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帽青年踩著旁人慢上近三倍的步伐,離開月台來到右側的長廊,他將行李箱和側背包放到牆邊,仰頭注視牆面上的觸碰式地圖。
不過在毛帽青年找到自己想要的資訊前,背後先傳來驚呼與物品掉落的咚嚨聲,他楞了一秒回頭往後看,瞧見一名蓄著白鬚的長者摔倒在手扶梯口,左右還滾動著數顆橘子。
隨手扶梯上來的男女精準的避開白鬚長者與橘子,可是沒有一人停下來幫忙收拾,或是伸手把長者扶起來。
這令毛帽青年皺起雙眉,他轉身快步走到白鬚長者身邊,把人從地上拉起來問:「先生,你還好嗎?」
「我沒事。但是橘子……」白鬚長者注視滾了滿地的橘子,臉上充滿了困擾。
「您別動,我來撿。」毛帽青年拿起塑膠袋,蹲下將橘子一顆一顆撈回袋子裡,再將袋子遞給白鬚長者。
而幾乎在毛帽青年伸手的同時,遠處傳來列車進站的警示聲,樓梯附近的旅客馬上衝向月台,奔跑的人群撞上白鬚長者的肩膀,讓長者重心不穩的往前跌。
毛帽青年趕緊扶住白鬚長者,他瞧見長者對月台投以急切的目光,瞬間理解對方也想搭這班車,立刻摻著人提著橘子快步奔向月台。
兩人在列車關門前一刻踏入車廂,接著雙雙低頭吐一口氣,向後疲倦的靠上車門。
白鬚長者休息片刻,直起腰桿轉向毛帽青年道:「謝謝,你真是個好人。」
毛帽青年微笑道:「您客氣了,這只是舉手之勞。」
「這年頭願意付出『舉手之勞』的年輕人已經很稀有了。」
白鬚長者望了窗外一眼問:「對了,你把行李留在那裏沒問題嗎?」
「行李?我的行李都在……欸!」
毛帽青年看看自己的手和肩膀,僵直幾秒轉身貼在車窗上,看著窗外迅速遠去的車站,手指一下一下抽搐。
白鬚長者將青年的反應收入眼底,低下頭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因為我的緣故,讓你忘記拿自己的行李。」
「沒、沒關係……」
毛帽青年勉強擠出笑容道:「我的行李中沒什麼貴重物品,而且只要在下一站下車,坐回去就……」
「各位旅客請注意,由於蓬蒿站發生乘客落軌與化學藥液逸散意外,本列車將暫停行駛約二十到三十分鐘,請諸位在車廂內耐心等候,謝謝。」
毛帽青年維持張嘴說話的姿勢,但是貼在車窗上的手與身體一吋一吋往下滑,嘴角也從微揚轉為下垂,最後弓著背完全沉入陰影中。
白鬚長者同情的注視青年,輕拍對方的背脊道:「先通知站方吧。把你的電子秘書拿出來,花個一兩分鐘就能拜託站務人員幫你看行李了。」
「我沒有電子秘書……下午離開公司時被收回去了。」
「那麼用我的。」
白鬚長者拉起袖子,點點腕錶造型的電子秘書,一個半透明的藍色小方塊立刻彈出錶面,長者對著小方塊下令:「連上市內電車系統,進入旅客服務,遺失物品協尋,遺失地點是榆枋站三號出口附近的電子地圖前,遺失物品是藍色的舊式行李箱和黃色背包,遺失人是……先生,你的名字是?」
「離梅圭。」毛帽青年──離梅圭──回答。
「英文名呢?」
「沒有,我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也沒有出過國,所以沒有英文名。」
白鬚長者微微張大眼,盯著離梅圭的臉幾秒,才繼續操作電子秘書。
離梅圭沒有察覺到白鬚長者的訝異,他把頭垂得更低,縮在門前愧疚的道:「對不起,明明是我自己的失誤,卻麻煩你幫忙處理。」
「別在意別在意,要不是我跌倒,你也不會忘記自己的行李……通報完成了。」
白鬚長者點點頭,朝離梅圭伸出手道:「對了,我還沒報自己的名字呢。我是鞘龍楷,家裡經營保全公司,離先生呢?」
離梅圭握住白鬚長者──鞘龍楷──的手道:「我在網路拍賣公司擔任秘書,今天是我第一天上工的日子。」
「恭喜。」
「不過我一小時前被解雇了。」
「……啊?」鞘龍楷瞪大眼睛呆住。
離梅圭愣了一秒,驚覺自己不小心失言,趕緊鬆開手低下頭道:「對不起,請忘記我剛剛說的話,我只是……只是一提起工作就想起那三百萬,要上哪才能籌到這麼多錢?我為什麼會那麼不小心?難不成真的只能去賣器官或賣身……」
「賣身?」鞘龍楷皺眉問。
「欸?啊!我、我說出來了嗎?我、我我……」離梅圭張著嘴僵硬片刻,接著猛然轉身蹲下,雙手抱頭一動也不動的窩在門邊。
鞘龍楷嚇一跳,他彎腰拍拍離梅圭,對方沒有反應;再搖搖年輕人的肩膀,依舊得不到回應,只得乾咳一聲直接道:「人在慌亂時難免失態,你別太自責。」
「……」
「雖然我不知道你遇上什麼困難,不過你還年輕,只要不放棄希望,總會有辦法解決。」
「……」
「三百萬……對你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是筆大錢,可也不是完全賺不到的金額,只要懂得門路和節省,也是有籌足錢的可能。」
「懂得門路……」
離梅圭緩緩抬起頭,垮著臉仰望鞘龍楷問:「哪裡有能在三個月內籌三百萬的門路?」
「你只有三個月籌錢?」
「有……如果我不能在三個月內還公司錢,公司就會委託專業人士向院裡要錢。我都還沒回報院裡的恩情,怎麼能替大家引來麻煩……」
「院?」
「莊生育幼院,我是那裏的院生。」離梅圭雙手交握白著臉道:「鞘先生,您如果知道什麼籌錢的門路,拜託您告訴我,只要能籌足錢,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鞘龍楷微微皺眉,凝視離梅圭片刻後低聲道:「我是有個能在短時間內籌到三百萬的管道,不過這個管道不是尋常人能動用的,你必須有意願,並且通過某些條件才行。」
「什麼條件?」
鞘龍楷停頓片刻,朝離梅圭伸出手微笑道:「在談條件之前,你先站起來,然後趁列車停駛的這段期間,說說自己是從哪裡來,還有為什麼會欠別人三百萬吧。」
離梅圭握住鞘龍楷的手爬起來,花了約半分鐘收拾慌亂、整理思緒後,小聲地說起自己的故事。
離梅圭是一名孤兒,他隨著一只籐編籃子一起造訪莊生育幼院,籃中有幾件嬰兒衣物、一條小毯子、三張千元鈔票,但就是沒有任何身分證明。
育幼院的院長離春滿將籃子提入院內,她給了離梅圭名字、居所、關心和一大票沒有血緣關係但感情親氣的兄弟姊妹,將離梅圭從不會說話的小嬰兒拉拔成能照顧弟妹、接待訪客的青年。
離梅圭靠著育幼院的資金、獎學金與自己的打工收入完成大學學業,他就讀的科系是歷史系輔修國中教育學程,系上教授希望他留下來攻讀研究所,可是和文憑相比,離梅圭更想早日就業賺錢回報育幼院。
離梅圭一畢業、考上教師證就馬上投入就業市場,他向多所學校寄出履歷,每每在書面審查時拿到不錯的評價,但最後都在現場試教時第一個被刷下來。
反覆的失敗大大打擊離梅圭的信心,質疑起自己是不是不適合當老師,而就在離梅圭猶豫要不要轉行時,他接到一間網拍公司的面試電話。
「公司的經理說,他透過當校長的親戚看到我的資料與試教影片,覺得我是他們想要的人才。」
離梅圭靠在車門上低聲道:「經理不在乎我沒有經驗,他希望我能儘快上工,而且還開出超乎我預期的薪水,所以我馬上就答應經理的邀請,收拾行囊到應帝市,沒想到上班第一天替公司招了大麻煩。」
「什麼麻煩?」鞘龍楷問。
「我在替貨品上架時,不小心少打兩個零。」
鞘龍楷微微皺眉,但沒有出聲打斷離梅圭。
「按造公司合約,我必須負起百分百的賠償責任,好在經理考量到我的經濟狀況,說服老闆讓我賠一半。」
離梅圭垂下頭,像是電力耗盡的人偶般,軟綿綿的靠在車門上輕聲道:「不過代價是我必須現場簽下本票,然後在三個月內還清,否則就要去找育幼院代為還款。」
鞘龍楷將手放到離梅圭的肩膀上,輕拍年輕人兩下道:「情況我大致了解了,簡單來說……你遇上求職詐騙了。」
「是嗎?原來是詐……什、什麼!」離梅圭瞬間從車門上彈起來,直直盯著鞘龍楷看。
「求職詐騙。」鞘龍楷重複,摸著鬍鬚解釋:「就是利用求職者急著想要工作的心理,先開出高待遇吸引人,讓受害者簽下不合理的合同,再自導自演讓上勾的獵物誤以為自己給公司帶來嚴重損失,最後拐騙對方吐錢或簽本票。」
「等、等一下,一般求職詐騙不是騙人買制服或是產品之類嗎?我沒聽說過有騙人簽本票的啊!」
「一般而言是如此,不過你遇上進階版了。」
鞘龍楷在離梅圭反駁前,先挑起單眉沉聲問:「你打錯價格的商品是什麼?一個賣多少錢?」
離梅圭想了一會回答:「『派對達人』出品的家用立體投影裝置,單價兩萬一千五百元。」
「你覺得這類非民生必需品,能在半個小時內賣出三百份嗎?」
「如果它少了兩個零……」
離梅圭的話尾拉長、轉弱,最後終至無聲,而他的表情也轉為憤怒。
「就算少兩個零,也不可能在半小時內賣出三百份。」
鞘龍楷說出離梅圭心裡的話,以近乎冷酷的平靜道:「下單的是僱用你的人,而他們應該也給你錯誤的建檔資料,你少打的那兩個零一開始就不存在。」
離梅圭微微張著嘴,極度驚愕地望著鞘龍楷。
鞘龍楷嘆一口氣道「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晚了,畢竟你已經簽下本票,相關證據大概也都被處理掉了,而且只要調出公司的監視畫面,就能證實你是在未受脅迫下簽名的。」
「不……」
「我知道這麼說讓人很不甘心,但你就當作給人上了一課,把目光放到未來,好好想想自己的下一步吧。」
「不能……」
「你欠下的三百萬我會想辦法處理,下次簽本票前記得多想想,別再被別人唬弄……」
「不能就這樣算了!」
離梅圭忽然大吼,他抓下頭頂的毛帽與鼻樑上的墨鏡,掐著帽子與墨鏡憤慨的道:「怎麼能輕易放過這種卑劣的人士?如果不把他們抓起來,這些人不知道還會傷害多少人!」
「離先生,你的頭髮和……」鞘龍楷指著離梅圭的臉。
「我怎麼樣無所謂啦!重點是那間詐欺公司,絕對不能讓他們繼續騙錢,我要去報警,然後向媒體投書整起事件!」
「你這麼做可能會激怒那間公司──這類公司通常有黑道撐腰。」
「我損失的錢或是安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可以放任這種黑心公司存在。錢財的滋長必須建立在生產,或是能增進生產的事物上,靠詐術騙取的資金只會拖垮整個社會,我無法容忍這種事!」
離梅圭如連珠炮般吐出一長串話,他一反先前幾乎要挖洞把自己埋起來的羞愧模樣,渾身籠罩在怒火之中。
而憤怒配上離梅圭銀亮的短髮、黃金色的眼瞳後,更是耀眼到讓人轉不開視線,一時間整個車廂的目光全都集中到門邊,驚訝地注視夕色下閃閃發亮的青年。
鞘龍楷當然也是其中之一,他先睜大眼睛,在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道:「你之所以找不到教職,是因為頭髮和眼睛的顏色嗎?」
「沒錯!我沒有染髮也沒有戴角膜變色片,但是學校的主任和校長來是……欸!」離梅圭愣住,他看見自己手中的毛帽與墨鏡,慌慌張張地把帽子戴回去。
鞘龍楷皺皺眉,難掩惋惜的道:「把那麼漂亮的眼睛和頭髮遮起來,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這不是天物,是麻煩物。」
離梅圭邊說邊仔細的把髮絲塞進帽子中:「我只有在育幼院裡需要罵弟妹們時會摘下來,結果不知不覺就養成生氣時會脫帽脫墨鏡的壞習慣。」
「你的弟妹會害怕你的真面目?」
「不太會。」
離梅圭無奈的回答,他只是不想被弟妹們以:『變態哥哥、變態哥哥。』反擊,才養成這個習慣,但取而代之的是被喊:『白兔公主、白兔公主。』
「……反正我就是一個沒有威嚴可言的大哥哥。」
「你說什麼?」鞘龍楷問。
「沒什麼。」
離梅圭戴上墨鏡,深吸一口氣恢復嚴肅道:「我的討論就到此為止。鞘先生,很感謝你讓我發現自己被騙了,我也相信你的其他推斷──我討不回錢還會招來黑道報復,但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能將此事放置不管,這麼做也許能保住我自己,卻愧對我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
鞘龍楷微微瞇起眼,凝視離梅圭片刻後驟然撫掌大笑。「你所欠的三百萬,以及懲罰那間不可原諒的公司這兩件事都交給我吧,我的『管道』正巧是這方面的專業,交給他們遠比去你自己來妥當。」
「欸,連公司都可以?那是什麼管道?」
「特殊的管道。我傳一條地址給你,地址上的住戶正在徵求管家與秘書,只要你能獲得他的認可與雇用,我就找人處理你的債務,和那間不該存在的公司。你能接受這個條件嗎?」
「我接受。」
離梅圭認真點頭,帶著幾分不安問:「鞘先生,這位住戶是怎麼樣的人?」
「……和你一樣,正直又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