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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本陽介走在孝廣身旁,一隻手在老舊的捕手手套上拍打,發出「砰砰」幾下聲響,嘴裡則是半死不活般的說道:
「熱死人啦,小坂。」
現在已經四點多了,陽光依然刺肌痛膚。稀鬆平常的景色映在眼裡竟似搖擺不定,彷彿在燃燒似的。
陽介沉重的身體搖搖擺擺的走著,一臉不堪酷暑似的說道:「好想吃冰啊,小坂。」
陽介伸出舌頭呼呼喘氣,那張臉彷彿是隻鬥牛犬,徒然令人炎熱難受。
孝廣左手套著棒球手套,只見他伸出那隻手臂,在陽介的屁股猛的一拍。
「剛才在雜貨店不就吃了嗎?足足三枝。」
孝廣這一拍似乎讓他想起一件事情。
「啊,對了對了,園長說過。她說馬上要秋天了。」
陽介洋洋得意的說著。
孝廣腦海裡浮現園長模糊的身影。在孝廣的印象中,她總是在閱讀小說,所以現在孝廣腦中的園長也是在「雙葉園」的庭院看小說。她坐在木頭長椅上,臉上戴著圓框眼鏡。
園長是位博學多聞、無所不知的老婦人,孝廣卻還是認為秋天云云根本是胡說。
現在不是才八月四日嗎?暑假才剛開始吧?蟬也叫得正火熱吧?小橋可是吃了三枝冰棒啊!
孝廣再次仔細思考一番,然後搖頭否定秋天的說法。他的頭髮短,一搖頭汗水便稀里嘩啦的流下,滲入眼睛。
「聽說七日是立秋。」
陽介又洋洋得意的說著。
「厲秋?」
這是個似曾聽過卻又陌生的詞彙。
「對,所以她說秋天很快就要來了。」
孝廣心想,既然園長說秋天要來了,姑且就當這麼一回事吧,但天氣終究還是很熱。
仔細想想,天氣從七月開始就很不尋常。
之前明明是梅雨季,卻沒有一天像是梅雨,到了七月初旬梅雨也就結束了,接著連續涼爽了幾天,讓人以為今年會是個涼爽的夏天,結果天氣卻一口氣轉熱,連續幾日都是酷暑。
孝廣四月才剛升上小學六年級,以往天氣冷熱對他而言沒什麼影響,但今年夏天真是熱得讓他受不了。反觀冬天,他倒有自信能穿短袖短褲度過。
電視上的人常說天氣是酷暑日,孝廣卻覺得這熱度猶如地獄,所以應該說是#獄暑日#才對。
不過也總比下雨好吧……
兩人就讀磯子南小學,一抵達校園,他們便邁向操場,兩人之間取出約二十公尺的距離。也許是因為天氣熱,操場上除了他們倆再也沒別人了。今天游泳池好像沒開,校園內更顯得冷清。
孝廣手套裡有一顆滿是髒汙的軟式棒球,只見他伸出右手握住那顆球。
那是一顆老舊的球,上面失去紋路,很是光滑。若要丟直球還沒有問題,變化球卻是難以投出。
他們傳接了二十球左右,這時肩膀也差不多暖身夠了,卻見陽介突然不發一語的就地蹲下,並在捕手手套上接連敲了幾拳。有別於先前有氣無力的話聲、半死不活面孔,現在兩人都顯得生龍活虎。
這是他的暗號,表示差不多該練習投球了。
孝廣心想:「真不愧是我的搭檔」。他什麼都不必說,陽介就能明白。其實他的投補能力不怎麼樣,肩膀也不強壯。球隊的成員因為他肥胖才將捕手的位置推給他,人家是瞧不起他的。
但對孝廣而言,他仍是最好的捕手。因為陽介是他唯一的摯友。
孝廣來勁了,他調整帽子的角度,將沙子當作止滑粉,然後握住棒球。
「神奈川大賽決賽!九局上兩出局,再解決一人,磯子海豚隊就能拿下冠軍。坂本與橋本這對搭檔會配出什麼樣的球路呢!」
陽介捕手手套就定位,在實況報導的同時打著暗號。
是直球。
「來吧,小坂!」
孝廣一個點頭表示肯定。
「投手高舉雙手。」
緊接著他和陽介一樣,開始做起實況。蟬鳴轉化為加油的聲浪。
「只要這球成功,就是球隊第一次打進全國大賽!」
他鼓足了勁喊著,就在這時候……
天上突然發出轟隆轟隆的雷響。
但當下畢竟是萬里無雲的晴天,令人以為雷聲是心理作用,結果彷彿晝夜顛倒似的,天空一眨眼間變得昏暗,當兩人確信天上將要下雨的瞬間,猛烈的雨勢已經如傾盆覆水般的降下。
這下真的無法繼續了,兩人便抱著手套跑入校內建築。肥胖的陽介跑得慢,當他抵達五十公尺遠的建築時,已經成了一隻落湯雞。原本乾燥的操場也變得溼答答。
「啊~噢。」
突如其來的雨令陽介感到遺憾,孝廣則是靜靜看著雨勢,兩人形成對比。他並不是在祈禱雨停。只是看著如此猛烈的雨勢,他不由得回想起#那一天發生的事情#。
孝廣被陽介的聲音拉回現實,他試著化解尷尬似的說道:
「可惜,就差最後那一球了。」
「就是說啊。再投一球就打進全國大賽了呢。」
孝廣無法原諒這場大雨,時機來得太差了。
儘管投球前兩人玩了實況轉播,自主練習的動機卻是認真的。
他們想要贏得比賽。
他們在想像中打進了神奈川縣的決賽,但實際上,自從孝廣與陽介成為正式搭檔以來,磯子海豚隊就不曾在比賽中獲勝。
孝廣知道,隊員們背地裡都在責怪陽介。
誠如大家所言,陽介的捕逸很多;他的肩膀沒力,經常任人盜壘。這些都會導致失分,進而使球隊落敗。
但孝廣仍然不曾責備陽介。當然他也沒有責備陽介的想法。
每次輸球孝廣都會表示懊悔,說是如果自己沒被打安打就不會輸球,或者說他如果能全部投出三振就能贏球。
孝廣無論如何都想和陽介搭檔取得一勝。他想向大家證明,即使與陽介搭檔也能獲勝。
週末有場正式比賽。是夏季的地區大賽。
距離比賽沒多少時間了。想贏球就必須練習,偏偏天要下雨,真是遭透了。
孝廣心情鬱悶,看著雨勢,卻聽陽介說道:
「欸欸,小坂,你有沒有覺得,最近只要我們想要練習就會下雨?」
正好孝廣也在想著同樣的事情。
他認為事情從暑假開始。只要他和陽介自主練習,或者像今天這樣準備開始練習時,天上就會下雨。
不可思議的是在那個當下,遠在幾公里前方的天空總是晴朗無比。
現在也是這般。相對於孝廣灰暗的情緒,遠方的天空竟是清新而湛藍。
雖然不是只有他們所在的位置下雨,但這不禁讓人聯想到是天空故意要妨礙練習。
「那邊是晴天,也許過一回兒就會放晴。」
儘管陽介這麼說,孝廣卻不抱持期待。在同樣的情境下,雨從來沒有停過。這次肯定會下到晚上為止。
說來真有點玄,他就是不覺得這只是一場雷陣雨。
孝廣雖然還是個小孩,卻也覺得最近的天氣真的有許多異常之處。
因為雨水不在該下的季節降下,卻在不像會下雨的晴天降下。
孝廣的天氣預報應驗了。果然這場干擾練習的驟雨再怎麼等候也不止歇,不知不覺間時間已經過了六點。
全身溼透的陽介坐著等候,這時他站了起來,手套拿在手上。
孝廣知道陽介打算說什麼。這對孝廣而言是最感寂寞的語句。
「我差不多該回家了。」
孝廣的心情變得陰鬱,但他沒有表現在臉上。儘管他想和陽介再多玩一回兒,卻不將他留下。因為他知道,這樣只會讓陽介難為。
「園長會生氣的。」
陽介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園長是他的養母,由於他從嬰兒時期就由園長扶養,因此園長根本就是他真正的母親。
陽介與普通的孩子不同,他在兒童養護機構「雙葉園」生活。
那是一所木造設施,規模甚小,住著十個小孩,跟陽介一樣都是沒有父母的。
每個孩子有其不同的故事。
陽介是在嬰兒時期被丟棄在雙葉園,而園長收留了他。這件事實是孝廣聽陽介本人說的。
那是小學一年級時的暑假。孝廣至今對當時的陽介仍然記憶猶新。
那應該是一段黑暗的過往,他卻一臉平淡的訴說,有時甚至笑著。
他在嬰兒時期被丟棄,對於父母的臉當然沒有記憶。一開始養育他的就是園長,在雙葉園的生活顯得理所當然,所以他對往事倒似乎是不以為意。
孝廣當時雖是小學一年級,卻也覺得眼前的陽介是個很厲害的人,實在是人不可貌相。
孝廣尊敬陽介,但卻有人和他相反,有些沒同理心的同學只因陽介在兒童養護機構生活就歧視他。
基於這個原因,孝廣曾在一年前和某個男生打架。
也不知那個男孩是從哪兒聽來的傳聞,說陽介的書包和手套是別人捐贈的東西,藉以揶揄陽介。孝廣一直在旁邊聽著,接著他迅速走到那男孩的身旁,不由分說的打了對方。
事情演變為拳腳相向的爭吵,過了一陣子雖然被路過的老師制止,但最後孝廣還是氣得直衝腦門,只不過他為的並非陽介,而是為了別的事情。
「你會站在橋本那邊,還不是因為你的親生父母也不在了──」
當孝廣回過神的時候,那個男孩已經倒在地上,臉上滿是鮮血。
雨仍下個不停,看著陽介肥美的贅肉搖擺,直到他的背影奔跑而逝,孝廣也將手套擁在懷裡,衝入雨中。
孝廣在雨中衝鋒,銀色鑰匙從他頸邊飛了出來。他伸左手想將鑰匙塞回去,握住鑰匙的時候卻感覺到異常的冰冷。
如果傾全力衝刺,從學校大約三分鐘就能抵達他家。
那是集合住宅裡的第一號建築。當他回到家時,已經成了落湯雞。
三〇一號室。孝廣刻意不搭電梯,一口氣爬上樓梯,然後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開門。
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叔叔孝志、嬸嬸京子都還沒下班回家。
全身溼透的孝廣在玄關脫去衣服,走向浴室。他將溼掉的衣服放入洗衣機,拿了架子上的浴巾擦拭頭與身體。
孝廣換上睡衣,拿著浴巾走回玄關,然後用浴巾仔細擦拭沾了水的走道。接著他拿起溼透的鞋子走向陽台。外面還下著大雨,但若把鞋放在玄關,到時候發臭可就給家裡的人添麻煩了。他覺得明天一早應該會放晴,過了中午大概就乾了。
晾好鞋子以後,孝廣最後做的是將溼掉的浴巾放入洗衣機,並在洗衣機裡加入適量的洗衣精,熟練的按下啟動按鈕。
孝廣安心了,如此就不必勞煩嬸嬸動手。他走進叔叔嬸嬸給他的房間,並關上房門;那房間有六張榻榻米大。
房間裡只有最基本的生活必須品,如書桌、床等。
沒有電視或電玩主機。
不是叔叔嬸嬸不買給他,正好相反。他們曾說要買給孝廣,但孝廣對他們很客氣。因為他不希望他們為自己多花錢。
孝廣很寶貝房間裡的幾樣東西,包括他最愛的全套棒球漫畫共二十集、棒球手套、球棒、以及放在書桌櫃子上的土色素燒陶碗、上了黑色釉藥的馬克杯。
這兩個陶器都是身為陶藝家的父親送他的禮物,如今成了其生前的遺物。
孝廣站在窗邊看著傾盆大雨。
快樂的回憶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化,討厭的回憶、恐怖的回憶卻是過了多久依舊鮮明、揮之不去。
八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像今天這般下著大雨。
那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暑假期間。
由於那天父親休假,一家三口便去水族館遊玩。當時孝廣四歲,第一次去水族館令他特別興奮,回家的路上依然興奮不已。
事情發生在下高速公路以後。天色突然變黑,下起大雨。
孝廣的父親始終安全駕駛。由於雨勢大,他更是慎重行事。
反觀孝廣當時完全沒有危機意識,顧著和坐在副駕駛座的母親談論水族館的話題,好不起勁。
他記得很清楚。那時正好講到魄力十足的鯨鯊。
事情真的只在一瞬之間。
國道十六號。儘管下著雨,迎面而來的對向車仍開得很快,對方勉強超車失敗,結果打滑撞了上來。
衝擊力道很強。
孝廣恢復意識的時候,人已經躺在醫院的單人病房。孝廣奇蹟似的獲救,父親與母親則是當場死亡。
孝廣已經不記得他是在什麼時間點被告知這件事情。
醫院的人牽著他的手,帶著他來到兩人沉睡的太平間。
年僅四歲的孝廣理解到父母的死,同時失去雙親對他造成太大的打擊,他因此失聲,茫然望著他們兩人……
不對,不是兩人。是三人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