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作夢了。
夢見進入蒸氣間。搖曳升起的熱浪的另一側,有個坐著在烘蒸氣的女人抬頭往這邊看,低聲說了句「好漂亮的胸部」。
心滿意足。
一邊裝作沒聽見在長椅坐下,心想自己看起來不知如何,一邊翹腳。
──好漂亮……
又聽見低語了。這次近在耳邊。
蒸氣浪火辣辣地蒸著肌膚,背部麻痺疼痛。就在幾乎要燙傷而微微扭動身體時,她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夢境急速後退,眨動的雙眼映著昏暗,突然,腳踝被粗魯地抓住。
「怎麼搞的?」
應該是銳利的喊叫。可是舌頭動作遲緩,只發出像是睡傻了的聲音。蒸著皮膚的熱浪其實是冰冷的,發覺這一點的時候,她了解自己正全身赤裸因外力在地板上滾動。即將失去意識之際感受的嚴重打擊,令雙眼泛淚。雖試圖回想發生什麼事,卻無暇顧及雙腳遭到綑綁的感覺。掙扎著想要起身,但雙手被綁在背後。
「咦?怎麼回事?這裡是哪裡……什麼味道?」
來路不明的惡臭刺激鼻腔,難以言喻的不安令人顫抖。抬頭一看,從高處照入的光線筆直地斷開昏暗,飛舞的塵埃閃爍著的深處,隱約可見雜七雜八的木材和廢棄物。肌膚底下應該是剪破的內衣褲、衣服和大衣,石頭的硬度透過布料傳來。粗糙的石板鋪設成的地面冰冷得不得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盡全力思考,然後,瞬間想到了「那傢伙」。
了無人煙的小巷子。因為覺得快變天了,所以想走捷徑。小巷子停了輛老舊的銀色輕型轎車。因為不是那傢伙的高級轎車,便沒放在心上直接走過去,隨即車子跟了上來。沒有按喇叭,車上的人也沒有要出聲的意思。靠到路邊想讓路給車子先走,車子也在後方幾公尺的位置停下。
深灰色的天空下著大雪。車內很暗,看不見司機的長相,不過一想到可能是那傢伙,立刻毛骨悚然。為了不刺激對方而面向前方,立起大衣的領子邁開腳步。接著,車子又跟了上來。輪胎壓過瀝青路面的沙沙聲從背後逼近令人害怕。要是拔腿狂奔就會被壓死,要是停下腳步,對方也會勒索般地停車。車子的行動就像是在說「妳的命在我手上」。一邊想著怎麼辦該怎麼辦,一邊摸索能夠徹底逃開的方法。拿出智慧型手機打算報警時,背後傳來開車門的聲音。
……後來的事情,就不記得了。
恢復意識後,她雙腳被巧妙地綁住,一雙黑色橡膠長靴走到眼前。那傢伙穿著彷彿融入昏暗的黑色長大衣。連衣帽戴得很低的臉部,只有鼻子以下自昏暗中浮現出來。那傢伙脫下皮手套,換戴橡膠手套。即使用盡全力掙扎,她也像只是條蟲子扭動著。橡膠發出「啪」的小小聲音。
「我什麼話,都聽,你的,所以,談一談好嗎?好嗎?我們,談一談。」
竭盡所能努力以親切的態度攀談。然而恐懼與寒意讓嘴巴僵硬,只能發出奇怪的語調。對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安靜地持續著某種準備。怎麼辦,怎麼辦……被他纏上之後的事情掠過腦海。收過金錢,還有許多禮物。他是個很好的交往對象,是個金主,讓人品嘗到宛如女王的滋味。但是只要發生過一次關係,立場就完全顛倒了。隨著愈來愈了解他是個怎樣的男人,就只剩下恐懼。因為知道還有其他立場和自己相同的女人,恐懼更是加深。
傳聞是真的。她們應該也遭遇到同樣的事情了。同樣的事情……是怎樣的事情?
雙眼逐漸習慣黑暗,能清楚看見地板的汙漬。鮮明冰冷的空氣中,異樣的臭氣令人受不了。
「這是什麼味道?告訴我,這是什麼味道?快告訴我!」
想到濁黑的汙漬是什麼的她陷入恐慌。還有另一件事她也不得不注意到。黑色大衣是雨衣,覆蓋全身。長度直達腳踝的雨衣。將玻璃瓶放在她的眼前後,那傢伙的身影往腳邊消失。
「你為什麼要這身打扮?你想把我怎麼樣?這裡是哪裡?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求求你。說點什麼呀,救命。快來人,救命呀!」
她忍不住喊叫。一旦開口就控制不了,痛苦地扭動身體同時持續大叫。
「我什麼都願意做,你說什麼我都聽。我再也不會去報警,求你聽我說……」
接下來只剩嗚咽。喉嚨與鼻腔刺痛著,她不停慘叫。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都喊得這麼淒慘,為什麼沒有人來救命?死命扭動身體,想要做點什麼,嘗試什麼方法,晃動身體試圖逃出此處。
咑……咑……咑……馬達的聲音傳來,雙腳突然被用力拉起,身體遭到緩慢地拖行,那傢伙回來跪在她面前,溫柔地抱起她,讓她倒吊。只靠腳脖子支撐體重,繩子嵌入肌肉,腳踝的骨頭發出低沉的擠壓聲。全身的血液下流到頭部,寒意與恐懼都超過極限,她一邊尖叫,一邊在空中如一條魚般痙攣。掛在脖子上的鍊墜掉到眼前。現在看來更是不祥,早知如此的話……這種東西丟了就沒事……
「噓噓噓噓,噓──」
從抵住嘴唇的食指,發出像是漏氣的聲音。那手指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從脖子到鎖骨,接著手掌覆蓋住她形狀優美的乳房。
「求求你……」
沒有聽見她的哀求,以雙手測量胸部的大小後,在確認腋下、肋骨和身體曲線。從設在天花板的窗戶射進來的光照著純白的乳房。撿起玻璃瓶,像是故意要讓害怕的她看個清楚,將內容物倒在戴手套的手上。綠色的液體從手掌往地板漏下。
(那是什麼?這人想做什麼?)
已經發不出聲音。她雙眼充血,淚水從眼頭往額頭流,慢慢被頭髮吸入。求求你把我從這裡放下來……逆流的血液,輕易衝破鼻腔的黏膜溢出。差點因為自己的鼻血窒息。地板上的汙漬是什麼,她已經明白了。其實,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了。橡膠手套溫柔地碰觸她的脖子,滑溜的液體被塗抹到上半身。乳房、側腹、鎖骨的凹陷處到脖子。工作結束後脫下手套,換上新的橡膠手套。她只能在精神和體力都遭到剝奪,像個蛹吊著的情況下,意識模糊地看著對方扭曲的嘴角露出潔白牙齒笑著。
「妳該覺得光榮。」
當她頭髮被抓住,脖子被扭向側邊的時候,聽到對方這麼說。銳利的刀刃掠過眼前,對方沐浴在血花中的身影宛如慢動作在眼睛深處經過,
(啊……所以要穿雨衣……)
這是,她臨終時所想的事情。
第一章 跟蹤狂犯罪諮商
回神過來,原本滿是枝條的櫻花樹,花蕾已經膨脹。八王子進入二月後,水仙在寒風的地面上綻放。別名為雪中花。剛到這裡來的時候,比奈子在驚訝春天腳步之快的同時,看著覆蓋白雪開著的小小的白水仙,覺得那別名取得有理。出生於長野市的比奈子,對白水仙感到陌生。故鄉的水仙多為黃色,開花也是四月上旬。由於久等著遲來的春天的形形色色植物同時綻放,山野與村落剎那變了顏色,成為宛如塗上蠟筆的風景。
(真希望有一天也能讓仁美看看。)
心中低語,在船森公園的角落,輕輕放下礦翠礦泉水的寶特瓶。彎身蹲下去,比奈子在胸前雙手合十。春天來臨的殺人案發現場已經不見花束和供品,曾經積著可怕鮮血的地方,正在柔和地長著草。公園緩緩地恢復日常景象,比奈子也再度在八王子西署的刑警課,迎接新的一年到來。
比奈子心想「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人便無法前進。若非如此,便太過於無奈。
在這地方雙手合十的時候,友人占據腦海的悽慘身影愈來愈模糊,現在有時還會隱約浮現出她的笑容。可是,愈是這樣再也見不到笑容的主人的現實便愈令人受不了。比奈子站起來打開礦翠的蓋子,自己喝了大概兩口後,將剩下的全倒在地上。
「我還是不懂為什麼要花錢買水喝。」
(所以說比奈子妳這樣不行呀。女人不能缺少的就是水分。老是攝取甜食,皮膚會粗糙,體型會鬆弛的喔。)
似乎聽見死去友人的聲音,比奈子吐了吐舌頭。
「我知道了啦。今年我會連仁美的分一起努力的。」
鞠躬敬禮後,將空寶特瓶放進包包,踩著工作靴開始奔跑。然後,比奈子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變胖了。穿著輕薄衣物的季節快到了,也差不多該停止喝砂糖增量的可可亞,另尋新歡飲品了。
「嗯,不可能是礦泉水就是了。」
對著心裡的仁美低語後,比奈子跑進八王子西署。
藤堂比奈子是八王子西署刑警組織犯罪對策課的新手刑警。在去年秋天第一次挑戰的連續殺人案中失去了好友仁美,情人被銬上手銬。將無可奈何的鬱鬱寡歡放在心中,希望有朝一日成為一個能體諒女性被害人的性犯罪搜查課的女性課長,每天都專心投入任務。
公務員的三月,每一天都是忙於年度轉換的業務。八王子西署也不例外,盡可能擠出升遷表揚典禮和就職典禮的準備時間,文書工作愈來愈重。一跑進刑警課,比奈子立刻拿出警察手冊。
「太好了。東海林學長還沒來。」
從手冊拿出兩張便利貼,分別畫上辣椒的圖案。
刑警課依然忙於年度尾的工作,各自的桌上文件堆積如山。比奈子在東海林的文件上貼了畫了圖的便利貼,接著在自己的文件上也貼了一張後走出辦公室。
看了看變成休息區的自動販賣機區,廠商的送貨員正在拚命更換飲料。
「全部都要換成新的嗎?」
聽到比奈子的聲音,送貨員回以笑容。
「因為是三月嘛。包裝換新了,設計形形色色。」
送貨員的推車上,堆滿以櫻花設計的飲料。
「啊,有甜酒。」
「是呀,搶先一步體驗賞花季。」
馬上買了一罐後,比奈子從口袋拿出七味粉的罐子。十分適合手掌的熟悉小小圓柱體,是在國寶善光寺門前開設店面的八幡屋礒五郎的七味粉罐。這是她成為警察時母親送給她的紀念品,蓋子上寫有「衝吧!比奈奈」幾個字。比奈子拉開甜酒的蓋子,灑進七味粉。冰涼的甜酒與七味粉非常相配,通過喉嚨的麴感覺很舒暢,後味是微微的山椒香。
「也許這比可可亞好上幾倍。」
比奈子一邊閱讀甜酒的成分表,一邊又加入更多七味粉。
「藤堂刑警可真厲害。一大早開始就在喝七味粉,太奇怪了。」
向比奈子說話的是鑑識課的三木,他稍微把制帽往上拉。
說了句「花朵加上糯米丸子加上甜酒,風華正茂不過如此」,露出淺笑。
「……笑了!」
比奈子睜大眼睛。三木的嘴巴露出宛如明星又白又漂亮的牙齒。看樣子沒有女朋友三十四年,鑑識課不笑的男人三木搜查官,已經拆掉曾是無法笑的理由牙套了,可喜可賀。
「那麼,我先去忙了。」
三木像是贈品大放送又是一笑,過度禮貌地鞠躬後,往鑑識課走去。
估量著適當的時機回到刑警課,簡直像是打算要通宵達旦,東海林埋首案前開始整理文件。比奈子毫無顧忌地走到自己的位置,拿開堆放在便利貼之上的文件,重重地放到東海林面前。
「啊,妳在幹嘛!」
東海林不快地抬頭。
「這些跑到我桌子去了。應該是學長的吧?」
「哪有這回事?」
「就是有。證據在此。」
比奈子拔下貼在文件上的便利貼,在東海林面前晃呀晃的。便利貼上面畫有辣椒的圖案。
「真齷齪!什麼時候貼的?」
「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我就覺得文件怎麼愈來愈多果然不出所料。我也是很忙的。」
「可惡。明明不久以前妳還是個老實可愛的新人的。」
東海林一邊重新擺好文件一邊發牢騷。
「妳多拿給我了吧?」
「我才沒有。我也在自己的文件最上面做了記號。」
「勝負已定。證據確鑿,不能抵賴。是吧東海林?」
這是上司厚田巖夫警部補的聲音。他正在脫下雨衣,同時抓起比奈子的便利貼。
「啊,巖哥。早安。」
「妳畫畫功力變好了呢,這茄子看來挺好吃的。」
巖哥誇獎比奈子,將便利貼黏在電話上。
「這明明不是茄子是辣椒。啊,對了。」
比奈子一邊準備早晨的茶水,一邊閃過如果又有什麼要成立搜查總部的案子,要加入醬菜到補充的點心和輕食裡的念頭。
「野澤菜的醬菜很好吃,不過這邊買有點貴。」(注一)
雖然這麼想,但也心知肚明要是碰上得成立搜查總部的案子,幾乎是沒有自己出場的餘地。新人刑警比奈子的每一天,都是始於泡茶端茶終於文書工作。巖哥要喝綠茶,早晨和深夜喜歡澀一點的,其他的刑警只要茶杯沒弄錯就不會抱怨,就只有東海林早晨喝咖啡白天喝茶,晚上喝加了砂糖與牛奶的咖啡。
「啊,真是有夠煩。」
比奈子將即溶咖啡用力倒入東海林的杯子,倒進熱水攪拌,想起去年尋求在案件中有所表現的自己便覺丟臉。那個時候根本什麼都不懂。那個時候,自己就像是在心中某處看著電視劇一樣,無知又不用心。
比奈子第一次參予的案子悽慘至極,所以有種世界永遠變了的感覺。但回神過來春天又到了,自己依然是個刑警。戒菸的巖哥戰勝了尼古丁,三木拿掉了牙套,好幾個月沒和東大法醫學院的驗屍官石上妙子博士,也就是死神女士見面。
(春天來了也沒變的,大概只有我和東海林學長吧。)
比奈子將茶水在托盤上擺好,端到同事們的桌子。
巖哥說刑警閒得沒事幹是最好的。他說「雖然如此,我們還是不能懈怠於每一天的鍛鍊,為了不知道何時會發生,不得不行動的緊急情況」。
這是那個周末的事情。八王子西署舉辦「適可而止!跟蹤狂犯罪諮商」。比奈子的工作不是從倒茶水開始,而是從準備會場的海報開始。
「藤堂刑警,這要放哪裡?」
「啊,請放在那個架子上。」
「了解。」
三木搬來貼了海報的立架,擺放在比奈子組好的架子上。A0大小的海報上,畫有各種的跟蹤狂行為事例。糾纏不清,守株待兔,襲擊,告知「我在監視你」,強迫要與其會面或交往,粗魯的言行舉止,無聲騷擾電話,連續騷擾的電話、傳真或電子郵件。
比奈子站著,和三木並肩望著海報。
寄送穢物。
「咦?」
最後一張海報,讓比奈子忍不住驚呼。因為上面畫了一個收到裝了糞便的小包郵件的女性。
「有人會寄送那種東西嗎?是實際發生過的嗎?」
「對,是實際發生過的。」
三木冷靜地肯定。
「送上門的不見得只有大便,還有精液之類的很多東西。嗯,不論如何都稱不上是聰明的做法。因為就像是主動提供自己的DNA給警察。」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到底是什麼心態才會做出那種事?」
「大概是一種『這你也給我吃下去吧』的想法,覺得『我要讓你知道我的一切』吧。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認真的,但對必須鑑定那些東西的我們而言,除了頭疼之外什麼也沒有。」
三木的話語讓比奈子有種被迫聞到穢物臭味的感覺。跟蹤狂的心理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麼一思考,便想起了中島保。
那是比奈子首度參予的案子。因此認識了他,替他銬上手銬。本來想要成為觀護技官的善良心理學家,現在成了犯罪者的大雄醫生也就是中島保,比奈子絲毫沒有他的消息。
「我先走了。」
露出潔白牙齒微笑的三木離開後,似乎是在等待這一刻等得不耐煩的生活安全課的職員跑了過來。
「藤堂小姐,藤堂小姐。他最近是不是變得會笑了?妳知道原因嗎?三木先生說他交到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