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號的素描本
一年級的下學期,我決定去租個櫃子來使用。
那天,我左手拿著四開的畫板和昂貴的水彩用具,右肩上掛著上課用的黑色包包,頂著早上八點漸漸微熱的太陽,爬了二十分鐘的山坡路,從山下的宿舍來到山上的學校上課。
這條山坡路如果以製圖三角板來測量的話絕對有六十度,偏偏這是僅有一條通往學校的道路。
每回抵達校門口都覺得命快去了半條,特別是今天。下等木質畫板一路摩擦著我已經發紅的手指,加上那個一直搞不清楚為何如此沉重的包包,磨損掉我最後一絲的耐性和節儉的生活態度。
現在,我仍扛著那些配備,手裡更多了本資料夾,站在一格格鐵皮櫃組成的牆面前,精挑細選即將助我解脫重包袱的櫃子。
一到十號離樓梯口太近了,有些不安全……
十到二十號旁的教室不常用,不方便……
「有了!三十三號!我的幸運數字!」
而且位置剛剛好在上層,不用彎腰蹲下也能存放東西。
我開心地對了對手裡劃分整齊的表單,三十三號那格有一塊立可白覆蓋的痕跡,顏色還十分嶄新潔白,大慨是不久前才退租的吧,真是太幸運了。
選好櫃子號碼,立即到系辦去辦了手續,也繳了押金,雖然說退租的時候押金也會一併退回,但還是忍不住心痛……不過為了『輕鬆』的美好未來,只得轉念去想像那完全屬於我的新地盤。一定得物盡其用,否則便可惜那張深紅色紙鈔了。
才接過鑰匙,我迫不及待的衝到櫃子前,萬分神聖地進行啟用儀式,卻在下一秒打開櫃門的剎那,同時發現前人的『遺跡』──一本純黑色硬皮的素描本。
它就那麼安穩地斜靠在邊上,八開的龐大體積大大方方地宣示這是它的地盤,讓人想假裝看不到都不行。
「搞什麼?」垃圾也不帶走,討厭!
我的好心情去了大半,簡直就和買了新馬桶,卻發現人家坐過一樣糟糕。
拿出素描本,仔仔細細檢查裡面是否還有其他殘餘的東西後,才甘願地把畫板、水彩用具和下午才會用到的課本擺放進去,鄭重地關上櫃子。
目光移到手上的東西,忍不住好奇地上下左右檢查這素描本。
「這本子……」
我一向喜歡硬皮的本子,尤其它上頭有著微凸的紋路,手指一時間克制不住的來回滑摸著,細細品味著那微粗卻又細緻的皮質觸感。
「也太有質感了吧!」
這東西的主人有著和我相同的品味,我所知道的人裡面,少有人喜歡使用硬皮的本子,尤其是素描本。太過厚重不方便是主因,接著便是它的價錢了。後者我也在意,但是無論無何,這堅實的氛圍是如此迷人,拿這樣的東西沾染筆尖是多麼奢侈的享受。
我再次摸了摸它,這人不知道是否也和我有同樣的感覺。
一想,我便更想翻翻看內容了。
我毫無猶豫地,拉開因經常使用而變形卻仍紮得十分端正的蝴蝶結。
「我的天呀……」
薄弱的驚叫聲擺盪在空曠無人的走廊裡,然後漸漸消失在清晨帶薄霧的微光中。
我看見了什麼?這豈不是一個天才嗎?
簡潔有利的鉛筆線條,隨意便勾勒出一張張清晰動人的臉孔,其中最吸引人的便是那活靈活現的雙朣,好像盈著水光一樣。
除了圖書館的書籍,從沒親眼看過如此撼動人心的畫作。
我愛不釋手地翻了再翻,只有讚嘆再讚嘆,一時半刻竟捨不得放下了。
「唉,如果我能畫出這樣的東西就好了。」
真令人感嘆,我雖然也像這人愛畫人物,但用筆總是太過凌亂、多餘,也點不出最重要的精神。素描老師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但就是無法有所精進,回報我努力的是一再重複的評語與分數,多令人挫敗灰心啊。
好羨慕……這個人,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
也許是基於這個理由,或是其他更複雜的心理因素,我帶走了這黑色素描本,而沒選擇將它丟進資源回收筒。
鎖上櫃子,帶著一大早就疲憊不已的身體趕著去上文字造形課程。
另一把鑰匙
真是失敗……
我擱下炭筆,撐著臉瞪著這張一小時前仍是乾淨無暇的黃素描紙,此刻上頭卻佈滿了深深淺淺長長短短而且又髒兮兮的輪廓線和比例線。始作俑者的我也分不清那條是那條了。炭筆有項缺點,就是你永遠擦不乾淨。
「親愛的阿古力巴先生,你怎麼長得這麼難畫啊……」
即使石膏像會說話,也絕不會回應我這麼白痴的話。
餘音在偌大無人的空間裡繞樑了一會兒,抱怨歸抱怨,我的心裡清楚明白的很,是自己不好,阿古力巴先生醜醜……不,是性格的長相,已經是全石膏像中最好畫的一個了,這麼基礎都畫不好,有問題的當然不會是價值幾千塊台幣的阿古力巴先生了,我哀怨地望著遠方同樣眼神哀怨的白色人頭像。
忽然想起黑色素描本的主人,那個不是人的傢伙。
會這麼形容這個人不是沒有理由的。從素描本到我手裡後,前前後後欣賞研究了無數回,有次回過神後發現竟然不知不覺看了快兩個小時。
其實那些比例精準、線條漂亮的人像,絕大部分是速寫,而且全是描繪同一個女孩,畫的題材其實很單調,但令人驚訝及讚嘆的是畫者的功力;能在短短幾分鐘或者幾秒鐘的時間裡,僅僅以幾筆線條,除了表現出姿態的準確之外,甚至節錄下女孩的眼神表情,靈活且生動,這真的是非常神奇的一件事!沒有深厚功力和大量的練習是做不到的。
如此厲害的人物,讓我不禁對畫者本人幻想了起來。
會是個既有才華又有相貌的人嗎?
「笨蛋!現在的帥哥一個個都是豬頭,長得像豬頭的卻一個個都是天才。」
反駁自己,連帶打回可笑的妄想。
我看還是先解決我自己的問題比較實在……
餘光瞄了一眼我慘不忍睹的傑作,抓抓後腦勺,這種圖連陰影都上不了,天與地的差別呀!
實在不太想繼續畫下去,今天的身心狀況不適合畫畫,可是下週老師要隨堂測驗,分數佔總成績的百分之三十,照現況看來絕對是必死無疑的慘……
沮喪中,憶起了上禮拜的炭筆素描課,老師看到我的課堂習作後臉色泛青,接著直接步伐飄渺地掠過……唉,這學期能不能過關都是未知數……
懶懶的起身,從包包裡翻出鑰匙,離開教室前往置物櫃,預備拿張閃亮亮的全新畫紙,順便重新調整心態再接再厲。
遠遠地,我看到一個身形瘦長的男生站在櫃子前翻找著什麼,樣子很著急。
今天是假日,來學校的人不多,所以多看了幾眼,是個骨骼比例都很好看的人。
我喜歡研究這個,因為長相好看的人,十個人裡面大約會有一個,而身材比例漂亮的人一百個裡面或許一個都沒有。所謂的比例並不是單指身高而言,而是身體各方面互相配合而成的比例,達到完美身材比例的男生,簡直就等同於完美的人體模特兒。
我瞇了瞇眼睛,由於逆光,他的面容不是很清楚,只看得出他的側臉線條,高挺得宛如希臘神祇般的鼻子,和充滿男性陽剛氣息的喉頭。
似乎找不到東西的他,開始站在櫃子前一動也不動的發呆,我則藉由漸漸拉近距離,趁機偷偷研究了下他的櫃子號碼。
他的右邊是三十四號,而左邊是三十二號……
哈!那不就正是三十三號嗎?
真巧!和我的號碼一樣呢!
我花痴一般的癡癡笑了幾秒後,頓時陷入了一種奇異而無法言語的境界……
「啊!你這個小偷!」
我漲紅著臉,立刻狂奔到他面前,雙手大張地阻隔在他和鐵櫃之間。
直到前一秒,我才真正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小偷?」
可惡!連聲音都像大提琴般低沉迷人!
他嚇了一跳,似乎不解地微偏著頭,過長的瀏海掩過他輕皺的眉頭,他反著晨光而顯得有些咖啡色的眼珠,上下快速地把我掃過一遍。
探究性質的視線,讓我不禁覺得雙頰更熱了些。
「妳說我?」
他似乎感到不可置信。
慢好幾拍才意識到,現在自己和這陌生男子之間的距離似乎太過靠近,我屏息努力不引起他注意地悄悄往後退,後背卻立刻貼上冰冷的金屬──完了,無路可退了──我硬著頭皮,繼續忍耐整個人籠罩在他男性溫熱體溫之中的怪異感覺。不只頭皮,連全身的皮膚都發麻了起來。
「對!你你你、你這個小偷,想對我的櫃子做什麼?」
該死!在這種情況下,我竟然還能結巴!
「妳的?」
他的音調突然拉高了八度。幹麼那麼驚訝?
「對,我的!」
我更加理直氣壯。
知道是本人的地盤,就快快滾到一邊去吧!不送不送!
他忽然用力抓住我的雙臂,我驚訝得雙眼瞪大,更糟的是,他開始使盡全力,前後搖晃我整個人。
「太好了!我的本子呢?我的本子到哪裡去了?」
呃!
呼吸困難……神智不清……
出生至今,我頭一回感受到自己可能將有生命危機。
「你你你說什麼本本本本子啊?」
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才推開他,我揉著被捏痛的手臂,藉此避開他的目光。
有點心虛。
「一本八開大的素描本啊!黑色的!」他急了。「那麼大妳怎麼可能沒看到?」
我是看到了啊!
「我想想喔……」我拖時間敷衍著,內心考慮到底要不要還給他。「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它在哪裡?」
他搶著問,頰邊浮現了晶亮汗珠。
「你在急什麼?」如此詢問犯人的語氣,倒是提醒了我先前的疑惑。「在這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好。」
「你是怎麼打開我的櫃子的?」
這種感覺實在很令人不爽,我冷冷地直視眼前的入侵者。對於私人領域我很有潔癖,需要上鎖的區域,我每次都會確認過後才離開,所以他能打開櫃子,絕對不可能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呆了下,臉一下子紅一下子白,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好半天後,吐出弱弱的三個字。
「對不起……」
「然後呢?」
就事論事,管他是不是長得爆帥,品行不良就是爛人一個!
「櫃子退租之前,我另外打了一份備分鑰匙,我以為……不會這麼快就租出去……」
看起來就像個在媽媽面前承認罪行的小男孩,真心誠意的言語態度,倒叫我有些心軟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沒有錢。」
他抬眼直視我,眼中沒有自卑或是搖尾乞憐,只是說明了一件生活日常小事那般,我可以感受到他並不覺得沒有錢這件事情有什麼可恥,所以眼中一片清澈平靜。
說真的,我欣賞他不卑不亢的態度,但一碼歸一碼。
「不過你也不能做壞事啊!」
「我不知道這櫃子有人用了。」
很好,不懂得反省。
「我也不知道那素描本有主人。」
我轉身從一疊畫紙裡抽出兩三張來,鎖上櫃子,拔走他的鑰匙。
「學妹,拜託妳還給我好不好?那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對妳而言或許沒什麼,它卻是我的……」
他突然頓住不說了,像是在思索某些事、某些貼切的詞句。
我挑眉看了神情複雜的他一眼。管他的,趁機加快腳步離去。
「欸,別走,等一下啊!」
身後立即傳來慌忙追上的腳步聲,我苦惱地咒罵一聲。
「學妹,妳是一年級的對不對?」
「你又知道了?」最好這麼會猜啦!
「我沒看過妳啊,我是大三的,是妳的學長。」
「幹麼?想以大欺小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是想說看在我們難得同系的份上……」
「真好笑,這棟大樓裡,有誰不是同系!」我冷笑打斷他。
「哎呀,我不是很會說話,學妹你應該知道我真正的意思吧?」
開口閉口的學妹學妹叫不停,扯那些五四三的關係,完全是裝熟界的達人,我最厭煩的那種人!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學妹別這樣嘛,妳就別刁難我了,把東西還給我吧!」
這個不知道什麼叫悔改的犯罪者,一路鍥而不捨地追進了素描教室。
停下腳步,我轉身瞪著他,正好面對他向我攤開的大手掌,心中升起一股想狠狠打腫它的衝動,但是,越是這樣……
「好啊,我還你。」
我巧笑倩兮地把剛剛抽出的鑰匙放入他手心,他乍現的笑容立刻垮了下來,前後的極大反差真是有趣。
「學妹……」
要不回素描本,再加上不知該拿手中的備份鑰匙怎麼辦,這位學長的表情變得非常複雜精采。
「我已經還你了啊,還有,我現在要畫畫,可不可以請你走開?」
他發現自己擋在我的畫具前,趕緊往右邊退了好幾步。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他站定後,看我坐下來準備畫畫,忍不住舊事重提。「那個……我剛剛說的東西不是鑰匙,是素描本,就是那個大小有八開大的黑色的素描本……」
懶得理他,專心畫我的畫不跟他對話,時間一久,我不相信他不會知難而退。
把新的素描紙用紙膠帶固定好四個角落後,我拿起炭筆,先在畫紙中心打了個大大的十字,然後便開始勾起阿古力巴先生的臉蛋。
我努力地塗塗抹抹……眼睛畫小一點,鼻子畫大一點……
「學妹,妳這樣是永遠都畫不好的。」
安靜許久後,他突然出聲說道。
永遠畫不好?有這麼糟嗎?
我停下動作,愣愣地看著快要成形的阿古力巴先生,完全不明白自己哪裡做錯了。
「不這麼畫,不然要怎麼畫?」
「從一開始畫十字的方法就不對,全都歪掉了。十字如果沒打好,整個石膏像是不可能會畫得好的。」
他淡定的解釋著,不急不徐。
在此刻,我強烈地感受到他自信專業的強大氣勢。正想開口質疑的同時,先前看過他素描本裡的畫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我腦海裡翻了一輪,握著炭筆的手頓時軟了。
太糗了,都忘記他是那些畫的創作者了……
關公面前耍什麼大刀啊我!根本是幼稚園的等級,天啊!
「其實只要妳打十字的時候,對照看著紙張上下左右的邊緣線條,跟著畫就可以打出漂亮的十字了,很簡單吧?」
「喔……」
我極為虛弱的回應著。他說的話根本沒聽進去,滿腦子拚命想找出脫離目前窘境的方法。不知道現在尿遁會不會太晚?
他不知道哪裡來的滿腔熱血心腸,滔滔不絕地解說:
「有了漂亮的十字便能打出漂亮的比例,接下來只要掌握住石膏像的明暗變化,絕對可以畫出漂亮的作品!來,我示範給妳看!」
什麼?示範?
他真的從旁邊拉了張椅子,在我右後方坐下後,為了更靠近畫板一些,還特別再往前挪了挪。
那距離,近到我右半邊的身體瞬間僵硬發麻。嚥了口唾液,心跳無法阻止地亂了秩序。我有種快要中風的感覺。
唐茗稀,妳給我鎮定,不要再耍花痴了!只是稍微坐得靠近了點,妳再緊張個什麼勁啊?
正努力自我催眠的時候,他突然俯身從我身後查看畫架前的工具。
熱氣襲來,修長且男性化的右手自身後直達前方畫架,佔據了我右側所有的視野,也佔據了此刻我所有的感官神經。即便我們並沒有碰觸到彼此。
他的有意無意,都更加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張大雙眼,屏息以待,動也不敢動,怕一個不小心碰觸到他,好像會連帶啟動什麼鬼開關。
也許只有三十秒,我卻覺得更像是被整整折磨了三十分鐘。
終於,他從我的盒子裡抽出一根全新的炭筆。纖長的黑色炭條在他手中,宛如搖身一變成為哈利波特的魔法棒,散發著神秘力量的氛圍。
他先在一旁失敗的練習畫上隨意勾勒。後來才告訴我,他在測試炭筆的質感,因為炭筆多為柳樹或櫻桃的新枝製作而成,有粗細軟硬之分,就算是來自同一盒的炭筆也要先試過才能下筆。
「看著!」他說。
筆端如同芭蕾舞者的腳尖優雅的飛舞過舞台,流水般流暢且華麗,每一個跳躍和轉身都恰到好處──
「畫十字或是測量物體比例的時候,手臂一定要打直,線條才會平直,數值才會準確……阿古力巴雖然是基礎練習使用的石膏像,但也就是因為它簡單,反而更要小心,不過只要將輪廓打出來,光源變化抓對,就不會有太大問題了……還有我們在畫石膏像的時候,打完輪廓要先上基礎的明暗,像光源是從這邊來,它的暗面大致上都會在這個面……最重要的重點是──畫炭筆素描絕對不能怕髒!帶明暗層次的時候,再沒有比手更好用的道具了……」
我著魔般地望著他神奇的雙手揮舞著魔法棒,從頭到尾一絲猶豫遲疑也沒有,不到半個小時,一幅令人驚艷讚嘆的阿古力巴就這麼呈現在我眼前。
「學妹,這樣妳懂了嗎?」
不懂,有點尷尬,因為忙著發傻吃驚沒在聽。
沒有想過,素描本的主人、那個我無比讚嘆的天才畫家,會這麼近距離地作畫給我看,太衝擊也太震撼了,我的心情恐怕要花一星期時間,才能淡定下來!
「懂嗎?」
他追問,滿滿的教學熱情。
實在講不出如此花痴又白痴的真心話,只好胡亂點點頭交差了事。
得到令他滿意的答案,他笑了開來。
「太好了,那接下來妳畫畫看!就照剛剛的步驟試一次。」
啥?我大傻眼。
話剛說完,他就拆了甫完成的神畫,隨手往地上一擺,手腳俐落換貼上全新的畫紙。
「來吧!」
他催促。
看著慘白一片的素描紙,再瞄向地上的神畫,我的臉色也慘白成一片──死了,早知道就不要點頭!這下不只要出糗還要出醜了,怎麼辦?如果可以選擇,死也不想在這麼有臨場感的情況下丟臉,尤其……是在這個人面前……
不用看,也可以想像他投注的目光充滿期待,像是夾帶著一千斤的巨石,令人感到萬般沉重的負擔。
遲疑許久才拿起一截炭筆,心想趁他不注意隨便撇個兩三下交差了事,於是偷偷的瞄了他一眼,沒想到竟然和他四目相交,我整個人被燙到似地縮回來,手裡的炭筆抖得更利害了,我想我真的要中風了。
「畫畫看啊!我才知道妳哪裡需要修正。」
他再次催促。
心裡慌張至極加上他不間斷的催促鼓勵,我的大腦瞬間和紙張一樣空白,等到驚醒察覺的時候,已經把蠢事全做完了……
看見這成果,我瞬間石化。
四周一片死寂。
喔,讓我死了吧……
「嗯……」
許久後,他發出非常耐人尋味的沉吟,經過冗長的思考,開口說道:
「滿有畢卡索的味道,不過我想距離素描老師想要的炭筆素描有一段的差距,我想今天我們還是先以基本為主好了。」
畢卡索是嗎?他還真敢講……
一個眼睛在額頭一個眼睛在臉頰,鼻子是人中比鼻樑長,下巴比臉長,嘴巴還離家出走了,史上最慘狀態,根本比幼稚園幼幼班生還悽慘的輪廓線啊!
畢卡索?他是想安慰我還是安慰他自己?
「你不要教了,我自己畫就好了。」我死氣沉沉地說。
「我們再試一次!」他熱情不減地再換上新畫紙。
我佩服他的精神,但完全沒有要配合的打算。
「不用了!我習慣一個人畫……」
突然,我瞪大眼睛,話就這麼突兀的斷裂了。
沒有任何預告,他抓過我的右手,用他的右手包裹住。他的手指透過我的手指捏著一截炭筆。
兩人交疊的手舉起,筆尖停落紙面中心偏左的位置,更像是落在我的心臟。
他在我的心跳選單中,輕輕點選了超高速選項──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我失去語言能力。
不是幻覺,我的神經敏感的大肆叫囂著。
電流般的雞皮疙瘩一路從右手掌竄到全身每個角落,每個毛細孔都在鳴笛叫囂有外來者入侵,接著皮膚開始接收他手上的溫度,手臂的溫度,最後是身上的溫度……他們全部都在集體廣播警告我:
我被包圍了!
「來吧!」
我感覺,他吐在我右耳灼熱的氣息,和他胸腔微微的震動。
「我們開始吧!」
他帶著我,打十字、畫輪廓以及上明暗。
原本我完全不相信能夠從這樣詭異尷尬的狀態中,學習到什麼鬼東西,畢竟他剛剛的示範成效都是負成長了,要期許什麼呢?
但是從他的手指帶著我的手指,畫下第一筆橫線時,我就發現我錯了。
炭筆筆尖走過黃素描紙紙面紋路的細小起伏、他靈活運用著手指關節去調整炭筆的角度、什麼時候手臂該打直還是放鬆、每一次下筆都恰到好處毫的精準、如何控制手部肌肉完成一條粗細不同的輪廓線……
我全都感受到了,也明白他要我用身體去記憶這一切。
心頭莫名顫動著。
有著什麼即將破繭而出的感覺。
在他刻意放緩的帶領下,我們一起完成一幅美麗的畫作。
◎
當我和他並肩坐在教室的角落吃著五十元的便當時,還是無法理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明明不久前我們還在爭執不下而我火超大,結果現在卻和這個今天才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像對好哥們似的。
都怪技不如人,被人教全身軟……
我謹慎地偷看著他,一邊非常緩慢地咀嚼不是很好吃的食物,試圖在腦袋裡沙盤推演一遍,好去釐清現況──
這個人叫做單林,是我們視覺傳達設計系上三年級的學長。
據他所說,家裡很貧困,至於實際貧困到什麼樣的程度並不清楚,不過可以知道的是一個連有去有回的押金五百元都要耍心機的傢伙!
其實應該討厭他的,畢竟他偷偷覬覦我的櫃子,而我又是領域性很強的人,可是若就此認定他是壞人,心裡又有另一個聲音告訴我不是這麼一回事,至少……
發現他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夾著便當盒底僅剩的幾粒米飯,一顆顆放進嘴巴裡面,那專注的神情如同觀賞世界名作。我感到有趣地揚眉。
至少……他願意一而再、再而三面對一個被老師放生了幾百回的學生。沒有發火也沒有不耐煩,只是不斷的試著各種可以讓笨學生領悟的方法,到後來,連那個笨學生……也就是我,都由衷地佩服起他。
如果他當老師,一定是最有教無類的那一個。
我很謝謝他,非常感謝他,他讓我覺得其實我不是真的那麼笨,只是還沒有找到方法。
於是,櫃子的事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妳在想什麼?怎麼吃那麼慢,不好吃嗎?」
他側身看看我的便當。
「沒有啦。」
他一副很飢渴的樣子,好像我一說不好吃,他便要馬上搶過來,全塞進自己的嘴巴裡。
「是喔!」他緊接著問:「那是吃不完嗎?吃不完我可以幫妳吃唷!」
積極得很可疑,我忍不住點破他。
「你想吃我的便當?」
「對啊,好餓!」既坦率又無辜。
「你的便當剛剛才吃完,失憶了嗎?」
「一個吃不飽,兩個剛剛好!」
無言,和他刺眼的笑容對峙了很久,兩手一伸,把剩了大半飯菜的便當當供品遞了出去。
「耶!學妹,謝謝妳!」
他樂不可支地雙手接過,毫不猶豫地啃了起來,一點也不在意上頭有沒有我的口水,我倒是看傻了眼。
「你是幾天沒吃飯了?」
真誇張,瞧他沒兩三下就吃了一半剛入手的便當。
「嗯……也沒幾天,從昨天晚餐吧!」
我沒再答話,心思有些複雜地看著他珍惜地捧著便當吃飯。至於複雜些什麼事,自己也不知道,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破繭而出後悄聲地蔓延滋長,一時間也理不清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視線隨意走著走著,最後停在他拿筷子的右手,骨肉勻稱修長優美,很漂亮的一雙手,又不失男性的氣息,這雙手連扒個飯都迷人……我恍惚間,又看見那帶著我手的大手,悠遊在紙面上的畫面……
「喂,那本素描本對你真的很重要嗎?」
就這麼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我訝異聽見自己這麼說,但是沒有表現出來。
一直沒再提起的他,聞言後只是掃了我一眼就移開目光,默默收拾起飯後殘局。
他的臉上,沒了笑容。
周圍空氣大凝固。
頓時,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苦惱不經大腦的胡言亂語,苦惱如何才能化解尷尬的氣氛,可這些苦惱一時間都找不到好的解決方案。心思轉了一圈,最終只能呆呆看著他把周遭的小垃圾撿進一乾二淨的空飯盒裡,然後慢慢束上橡皮筋。活像觀賞默劇表演。
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卻突然悠悠地呢喃起來。
「那已經是屬於我生活的一部分了……」
是它?還是她?
是指素描本?還是素描本中唯一的女主角?
很想知道,可是沒有開口的勇氣,同時也好像沒什麼立場問這個問題。
「我會還給你的。」
混著補償和感謝的心態,我主動給了承諾。
「謝謝。」
他終於又笑了。
因為這個笑容,我不自覺鬆了一口氣。
「我、我也謝謝你教我畫畫。」
終於把彆扭的道謝說出口了。
「妳不是請我吃便當了?」
他笑,搖了搖手裡的飯盒。
五十元的便當跟一堂素描家教怎麼比呀?
看他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我有點良心不安,開始反省自己之前的態度好像太過仗著理直氣壯,過於太囂張……
「對了,學妹,妳可不可以幫我個忙?」
◎
從此之後,編號三十三的鐵櫃,從正中間劃分為兩個區域,以淺淺的紅色粉筆標記著。
右邊是我的,左邊則是他的。
剛開始的時候,常常看著看著就發起呆。彷彿穿越時空回到青澀年幼的小學時代,只是現今已不會去爭執著誰越線的幼稚問題。
想不透,真不知道自己那天著了什麼魔,怎麼會輕易答應……
談不上後悔或者愉快的複雜心情。
隨遇而安了。
一切只能怪他太窮,而我太有愛心。
又或者是……技不如人全身軟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