯覺——他早已被溫暖的家放逐,此時此刻,只不過是走回了原本屬於他的冰冷城市裡。
不論兩個人走得有多近,在某一個時刻,你總是會突然覺得對方像個陌生人。
她在他的身後徘徊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走上前去與他對話。她拿起幾顆李展松送的大白兔奶糖和手機,一邊吃著一邊幫他熬桂圓銀耳粥。這時他剛好抽完煙,走進廚房。她把大白兔糖紙丟到垃圾桶裡,拿起一包食材的說明書佯裝閱讀。他看了一眼桌面上剩下的大白兔,笑了:「這麼晚還吃糖,不怕長蛀牙?」
「不怕蛀牙,就怕長胖。」她拿起大白兔,心跳如擂鼓,「對了,大白兔你知道麼?這個在國外沒有的吧。」
「有的。只要你能想到的中華美食,唐人街都有賣,只不過供貨慢一點而已。」
「原來如此。現在交通真發達啊。」
完全沒能套出他的話,她感到有些氣餒,終於忍不住變得咄咄逼人起來:「不過,大白兔喚不起你的任何童年回憶吧,這種奶糖可是陪伴著我們長大的。」
他笑著搖頭,很狡猾地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看著她熬了一會兒粥,就把大衣穿好:「我要走了,明天還要早起。」他湊過來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我明天再來看你。」
「等等。」她舀起一些銀耳,「我看你最近臉色不是特別好,給你熬了點補身子的粥,學了很久呢,喝一點再走吧。」
「嗯。謝謝。」
他按照她的意思留了下來,乖乖地坐下來喝湯,但話比之前更少了。偌大的家裡異常寂靜,時鐘的答答聲令氛圍變得有些尷尬。他喝完湯以後把碗收到廚房,幫她洗乾淨,才又一次拿好傘準備離開。
「Dante。」她在玄關抓住他的手,「今天下這麼大雪,就不要走了。」
「你家離我公司太遠,我也沒帶衣服來,還是回去睡。」
這一天不知怎麼了,她特別捨不得他,走過去握緊他的手:「可是,我想你留下來。」
「留下來,我睡哪裡呢?」
他們唯一一次睡在一起,就是上次她生病的晚上。那次她病成那樣,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她,兩人都沒有往曖昧的地方想,但這一次不同。她絞盡腦汁,終於給了一個很不明智的答案:「客房,我幫你找被子。」
他低低地笑出聲,掙脫開她的手,在她的額心彈了一下:「我經常覺得你成熟又有思想,可你說話又時常像個小孩子一樣。把男朋友留在家裡過夜,你認為真的會什麼都不發生?」
被他這麼一說,耳根忽然發熱起來。她低下頭,緊鎖著眉,眼睛執拗地看向其他地方,臉頰卻也連帶著漸漸變紅:「不都是男朋友了麼,發生什麼也沒什麼吧。」
他眼中有驚愕一閃而過,但很快被滿滿的笑意取代。他的聲音毫無殺傷力,眼角卻洋溢著成熟男人獨有的風流韻味:「這算是莉莉的邀請麼。」
「什,什麼邀請啊, 我只是假設,假設而已。」
「就是說,假設這樣的事發生了,你也不介意?」
她的頭埋得更低了,憋著氣搖搖腦袋。
「我知道了。」他走進來,一邊解風衣扣子,「那個你有的吧。」
「啊?」
他做了一個撕東西的動作。她歪著腦袋,認真觀摩他的動作,還是沒能理解他的意思。他跟著她一起把腦袋歪過去,然後笑了笑,直接說道:「防止生寶寶的東西。」
她漲紅了臉:「我怎麼可能有這種東西!!」為什麼希城現在變得跟李真一樣,可以用如此平靜的口吻說如此大尺度的話?
「那我下樓去買?」
她張大嘴,根本說不出任何話。原本已經羞得無地自容,誰知他又低下頭來,在她耳邊悄悄說:「還是說,莉莉喜歡直接的?」
其實他說的話完全沒有問題。他們現在在交往,都是成年人,不大可能一直這麼禁欲下去。兩個人也沒有走到要結婚生子的程度,所以安全措施的話題不可避免。可是,她總覺得他沒安好心——他們在一起這麼長時間從來沒有討論過這個話題,現在突然說起來,居然是在大門口,還說得這麼隨便輕鬆。真是讓她不爽極了。
「你還是回家吧。」這是她的最後發言。
「其實我是逗你的。看你反應這麼大,真可愛。」他揉亂了她的頭髮,「既然你有這個意思,那我明白了。改天吧,我會把一切都準備好,讓那一天變得很特別。」
他這幾句話依然說得平平淡淡,但她聽得心驚肉跳。直到他離去後很久,她都沒能從那種糊塗的狀態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