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好事成雙,那日早晨阿學才送走越祺然,將越之謙給自己的信妥當收好,午後便又拿到另外一封信。那信裡的字跡她再熟悉不過,正是她那逃官的老哥所寫!
「這麼說……哥要回來了?」阿學一目十行地跳過莊斯文那些漫無目的亂抒情的字句,視線鎖定在最後一行,信上說他在采風過程中結識一名好友,不日將帶好友回京做客。
莊焱頷首,笑得頗為欣慰:「是啊,大概就在這三五天吧。」
「那他回來了……我豈不是就……」豈不是就不必再繼續冒充太子少傅。
見女兒神色黯然,莊焱心中明鏡似的:「他回來就讓他繼續在家裡蹲著!誰讓他自己要逃官?現在朝野上下認的都是妳這個太子少傅,妳和妳哥長相雖然相似,但貿然換回他來,恐怕不合適。」
「真的可以嗎?!」阿學雙眼一亮,抬頭望向自家老爹,眼裡寫滿「老爹英明神武」六個大字!
提及女兒的為官表現,莊焱那是一臉驕傲:「當然!我兒這太子少傅做得人人稱讚,都能把爛泥扶上牆,為何不能繼續當下去?」
「太子不是爛泥——」阿學忍不住要替越祺然說句公道話,「他其實……其實……」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她急著維護越祺然的模樣,莊焱在心中暗暗掬一把老淚,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等事情一了,恐怕這女兒就得拱手送人,真是有些不甘心呐!
「好了、好了,爹知道妳一心輔佐太子……妳就安心再養幾天病,等咳嗽的毛病痊癒,想在潛心齋待多久就多久!」心中雖不捨又不甘,但深知「留來留去留成仇」的莊焱還是承諾阿學。
那她一定要快些把病養好才是,阿學聞言不禁垂首莞爾。
「阿學……阿學?哎,那爹先去忙,妳再躺會兒補補眠,聽吳媽說妳昨夜一整晚都興奮得睡不踏實……」
莊焱喚阿學幾聲,發覺她早已面上帶笑地在神遊太虛,再次重重一嘆,在心裡把騙走女兒心的臭小子數落上幾遍,這才離開。
「啊?」後知後覺的阿學在房門輕扣的瞬間才回神,捂著臉低喃,「吳媽又亂說,我哪有興奮?」
「啊——」
阿學這在屋內正心虛呢,卻突然聽到外邊貼身婢子小翠的驚叫,不由揚聲道:「怎麼回事?!」
「沒事、沒事。小翠那丫頭最近也不知動什麼春心,總是心不在焉,毛手毛腳——剛才搬花盆給砸到腳,我這就帶她去上藥。」吳媽的大嗓門隨即傳來。
小翠一邊嚷嚷著疼,一邊不忘回嘴:「我哪有動什麼心啊!」
「妳這小妮子還死鴨子嘴硬?小心我把妳扔在半路上,自個兒一瘸一拐地去看郎中吧……」
隨著吳媽和小翠的走遠,兩人拌嘴的話音漸漸聽不真切,可吳媽那一句「死鴨子嘴硬」卻莫名其妙地不斷在阿學腦海中盤旋,揮之不去……
這人啊,越是心虛時,越覺得別人的一言一行都是針對自個兒,像阿學便是越想越懷疑,吳媽會不會是在指桑駡槐?
「我才不是死鴨子——」她猛地閉眼一喊,仰面躺倒下去,將被子一扯蒙住腦袋。她只是因為白天都窩在床上不活動才特別精神的!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也許是自我催眠起作用,又或許是溫暖的被窩讓人身心放鬆,阿學亂掉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腦海中盤桓多日的思慮也暫時散去。這些日子她面上雖表現得輕鬆,可心結卻不曾完全解開,直到今日見過越祺然後方才釋懷。再加上老哥也要回家,她這個冒牌貨心裡總是更有底。
阿學這樣想著,舒服地輕輕逸出一口氣,才發現屋內一片靜謐,就連屋外連日不斷的風雪竟也不知何時悄然停止。天隨人願,再沒有呼嘯的寒風來擾她這一場清夢……
*
當初阿學這病,也有一半是心病,越祺然這味「心藥」一來,自然是藥到病除。因此又過不到兩天光景,連咳嗽聲都極少聽見。不過莊焱不放心自己的寶貝女兒,決定聽從醫囑,改藥補為食補,再從飲食入手,替阿學再調養半月身體,才許她回東宮複職。
這食補就食補吧,阿學沒意見,不就是大魚大肉地吃嗎?她願意一直補完這個冬天!可她萬萬沒想到,所謂食補便是一日三餐全吃寡淡無味的藥膳!
就給大病初癒的人吃這個?實在是沒天理!
於是某隻想要偷腥的「小貓」就把臥房門一關,迅速改裝一番,再由窗子翻出,一路從後院摸出相府……
「小二,上幾道你們店裡最拿手的葷菜,是葷的就行!再來一壺好酒!」
一刻鐘後,喬裝打扮過的阿學出現在京城最出名的酒樓——熙熙樓的二樓,並且很快引來眾人的側目。
熙熙樓既然是京中酒樓的翹楚,來這裡吃飯的人非富即貴,都不缺錢。所以阿學將銀兩豪氣地拍於桌上的舉動並不稀奇。稀奇的是熙熙樓中少有孤身的姑娘前來吃喝,更從來沒有上來就要酒要肉的姑娘。
「這姑娘……嘖嘖……」
「哪裡來的土財主的女兒吧?」
「不過這小娘子聲音悅耳,看背影也不錯,不知道容貌如……媽呀!鬼見愁啊!這飯沒法吃了——」
周遭幾桌的議論聲阿學自然收入耳中,因此相當配合地轉過頭去給身後那桌上的兩人年輕官家子弟看一眼容貌如何,成功嚇得他們當即結帳走人。
其餘人見那兩人反應古怪,也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小二,結帳!」
「小二!我們要換桌——」
一陣乒乒乓乓的喧嘩過後,二樓西北角呈現清場狀態,只留面帶得色的阿學一人獨坐。
「沒想到我這化妝的手藝這麼出色啊……」
如今「莊斯文」正在病中,不便出門,所以男裝行不通。女裝雖鮮少人見過,可到底不放心就這麼出門晃蕩,於是阿學靈機一動,給自己點上大大的媒婆痣,再抹個烈焰紅唇,最後用金花鈿貼滿半個額頭……
一名長相如狼似虎的女子就此誕生!
有如此糟心的相貌,想必正常人都不會多看上一眼,更別提認出本尊來。阿學這才能有恃無恐地在熙熙樓抛頭露面,不過她還真沒料到,這副尊容居然還能不費一兩銀子的替自己達到包場效果。
要是越祺然看到我打扮成這樣,不知道還能不能認出我?思及此,阿學笑彎眉眼,無聊地探頭向酒樓下閒望。
冬天裡風雪最大的日子已然過去,如今空中雖時不時會飄些小雪,卻也不復酷寒,擋不住人們出門踏雪的步伐。街市兩旁的攤子數量儘管比不上其餘三個季節時多,卻也比最沉寂時要熱鬧不少。
之前被勒令不准離家的孩子們也在街上竄來竄去地跑動,相互扔雪球玩,直砸在臉上也不喊涼,只發出天真無邪的嬉鬧聲,與攤販子們的吆喝聲交織出民間生活的氣息。
這是在皇宮中難以見識的熱鬧與淳樸,阿學多麼希望此時此刻越祺然就在自己身旁,同她一起看,一起笑。
「客官,您的菜齊了!」
正發愣間,小二已托著盤端上酒菜,一一在阿學桌前擺好:紅燒熊掌、三絲拼盤、清蒸鯽魚,還有她最喜歡的糖醋里肌肉!
這一病讓阿學都快忘記肉是什麼味道!如今對著桌上這幾道菜深深吸上一口氣,精神大振,再也按捺不住饞蟲,狼吞虎嚥起來!
幾口肉下肚後,阿學才想起喝酒,仰頭就打算一口悶,卻不料太久沒喝,竟被嗆到。
「咳咳咳——」
「喝點茶吧?」
一杯茶遞到眼前,被嗆出眼淚的阿學顧不得許多,隨手接過飲下,這才緩過一口氣來,並用尚有些朦朧的淚眼打量起來人。
這是一名尚未束冠的美少年,高鼻深目,英氣勃發,臉龐全無稚氣,反而線條剛毅。他身著華服,但腰間配飾並不打眼,只是普通玉器,讓阿學一時看不出他的身分地位。
「多謝這位公子。」但無論如何對方出手相助,阿學還是大方地起身朝他施禮道謝。
「是小生該謝謝姑娘才對!」那少年人卻直勾勾地盯著她,雙眼發光,詩興大發,「夢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熙熙樓上處啊!都是緣分讓小生遇見妳——」
「哦呵呵,是嗎?」阿學笑得僵硬。這一番搭訕也太老土了吧?唱得跟戲文似的,起一身雞皮疙瘩……
還有是她臉上的妝掉了,還是他的眼睛瞎了?居然能堅持直視她這麼久?
那少年人連連點頭,繼續興奮道:「真是沒曾想本以為只有夢中才能見到的人,居然真的存在!敢問姑娘芳名?可是喚作如花?」
「噗——」阿學正喝茶壓驚,卻敵不過他繼續語出驚人!
「你的夢中情人就長我這樣?」阿學憋著笑指向自己,「這位小哥你是發燒了還是喝醉了?」
「夢中情人?非也非也,姑娘誤會。」那少年人咦一聲,有些納悶地問,「妳沒看過《斷袖少主彎直記》?」
她不止看過,還寫過呢!阿學扶額,她才不要對這種多半有病的讀者承認!
「呃,這個……我聽過啊,但是沒看過,等改日我看完了咱們再聊啊……」
這飯也是吃不下去,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只能割捨剩下大半桌的酒肉!於是阿學邊說邊開溜,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時,人已到樓梯口處。
「喂——姑娘妳家住何處啊?到時妳看完書要怎麼找妳啊?!」
身後是那少年人的喊聲,阿學只管腳下生風,跳下樓梯,奪門而出。逃離酒家還不夠,她生怕對方尾隨,一連狂奔出好幾條街巷後才在一處拐角處停下腳步,背抵著牆直喘粗氣。
「呼呼……果然人不可貌相,長那麼帥氣卻是個美醜不分的癡漢,還想知道我家住何處?可怕——」阿學唸叨著,又探出腦袋,警惕地四下打量,「剛才也沒顧上看他是不是個練家子,不過應該是沒跟上。」
街道上人不多,幾眼就能看上一遍,確實沒有那美少年的蹤影。但夜長夢多,阿學還是又一路小跑往相府方向回去,渾然不知來回奔跑的自己已成為今天街市上最令人髮指的「亮麗」風景……
偷偷出入相府對阿學來說熟門熟路,不多時她就從後院翻牆而入,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回閨房,換上被炭火烘烤得溫熱的冬襖,並把外出的罪證「消滅」乾淨。
無論如何這次改善伙食的偷腥計畫還是圓滿完成,心情愉悅的阿學將房門打開,笑咪咪地伸個懶腰,目光沿著院中的蠟梅樹枝頭一路向下——
「啊!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蠟梅樹下竟站著個人,而且不是別人,正是那名剛剛被她甩掉不久的美少年!強行搭訕還不夠,居然尾隨到她屋外,企圖入室,欲行不軌——簡直是饑不擇食的登徒子啊!
「哈?小生和姑娘果然是三生石上結姻緣啊!」少年人聞聲,扭頭看向阿學,頓時掛上驚喜的笑意,就要邁步上前。
「停——」阿學暴喝,「不許過來!你知不知道這是哪裡?!容不得你胡作非為!」
那少年人一頭霧水地停下腳步,反問她:「這裡不是相府嗎?」
「你既然知道是相府,還敢隨意入內?!」阿學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眸,「識相的就自己快點離開,否則我要報官!」
「報官?那不行——」少年人一聽報官,就大搖其頭。可他嘴上說著不行,腳下卻沒有要移步的意思。
阿學氣結,正要撩開嗓門喊人,卻先聽得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院落門口響起:「報什麼官?莊博學妳又在胡鬧什麼?」
那五官與她有七八分相似,一雙朗目笑得人畜無害的英俊青年,可不就是她闊別半年之久的同胞哥哥莊斯文嗎?
「莊斯文你還知道回來!」也顧不得那無賴還站在院落中央,阿學跳下臺階飛奔過去,狠狠砸他幾拳,
「妳這做妹妹的還有沒有良心?這麼久沒見,連聲哥都不喊就招呼拳頭啊?」莊斯文裝腔作勢地哎呦兩聲,受傷地捂著心口,「不想我?」
「可你這做哥哥的良心也沒好到哪裡去啊?我確實想你……天天就都想著你回來怎麼揍你!」阿學吸吸鼻子,眼眶紅紅,卻還嘴硬著。
莊斯文輕笑著拍拍她的腦袋:「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妳什麼時候手癢,就找哥打架,隨時奉陪。」
「我才不是因為手癢,還不是你突然逃官把我給坑苦了!」阿學噘嘴退開半步,不滿地抱怨。
「哦?我剛才怎麼聽爹說妳當太子少傅當得風生水起,還捨不得辭?妳要是真覺得累,那哥現在就去和爹說一聲,我倆換回來——」
見他來真的,轉身就要走,阿學急忙抓住他的胳膊,乾笑道:「我開玩笑的!你長途跋涉這麼久時間,四處采風一定很累,更需要休息,既然回府就繼續在家裡邊休息邊創作就好!」
「真的?」莊斯文得寸進尺地挑眉,「妳可別勉強。」
「看我真誠的大眼睛。」阿學使勁眨眼。
莊斯文盯著她審視半晌,這才聳肩道:「好吧,信妳這一回。誰讓我是妳哥呢,喜歡的官位,肯定要讓給妳。」
「謝謝哦——」阿學咬牙。
要不是為了越祺然,她才不會給莊斯文得便宜還賣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