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藏作家光環的我與大開角色無雙的她

將作家光環藏起的他，開始寫作──

人的一輩子都在扮演各種角色，受二次元的啟發也好，模仿三次元的他人也好，卻難以尋到扮演自己的機會。

但該在何時扮演何種角色？察言觀色變得十分重要。

我盯著黑板上的作文題目──

我心目中的白雪公主／白馬王子

最後得出：超級八卦的國文老師想要一篇肉麻敘事文的結論。

說實話，以文字敘述情感是我的專長，問題是，我不想寫。

我不想將真實的自己攤在格子間晒給老師看。

所謂口誅筆伐，文字有時是一把雙刃劍，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作者在字裡行間投注了心思，以情感論事，而非只是陳述冰冷的理論。因此，我認為任何人都該對筆下夾雜濃烈情感的字詞負起全責。

言語也是一樣，甚至比起文字更易傷人傷己。

正因透露真心的話語是如此可怕，每個人才多少都有口是心非、不願率真表達自我的時候，可能是為了討好別人，也有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

但除了修飾言語之外，表情方面也十分重要，這就要看個人的演戲天分。

我屬於永遠演不好的那種人。

雖能把話說得溫吞、給予對方尊重，達到不惹上任何麻煩的最高境界，但我的表情總會將心思敗露，偶爾還會有些令氣氛瞬間凝結的狀聲詞冒出。

我是在國小六年級驚覺自己有無法控制表情的毛病，那時班上決定要在園遊會上表演「白雪公主」。

一開始，我的角色為「魔鏡」。

原本我還挺慶幸的，畢竟這角色的臺詞也就那一句：「這世上最美的是白雪公主」，但在看了眼飾演「白雪公主」的女同學後，我隱隱忐忑不安。

這不祥的預感在第一次排練時成真了。

惡毒的皇后問我，這世上最美的人是誰。

我理當回答「這世上最美的是白雪公主」……我知道我該這樣回答，問題是，我的目光無法自飾演蘋果樹的女孩身上移開。

最美的，其實是那棵蘋果樹吧？我看著那穿著樹木戲服、一臉怯弱的鬈髮女孩，其白裡透紅的皮膚就像鮮豔欲滴的蘋果般誘人。

至於因戲服過小而一直在亂扭，還拚命拉寬公主袖的「白雪公主」，則像壞蘋果中的毛毛蟲。

我心知這不過是齣童話劇，不該去介意角色有沒有符合原作設定的問題，但我實在難以說出「這世上最美的是白雪公主」啊！偏偏老師開始奪命連環催，不但無視我的求助眼神，還要我快點將臺詞念完，我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演下去了。

「這世上最美……」我瞄了眼白雪公主，她已將設計典雅的公主袖扯成鬆垮垮的水袖，「最美……最美的是那個白雪公主，唉。」

我糟糕的演技立刻引來老師的不滿，「林格！不要加上無意義的狀聲詞！臉也別那麼臭！再說一次！」

「最美的是……白雪公、哈啾、主。」

「不要打噴嚏！忍住！而且你的臉色還是很難看啊，再一次！」

「這世上……最美的是白雪公主嗎。」

「去掉那個『嗎』！還有不要一臉無奈！不要歪嘴！不要皺眉！不要一副好像看到毛毛蟲的臉──！」

我好不容易將表情繃成老師滿意的模樣，但一念臺詞──「這世上最美的是白雪公主，顆顆。」

「林格！你是故意的吧！跟我到辦公室去！」

後來，我跑去演蘋果樹二號。

有了這次的經驗，我對自己極度缺乏演戲天分一事也摸得透徹，儘管我後來也學會了如何說話，問題是，我無法配上無懈可擊的面部表情，將之與修飾過的言語完美搭配。

不管我說什麼，我的表情永遠是我最真實的心情反應──於是，麻煩漸漸找上我。

上了國中之後，由於學區的關係，班上有不少位是來自同個國小、甚至同班的同學，他們也順便把我在國小的「黑歷史」傳遍全班，我的處境頓時顯得艱難。

──那個林格，表情都寫在臉上了，是在耍什麼傲嬌啊？

──男生耍傲嬌，真的有點噁耶！

──就是說啊，人家不喜歡這種男生……

開學不到三個月，我正式成了大家口中的「有點噁的傲嬌男」，被當成耍弄的對象，還幾乎成為班級的中心──貶義的「中心」。

可是我並不想順水推舟，從此成為言語與表情相襯的人。

被人從表情觀察出真實想法，終究是「別人」的推論，而非我親口證實，這責任歸屬是不一樣的。

舉例來說：

你雙眼發直地盯著一排書架。

Ａ問你是不是在看觸手本，你乾咳摸頭撇過臉，委婉表示「聽說這本賣得不錯」，但就是沒將「對！哥超愛觸手本的！最好把人都捲上天」這種妹妹聽了退三尺、姊姊聽了打七吋的恐怖發言說出口。

Ａ如果要向旁人爆料你的奇特嗜好，頂多只能說：「那個人一直看著觸手系列，應該超喜歡的吧」，卻沒辦法信誓旦旦地保證這話經你親口證實。

你瞬間省去了一個大麻煩。

還可以用「只憑表情來判斷是最膚淺的」這種帥到爆、成熟到炸的反駁，將之撇得一乾二淨。

因此，就算我的表情洩露了心思，我仍沒打算親口說出真正所想，而是繼續拐個彎、放低姿態。我不想承擔莽撞地說出真心話後的責任。

不過，似乎鮮少人與我有同樣的想法，班上的同學只覺得我很怪，明明表情都顯露了，為什麼還不直言？老實說，我才覺得那些傢伙把富含情感的言語看得如此之隨便，令人無法苟同。

這樣思想奇特的我，被排擠、霸凌似乎是遲早的事。

但最後我並沒有陷入那樣的窘境。

因為，有個比我還要引人注目的存在出現了。

那個人並不以整我為樂，而是如白雪公主般，善良地將我帶入群體之中。我也不需要刻意冷漠，沒有人會因為我的古怪表現而欺凌我……一直到高中仍是如此。

「嚶啾！」

坐在我旁邊的「那個人」在這時打了個小噴嚏，拉回了我的心思。這有些可愛的噴嚏聲，令我不自覺地抬起頭，轉頭看向那位留著一頭烏黑長鬈髮、頭戴蝴蝶結髮箍的嬌小少女。

吸了吸鼻子的她微噘著嘴，手上的黑筆輕敲著光滑的額際，烏黑腦袋先是歪到右邊沉吟，接著又倒向左側悲鳴，僅腳尖著地的雙腿併在一塊兒，時不時以黑皮鞋的前端打著節拍，驀然她輕呼了聲，蘋果般的小臉漾出喜孜孜的笑，邊哼著迪士尼卡通的旋律邊開始動筆寫作。

頃刻間，我腦中的紊亂思緒煙消雲散，「白雪公主」四個字與她的名字「白雪遙」搭上，且緊密地結合，所有理論都抹不去她那張帶笑的精緻側臉。

我趕緊收回視線，死瞪著稿紙上的格子，耳正燥熱著。

她就是我心目中的「白雪公主」。

從國中……不，從國小六年級的話劇事件到現在，一直都是。

是她讓我免於受到霸凌，是她讓班上漸漸以友善的態度，接受我這個「有點噁的傲嬌男」。到了高中後，「傲嬌男」的封號雖然還在，但大家都是用著開玩笑的口吻，氣氛和樂，這都要歸功於她的「良善感染力」。

不過，儘管她幫了我這麼多，我們也一路從國小五年級同班到高一下學期，彼此之間的交情卻仍十分淡薄。

因為，我跟她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這話說來不帶自嘲，只是純粹在陳述一件事實罷了。

從國中時，我就覺得白雪遙的一切就像童話般美好到不真實，但這種不真實卻是無法否認的現實。她的笑容可愛，脾氣又好，氣質出眾談吐佳，心地善良樣樣行，還有傳聞說白雪遙一唱歌，就有小鳥飛到她的身邊……不管這是不是誇飾，對方的優雅自然是無庸置疑。

她毫不矯揉造作，真的就像白雪公主一樣啊。

我有時不禁會想，如果能像白雪遙一樣直率地活著、笑著，不管說什麼、做什麼，總有人願意在旁護著、捧著，完全不用擔心率真地表達自我會受到冷眼，似乎是件不錯的事？

我原本以為，只有活在童話裡的白雪公主才能做到，但現實中的白雪遙也辦到了，因此在我心中，除了她之外，沒有其他的白雪公主。

白雪遙是一位活在三次元中的白雪公主。

而我……活在現實，從個性到人際關係皆與童話完全不相干。甚至連名字都叫「林格」，而非「格林」。

白雪遙之於我，是朵遙不可及的晶透雪花。

提起筆，屈服於三次元的我低聲嘆了口氣，開始寫作論說文。

將作家光環藏起的他，開始寫作──

人的一輩子都在扮演各種角色，受二次元的啟發也好，模仿三次元的他人也好，卻難以尋到扮演自己的機會。

但該在何時扮演何種角色？察言觀色變得十分重要。

我盯著黑板上的作文題目──

我心目中的白雪公主／白馬王子

最後得出：超級八卦的國文老師想要一篇肉麻敘事文的結論。

說實話，以文字敘述情感是我的專長，問題是，我不想寫。

我不想將真實的自己攤在格子間晒給老師看。

所謂口誅筆伐，文字有時是一把雙刃劍，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作者在字裡行間投注了心思，以情感論事，而非只是陳述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