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蘭的調香師(03)試閱
昏暗、高聳的地下廳中,一張圖像投映在空地上方。
圖像相當模糊,似乎是從監控錄影中截取的,卻足夠令人看清重點——位於圖片下方的少女。她身穿西褲套裝,長髮挽成髮髻,側臉對著攝像頭。
地下廳正對大門的高位中,質詢會的調查官正襟危坐。他朝少女凝視片刻,視線離開圖像,轉向大廳底部。那裡幾乎一片黑暗,只有一束光垂直打下來,照亮接受質詢者的席位。一位瘦削、蒼白的青年坐在那裡,白銀色的長髮反射微光。
調查官面對青年,沉聲說:「照片中的場景是東玫瑰大飯店的一條走廊,圖中女性的容貌,經多人指認,與你的學徒雷音完全一致,對此你作何解釋——鈴蘭的靈均調香師?」
洛蘭盯著面前的圍欄,乾巴巴地回答:「僅憑一張圖片,我無法做出任何判斷。」
「那我們再來看看別的圖片。」第二張圖取代第一張。圖中少女像對髮型感到彆扭,抬手攏頭髮,西裝下擺略微抬起,露出別在腰畔的東西——一把造型別致的剪刀。即使在劣質圖像中,剪刀交叉處的寶石仍然不失美感。
「這把剪刀,經由容器工匠瑪絲特莉昂一世確認,正是她的作品『雷刃交響』,其核心取自『生薑的熾勇調香師』白藏的靈魂遺跡,世上僅此一把。眾所周知,『雷刃交響』正是雷音的容器。」調查官緊盯洛蘭,「即使如此,你仍然堅稱圖中女性不是雷音嗎?」
洛蘭瞥一眼圖片,重新垂目。面前的圍欄雕工精巧,但沒有上漆,他一眼就認出它的原材料是菩提木,清甜香氣滲出木紋,令人不知不覺口吐真言。
「僅憑一張圖片,我無法做出任何判斷。」他說。
調查官調整一下坐姿,「你的態度令我很為難。」短暫停頓,「看看這張圖,鈴蘭的靈均調香師。」
圖像再次切換。洛蘭抬眼一瞥,瞳孔微縮。
仍然是那位少女。但這張圖中,她頭髮披散,身上濺滿暗色液滴,整幅圖彌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氛。
「這張照片,是她離開東玫瑰大飯店的宴會廳時,由唯一未經破壞的攝像頭拍攝到的。你已經知道,東玫瑰大飯店慘案中,除了一名幼童躲在桌子底下逃過一劫外,參與者全部慘遭屠殺,能活著走出宴會廳的,只有慘案的兇手——」調查官的神情變得嚴肅。
「——三名蟲族大將。」
洛蘭沉默不語。
「螳螂型棠罹、蜻蜓型妃天鏡、蛛形神誅,這三人中,只有棠罹是女性。」調查官說。
洛蘭假裝陷入深思,皮膚卻感受到來自黑暗深處的視線,乃至呼吸。七張席位環形分佈在圓形大廳的高處,其中坐著七位調香師公會的元老級人物。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擁有調香師的最高稱號——「鼻子先生」。在他們閱盡世間氣味的鼻子跟前,就算在萬全狀態下也很難隱瞞什麼,何況洛蘭在走進大廳之前已經經由嚴格程式剝除了一切防禦香。置身元老們的呼吸中,他就像周身纏滿精密測謊儀,任何一絲謊言的痕跡都將暴露無遺。
沒辦法,他歎一口氣,「僅憑一張圖片,我無法……」
「說謊!」一道尖細的聲音在左側上空響起,「你知道圖上的人是誰,對不對?」
「……百分之百確定,但我認為,圖中女性的長相與棠罹非常相似。我曾經接受公會的任務,與她有過一番苦戰。」洛蘭面不改色地改口。
調查官確認:「那麼,我應該可以認為,三張圖中的女性都與棠罹非常相似?」
「……多少有點像。」
「甚至,也許存在這種可能:她就是棠罹?」
「在只有圖像、沒有氣味的情況下,我無法做出任何判斷。」
調查官盯著洛蘭看了一會,再次開口:「鈴蘭的靈均調香師,既然你提到你與棠罹的戰鬥,我們還有一個疑問。九十天前,你前去消滅棠罹。根據你的報告,棠罹在那次戰鬥中負傷逃亡。戰鬥結束後,不出三十小時,你就收了雷音這個學徒。」
「是的,一個時間上的巧合。」
「雷音作為學徒活動期間,之前異常活躍的棠罹忽然陷入沉寂,到處都不見她的蹤跡。」
「我要是受了那種程度的傷,也會乖乖潛伏起來的。」
「上星期的格利特尼爾號事件後,你宣稱,你的學徒雷音被妃天鏡和他的『母親』擄走了,目擊現場的只有你一個人。那之後不出四十八小時,就發生了東玫瑰大飯店慘案,潛伏已久的棠罹重出江湖。這仍然是『一個時間上的巧合』?」
「我不知道還能作何解釋。」
「你第一次見到雷音,據你說,是在白塔的正門。你看到她與棠罹的長相幾乎一致,卻沒有產生任何疑問,就這樣接受了她?」
「我是一名調香師,沒有根據眼睛判斷好壞的膚淺習慣。我的鼻子告訴我,雷音的靈魂明快爽朗,沒有任何陰暗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把她拒之門外。」
調查官皺皺眉,再次調整姿勢,「鈴蘭的靈均調香師,對於目前最普遍的猜測——雷音和棠罹其實是同一個人,一人分飾兩角,你有什麼看法?」
洛蘭嗤笑,「我認為這純屬無稽之談。眾所周知,棠罹是蟲族大將,自我隱藏的本領確實高超,但也不可能在白塔生活兩個月而不露出任何破綻。要知道,見過她的人裡包括『煙草的悍靈調香師』『薑黃的福德調香師』這樣的資深者。」
「一般情況下確實難以隱瞞。但『苦艾的堅正調香師』陸離的前例告訴我們,只要掌握正確的調香技術,身處白塔而隱藏蟲族身份並非不可能。」
「您難道認為,一個才來白塔兩個月的學徒,能和接受過十八年嚴格訓練的調香師做到一樣的事?」
調查官閉上了嘴。寂靜與薄暗籠罩整個空間,過於空曠的大廳中,空氣陰冷,氣氛壓抑、不祥。
終於,調查官緩緩開口:「假如不是學徒,而是被譽為『百年難遇的天才』,已有十五年受訓與實戰經歷的調香師呢?」
洛蘭的心臟「咯噔」一跳。這一問,他多少料到了,可真的到來時,神經還是緊張起來。
他慢慢吐出肺中空氣,抬頭說:「如果您是在暗示,我……」
「不是暗示,是明說。」調查官打斷,「假如我們選擇相信證據,而非你的胡攪蠻纏,我們會得出顯而易見的結論——你的學徒雷音和蟲族大將棠罹是同一個人。」
「我沒看出……」
「格林特尼爾號事件中,『雪松的昭華調香師』身負近乎致命的刀傷,儘管你與『廣藿香的悍烈調香師』都堅稱那是被雷音誤傷的,但檢查中我們發現了二次傷害的痕跡。雷音一刀刺進去後,又把刀往裡送了幾公分,這不正是她心存殺機的明證?」
「當時的狀況……」
「而她能隱藏身份,混入白塔,沒有你的幫助是不可想像的。你無視諸多疑點,一再為她隱瞞、辯護,更顯得你動機可疑。鈴蘭的靈均調香師——」
調查官緊盯洛蘭,滿臉肉褶子間露出一對細長眼睛,其中隱含幽光。
「——到底為什麼,你要與蟲族勾結,把一隻危險的戰鬥型成蟲送進白塔?」
指控如疾風驟雨,撲面而來。洛蘭明知對方是刻意為之,試圖打亂他的步調,心頭仍然升起一股怒火,極力維持平穩的精神翻起波瀾。
冷靜。他告訴自己,不能在這裡功虧一簣……
心念未定,身後大門被人「嘩啦」推開,一道堅決的聲音響徹大廳。
「夠了!」皮靴踩地的音色猶如落雷,聲聲急促,「我不許你們這樣對我的學生,質詢到此為止。」
洛蘭難以置信地回頭,「……老師?」
一名高大的女性穿過長長的通道大步走來,步步生風,活脫脫像一架開進戰場的坦克。她金綠色的長卷髮隨步伐翻飛,深色風衣沒系扣子,露出緊裹繃帶的胸部與肌肉結實的腹部。一杆煙斗懸掛在皮腰帶上,不時反射幽光。
百里蟲絕迎著調查官的錯愕視線,徑直走到洛蘭身後,聚光燈照亮一張桀驁不馴的臉。突兀、略向內彎的鼻樑看上去很不好惹,厚而緊抿的嘴唇透出堅毅與固執,目光犀利,濃眉擰成一團,證明她正深感不滿。
她一隻手搭上洛蘭的肩膀,招呼:「出來,我們走了。」
煙草濃郁而強烈的氣味自身後傳來,洛蘭不太情願地發現自己全身都放鬆了。調查官卻緊張起來,聲調比剛才提高一度,「煙草的悍靈調香師,我進行的是由調香師公會監察室批准的正式質詢會,而且是七位元老同時旁聽的最高級別……」
百里哼笑,「所以我才忍你到現在。」
「在質詢會結束之前,你不能擅自帶走接受質詢的對象!」
「那是在你規規矩矩辦事的情況下。」
「你……什麼意思?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查明真相。」
「查明真相?」百里緩緩掀起眼瞼,攝人的眸光直射前方,「我看,你是早就認定了『真相』。身為調查官,拋棄中立的立場,一步步誘導詢問,得不到期待的結果就隨意羅織罪名,憑手頭的零星事實拼湊出一個故事,威嚇、污蔑我的學生,硬要把髒水潑到他身上。這些手段……」眸光漸轉凶戾,聲音低沉得可怕,「就是你所謂的『查明真相』?」
「你說我……」調查官氣得手背發抖,好不容易才忍住沒跳起來。
就在這時,高處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百里,你擅自闖入,是在輕視老夫等人嗎?」
百里望向隱身黑暗中的元老坐席,直言:「Boss,你是一把好手,但很快就要成為過去,我的學生是未來。未來比過去更重要。」
香樟結社的頭領一聲冷哼,「現在是在咒老夫死了。」
「只是說出事實。」百里容色不改,沉著地說,「還有另外一樁事實——我和雷音打過交道,她身上絕對沒有任何蟲族的氣息。」
「也許她只是用防禦香掩藏起來了,就像陸離一樣。」
「她身上也沒有防禦香的氣息。」
全場譁然,調查官更是神色大變。百里續道:「正確地說,她當時帶著最基礎的防禦香,只能勉強防範不怎麼高明的鼻子,要說能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的防禦香,那是連一絲也沒有。」說完,她眯細眼睛,環顧全場,「沒有人打算懷疑我的鼻子吧,我想?」
寂靜再次墜入大廳。良久,右側元老席中傳來老婦的聲音:「百里蟲絕,老身憑什麼相信你說的是真話,而不是在包庇你的學生?」
「恐怕你只能憑空相信。」百里冷冷地說。
老婦不快地說:「現在老身知道,鈴蘭那桀驁不馴的態度是從何而來了。」
「我倒覺得,他不是這種態度的主要繼承人。」百里唇角一勾,環抱雙臂,「怎樣,我能帶走我的學生了嗎?」
黑暗中醞釀著不穩的空氣。最終打破沉默的,是香樟結社的頭領,「他可以離開。」
洛蘭立刻推椅子打算起立。調查官大聲抗議:「這絕對不符合……」
「但是——」低沉一語令所有人都動作停滯,「儘管有百里的證言,事件仍有許多疑點。在真相大白之前——鈴蘭的靈均調香師,你的資格被吊銷了。」
洛蘭霍地抬頭,想說什麼,百里不動聲色地按住他的肩膀。他慢慢閉上嘴,然後伸手進口袋掏出金色懷錶,又從左腕扯下鈴蘭花手鏈,將兩樣東西一起拍在桌上。懷錶微微閃光,像在表達不舍。洛蘭不禁閉上眼睛。
又一次,眼前浮現出她的表情。
我要走了。她笑著後退,泫然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