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濛濛亮的時候,青月就已經起床梳洗完畢,去了大殿。
大殿裡燃著香,琴姑姑說是青木香,香的味道很特別,有一種淡而悠遠的味道,青月也十分喜歡,因此神廟的生活對她來說簡直堪稱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自來到神廟之後,始終沒有看到那一日見過的小鳥,問過琴姑姑,琴姑姑只說那是那依族的聖物,待要問得再詳細些,她便怎麼也不肯說了。想要再看一眼,更是萬萬不能的。
進入大殿的時候,琴姑姑果然已經在那裡等著了,她一貫起得很早,仍是一身灰撲撲的衣服,頭髮一絲不苟地梳成髻,佝僂著身子拄著拐杖。
只是今天的琴姑姑看起來有些奇怪,青月都已經踏入大殿了,她竟然還怔怔地站在神龕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副恍然未覺的模樣。
「琴姑姑。」青月喚了一聲。
聽到青月的聲音,琴姑姑似乎驚了一下,枯瘦的脊背微微顫了一下,這才回過頭來看向她,輕咳了一聲,掩住了眼中異樣的神色,點了點頭。「聖女來了。」
兩人再沒什麼話,青月在琴姑姑的帶領下如往常那般仔細清理了神龕,在供桌上擺上村裡人們進獻的新鮮瓜果,又跪在蒲團上貌似虔誠地念了一段祝禱辭,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剛過卯時,正好是吃早飯的時間。
這神廟裡的伙食本來還是不錯的,雖然比起族長家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但仍在青月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只是在神廟服務了有六七年之久的廚娘上個月剛剛得了個大胖孫子,樂顛顛地辭了工回家含飴弄孫去了,新來的幫工做的菜味道實在乏善可陳,一連三天的蘿蔔湯喝得青月嘴巴裡快要淡出鳥來了。
於是原本最是愉快的用膳時間也顯得不是那麼值得期待了,連帶著精神頭也不足了,早課也開始打起了小差。
為此,青月很有些憂鬱。怏怏地回到房間的時候,寶寶已經睡醒了,不吵不鬧的,正四腳朝天地吐著泡泡,間或還用胖乎乎的小手扒拉著自己的腳趾玩,很是自得其樂的樣子。
察覺青月走了過來,寶寶扭過腦袋,漆黑的眼珠子盯著她看了一陣,彷彿是認出了青月來,他歡快地撲拉著短短的肉呼呼的小胳膊讓她抱。青月在床沿上坐下,鬱鬱寡歡的盯著他看了一陣,看著看著,寶寶在她眼睛裡變成了一團白乎乎香噴噴的發麵饅頭,吞了吞口水,她伸手撓了撓了他白生生的腳心,看著寶寶一邊甩著肥嘟嘟的腳丫子躲閃著,一邊笑得小小的胸脯直打顫的模樣,才稍稍舒心了些,眼中也不覺添了絲笑意。
「聖女,用早膳了。」這時,門口有人輕聲道。
聲音很熟悉。
青月詢聲望去,然後稍稍愣了一下,提著食盒站在門口的竟然是多時不見的盤玉,大概是因為之前落過胎的緣故,她看起來有些虛弱,原本圓潤的臉頰瘦得凹陷了下去,臉色臘黃,風一吹就會倒的模樣。
原本油光水滑的黑髮此時也是枯黃枯黃的,不再是姑娘家的髮式,而是在腦後梳了一個婦人髻。
青月不由得有些驚訝。「妳怎麼起來了?」
「也不能總在床上躺著,我跟琴姑姑說了,暫時在神廟幫廚。」盤玉低著頭,聲音細細的,和往日爽朗驕傲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垂著頭走進屋子,打開食盒,手腳利索地將食盒內的碗碟一一擺在桌上。
因為垂著頭的緣故,一截細瘦的脖子自稍顯寬大的衣領裡露了出來,青月下意識地看了過去,便見她細細白白的脖子上已經瘦出了絲絲青筋,除此之外,倒看不出有什麼其他的異常來,只是……青月定定地看著那幾乎要浮出皮膚表面的青筋,那裡似乎藏著什麼東西……還沒有來得及細細分辨,一陣撲鼻而來的香氣讓她立刻調轉了視線,半分深思的心思也沒了。
一會兒功夫,桌子上已經擺好了一碗香氣撲鼻的雞絲粥、一碟綠油油的素炒菜心、一碟醃小黃瓜,還有一盤煎得黃橙橙的燒餅。
好……好香啊……
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無暇再去想其他,她抱起寶寶走到桌前坐下,伸手舀了一勺熱氣騰騰的雞絲粥放入口中,美得她差點把舌頭也吞下去。
「聖女慢用。」盤玉看了一眼青月懷裡白白胖胖的寶寶,想起自己那無緣的孩子,眼睛裡閃過一絲黯然,她福了福身子,也不待青月開口,便轉身急急地退了下去,眼中似有淚水閃爍。
青月一時也無暇顧及到她,自己啃了一口燒餅,又忙不迭地低頭舀了一勺粥吹涼了去餵在她懷裡「伊伊呀呀」提醒著她自己肚子也餓了的寶寶。自從入住神廟之後,青月便開始餵寶寶一些湯湯水水的,偶爾餵些羊乳牛乳,也沒見他抗議,於是便一直這樣餵著了。
一大一小很快將面前的碗碟吃空了,青月打著飽嗝,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想到以後都有這樣的飯菜吃,她便又精神奕奕了起來,覺得未來有了盼頭。
用過早膳,便是靜坐時間,琴姑姑說這是為了替那依族人祈福,青月雖然不知道所謂的祈福是怎麼回事,但靜坐對她而言倒是容易得很,她可以在一具棺木裡無知無覺地躺上那麼久,這一點點靜坐的時間在她眼裡當然不算什麼。
青月安安靜靜地跪坐在神龕前的蒲團上,寶寶乖乖地坐在她的腿上吮著自己的指頭玩,不吵也不鬧,十分的乖巧。往常這個時候琴姑姑是會陪著她一起靜坐的,但是今天不知道怎麼了,她竟然連早膳都沒有用就匆匆地出門去了,而且很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這個神神祕祕的琴姑姑身上似乎藏著許多的祕密,就比如兩個月前,她便看到琴姑姑避著眾人悄悄從後門放了一個人進來,又悄悄將那人安置在了神廟的地窖裡,明顯是一副掩人耳目的作派。
青月是無意間撞上的,當時她正被幫工的廚娘那寡淡的廚藝折磨得口腹之欲無比旺盛,打算自食其力烤點地瓜來吃,正蹲在後院挖地瓜的時候,便看到一貫嚴肅謹慎的琴姑姑紅著眼睛從後門扶進了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又悄悄將他帶進了廚房。
之後那男子便再沒出來過。
後來青月才發現廚房裡有一道暗門,直通地窖。
之所以對那個男子那麼感興趣,是因為一見著那人,青月便認出他來了。
那不是旁人,正是她要尋的「生安哥哥」。
雖然在董重身上也曾聞到過那樣熟悉而奇怪的味道,可是眼前這個人絕對是她要找的生安哥哥沒錯,因為雖然當時她還沒有完全恢復意識,可是山洞中發生的一切卻在她的感知之中。
只是雖然知道要找的人就在這神廟的地窖裡,但青月總是忘記要下去看看他,因為每天都有新鮮的東西令她好奇不已,這麼拖著拖著,竟然就過了兩個多月。
「不如把你還給他吧?」想到這裡,青月低頭捏了捏寶寶肥嘟嘟的小臉,和他商量。
寶寶仰起肥嘟嘟的小臉看著她,大約是被捏疼了,他癟了癟嘴,大大的眼睛溼漉漉的,十分委屈的樣子。
青月歪著腦袋看了看他,有些驚奇的覺得這個寶寶似乎長大了一些,前些日子她就發現了,他粉嫩嫩的牙床上竟然長出了一粒白白的小牙。
真有趣。
這樣有趣,她都有點不捨得將寶寶還給他了。
掐算著過了靜坐的時間,她抱著寶寶起身去廚房,打算趁著琴姑姑不在去地窖裡見見那個生安哥哥,順便討回自己的金縷玉衣。
剛走到廚房門口,便聽到有人在哭,淒淒婉婉的聲音,哭得十分傷心,青月走進廚房一看,便見盤玉正坐在小凳上一邊擇菜一邊抹眼淚。
「……妳怎麼了?」青月走到她面前蹲下,仰頭看著她滿面淚痕的模樣,有些好奇。
她的眼睛裡為什麼會不斷有水流出來?
「我……我想他了……」朦朧的淚眼對上青月那雙漆黑的大眼睛,盤玉也完全沒有覺得尷尬難堪,只是一邊抹眼淚一邊抽噎著道。
想他?
為什麼要想?
青月看她一邊抹眼睛一邊抽噎著,眼睛裡的水似乎怎麼也流不完的似的,不由得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又低頭舔了舔沾了她淚水的手指。
唔,好鹹。
盤玉被青月的舉動弄得愣了一下,一下子忘記哭了。
「妳根本不懂吧……」過了一陣,盤玉幽幽地嘆息了一聲,輕聲道。
「什麼?」青月眨了一下眼睛,不解。
「思念啊,妳根本不懂思念吧。」盤玉把擇好的菜放在一旁,苦笑著道:「妳看起來總是這樣沒心沒肺的樣子。」
她一定不知道阿落有多喜歡她,一定不知道阿落聽說她進了神廟當聖女時有多麼的難過吧,盤玉這麼想的時候,稍稍出了一會神,阿落?她的表哥,她似乎曾經十分的喜歡他,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當時喜歡他的心情了?她又是什麼時候喜歡上董重的呢?真是奇怪。
「什麼是思念?」一旁,青月十分好學地問。
「思念就是……」盤玉被青月打斷了思緒,想了想才回答她。「妳會時時刻刻地想著他,念著他,想著他的好,念著他的壞,然後,把曾經相處過的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拿出來細細的品味,然後就如飲鴆止渴一般,越想越渴,越渴越想……又擔心他此時有沒有忍飢挨餓,會不會受人欺負……」盤玉嘟嘟囔囔地說著,想起那個被逐出那依族的男人,一時恨他心狠,一時又憐他如今無家可歸,不由得悲從心來,眼淚又撲簌簌地掉了出來。
青月又眨了一下眼睛,看著眼前人比黃花瘦的女子,細細地體會了一下她說的話,不解地道:「妳是在思念董重嗎?為什麼?他待妳那麼壞,村裡人都說他是個無賴呢。」
「妳不明白的,妳不會明白的……」盤玉搖了搖頭,一臉的悲戚。「喜歡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也毫無道理可講,就算他待妳再壞,妳還是喜歡,這根本沒有辦法啊,控制不住的啊……」
若是此時有熟悉盤玉的人在,一定會覺得眼前這個盤玉和往常的盤玉完全不一樣,這樣怯懦而深情的盤玉,和那個愛恨分明的女子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可是此在盤玉面前的是青月,不通人情世故,並且並不瞭解盤玉的青月,所以她只是覺得盤玉變得很奇怪,身上總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違和感。
就在這時,青月看到她頸間薄薄的皮膚又快速地起伏湧動了一下,她眼神微微一變,伸手摸了摸她冰涼的脖子。
原來如此……
盤玉則是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僵住身子不動了。
青月卻是不急不緩地輕輕撫摸著她頸邊的皮膚,脣微啟,一陣奇異的調子從她的脣中逸出,只見盤玉頸間的皮膚再一次開始快速地起伏湧動起來,彷彿有什麼活物在裡面掙扎著要逃脫,盤玉只覺得脖子彷彿要被人扭斷了似的劇烈疼痛起來,那痛一直持續著。
終於受不住那痛,眼前一黑,她歪著身子昏倒在地。
那奇異的調子卻沒有停,青月將手伸到盤玉的耳朵邊,從耳窩裡掏出了一隻黑黝黝的蟲子來。
是牠在作怪吧。
盤玉醒過來的時候,青月正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好奇地逗弄著那隻蟲子,蟲子只有一粒米那麼大,黑黝黝的,若不細看根本看不出那是一隻蟲。此時,青月正將牠托在掌心,一會兒翻翻牠的身,一會兒又戳戳牠,直把牠逗弄得掙扎不已。
盤玉直著眼睛瞪著青月掌心那隻醜陋的蟲子許久,漸漸的,面上僅有的血色也一點一點消失殆盡,臉色竟比之前還要難看的樣子。
「醒了?」察覺到盤玉的視線,青月回頭看向她,朝她笑了一下,然後又發現她的臉色不太好。「怎麼了?」
「竟然……竟然……」盤玉搖搖頭,傻呵呵地笑了兩下,然後慘白著臉喃喃:「想不到,她竟然會對我下手……」
「妳知道這是什麼?」青月將手伸手她面前。
看到那可怕的東西,盤玉本能地往後縮了一下,避開青月的手,眼睛裡透著深切的恐懼,隨即又慘笑起來。「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是情蠱啊!」
情蠱是子母蠱,一般子蠱種在女子身上,母蠱種在男子身上,中了子蠱的人會立刻愛上種有母蠱的人,愛到失去自我,無法自拔,甚至成為母蠱的傀儡。
看著那樣諷刺又悲哀的笑容,青月眨了一下眼睛,縮回了那隻握著蟲子的手。
「妳還想他嗎?」想了想,青月又有些好奇地問。
盤玉直直地看著青月。
「……我說的是董重。」青月補充。
「我想啊。」盤玉咧開嘴,似乎是在笑,乾裂的嘴脣因為那個笑容的弧度而裂出了一道道細小的口子,滲出血珠子來,讓那個笑容顯得分外瘮人。「我想啃他的血,食他的肉,將他扒皮拆骨!讓他死無全屍!」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吼得聲嘶力竭。「我想他死!他毀了我!他毀了我!他毀了我!」
「……」青月默默地抱著寶寶離狀若癲狂的盤玉遠了些。
盤玉似乎瘋了一樣,拚命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以頭搶地,涕淚滿面。
寶寶似乎被嚇著了,含著兩泡眼淚可憐兮兮地扒在青月懷裡,一聲也不吭。
許久之後,盤玉才平靜下來,整個人如死了一般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青月默默地看了她一陣,又低頭看了一眼被嚇得撅著屁股躲在她懷中的寶寶,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小屁股權作安慰,然後估摸著琴姑姑大概要回來了,便轉身走了出去。
也許讓她一個人靜一靜會比較好。
安慰人什麼的,她一向不太擅長。
何況,盤玉看起來一點也不想被她安慰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