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015年旅遊雜誌《擁擠恆星》(Crowded Sun)是這樣形容康提紐斯大飯店的:「康提紐斯大飯店擁有五星級飯店應有的一切要素:舒適的客房、良好的服務、水療SPA、美酒佳餚,但不僅如此,這間飯店是夢的產物,座落在台灣中央山脈最後的處女地,絕美高山湖泊旁六十公尺的懸崖上,『ㄑ』字形的純白建築像天使張開的雙臂,將所有青翠與碧藍擁抱入懷。你將不會介意走過數百級石階,來到湖水與懸崖間那窄窄一線步道上,讓自己浸入大自然的聲音中…嘩啦、嘩啦、呼撒、呼撒,那是什麼?是這片山林古老靈魂的詠唱,是這座島嶼勃勃不息的心跳聲。」
不過王俊英檢察官沒有心情去聽那什麼詠唱或心跳的,地檢署的公務車沿著環湖公路疾駛,王檢察官在車裡為昨夜到今晨一連串的錯誤的決定長吁短嘆著。
「康提紐斯大飯店董事長槍擊命案」。
單聽標題就是件複雜棘手、政商關係錯綜、社會大眾矚目、弄不好還會動搖國本的案件,竟發生在二○一六年的第一天,案子本不關他的事,老婆小孩去日本,自己早安排四天連假的計畫,偏偏鳳股的那個八婆去跨年摔斷腿…媽的,都什麼年紀了還跟人家去跨年,怎麼不乾脆摔死算了呢?她又怎麼知道佳芬的事的?是哪回上摩鐵被看見了?是佳芬自己說出去的?
說穿了,這不就是他中年寫照?意志不堅耳根軟,大事做不成,油水撈不到,幫人刷黑鍋的苦差倒是接踵而來,這樣下去,小駿別想出國念大學,老婆準備提離婚,佳芬也會因為買不到香奈兒包包而和他分手,而他,王俊英檢察官,曾經校園的風雲人物,十二職等檢察官、中華民國正義最後防線,老來光景孤獨淒涼,糖尿病、中風、插管、輪椅、看護清洗下體…
更糟的是,這案子負責的刑警是蔡國安。
蔡國安是中區刑警界「扛霸子」,個性衝手段強,無案不破,更重要的是他上通警政署,下連各角頭,黑、白、官三道通吃,連局長都要給這個分隊長三分面子。地檢署裡頭有一票他的橡皮圖章,那些人總這樣說:「你就把最難的案子給他,他要簽名就簽名,要公文就發公文,一個星期後卷證自然會在你桌上,蓋個章就可以進法院。你多的時間陪陪小孩、陪陪老婆、或是陪陪你外面那個,這才是人生啊!」
若讓他主導這個案件的調查…
王檢察官用力搖了搖頭。他媽的,也就是個小小的分隊長,別忘了誰才是「偵查主體」!他握緊拳頭,面露猙獰,「得給他個下馬威,先開個會,把每個警察刮一刮,讓他們知道誰才是老闆…只要用幾分當年的本事,那些沒大腦的還不嚇得目瞪口呆…這案子只有我能看透,不管兇手是什麼三頭六臂,我要用心,便能看透一切骯髒的內幕…最重要的是破案記者會,叫警察排排站在我後面,我王某人…唉呦!」
王檢察官內心小劇場正演到高潮時,公務車已停在康提紐斯大飯店門口,警員禮貌性地打開車門,檢察官入戲太深重心不穩便跌了出去,好在一張巨大的手掌即時抓住他的腦袋,才免得豪氣凌雲的王檢一登場就跌個狗吃屎。
「小心點。」大手像抓籃球般把王檢給安穩地「放」在地面上,王檢正要發作,眼前只見刑警背心上的警徽,他退後一步,抬頭接著兩道冰冷的目光,氣勢就餒了。
「國…國安,這次又要多…多麻煩你了。」
「這是應該的。」蔡國安坑坑疤疤的臉皮笑肉不笑,說:「新年恭喜,檢座。」
「恭喜恭喜…案…案子怎麼樣?」
「等檢座指揮大局。」
王檢理了理西裝外套,提高音量說:「很好,就喜歡你那麼爽快,場面話少說,帶路吧。」
蔡國安帶著檢察官穿過飯店大廳,往「ㄑ」字建築的北翼走去,大廳中散坐著住客,早聽說有命案,見著蔡、王兩人一高一矮旋風般走過,不免竊竊私語。
王檢察官抬頭挺胸,加快腳步,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喀喀作響。「你們最近案子多我知道,下廍子那件還沒搞定吧?那種流鶯的命案,你們當警察的比較會辦,像這種白領犯罪、商業利益的案件,還是我來比較適合,我以前修過經濟學的,很多財經的東西你們辦不來…我等一下打通電話給你們局長,叫他把最好的偵查員都調過來,免得你們兩、三隻小貓,在那邊…」
他話還沒說完,蔡國安推開「小宴會廳」的門,裡頭人聲鼎沸,十多名警員往來穿梭,電話手機鍵盤傳真機聲響此起彼落,白板上貼滿照片、平面圖、前科報告,更多資料正從事務機裡一頁一頁地列印出來。
「檢座,你剛剛說小貓兩、三隻怎麼樣?」蔡國安問。
「我是說…我兒子最近抱了小貓兩、三隻回家,你看我西裝上都是貓毛,哈哈…」王檢察官乾笑幾聲,又說:「這麼多人了,呵,沒想到啊…是不是我們開個會,討論一下案件進度?」
他話才剛說完,幾名刑警便回頭看向他,一付不耐煩的模樣。
「報案到現在才幾個小時,開會沒效率。」蔡國安說:「大家都忙成這樣,你也看到。」
「小型的也可以,就請幾位主要的同仁…」
「我幫檢座簡報,邊走邊聊?」說著也不等王檢答應,蔡國安喊一名年輕的警員說:「阿政,把資料帶一下,我們去運動運動。」
民國一百零五年一月一日星期五上午六點二十八分,勤務中心接獲報案電話,康提紐斯大飯店後方的湖畔步道上發現一具男性屍體,可能是中槍身亡。派出所員警在三十分鐘後抵達並封鎖現場,刑警和法醫大約在九點左右陸續抵達。經調查,死者為康提紐斯大飯店董事長白維多,背後左心窩處有一0.5公分的子彈創口,手與臉上多處輕微擦傷。他穿著淺灰色的排汗衫與黑色運動長褲,腳上有運動襪卻沒穿鞋,身上除了二十五元零錢外什麼都沒有。他全身溼透,頭髮、衣服都沾滿泥沙。
警方初步認定死因是槍擊,但法醫初步勘驗後有另外的發現。子彈從死者背後射入,穿過左肺後卡在肋骨之間,但未傷及心臟與動脈,另一方面,死者呼吸道中有大量黏膜分泌與泥沙堆積,是生前溺水的跡象。法醫認為死者中槍後並未立刻斃命,而是跌入湖中,幾經掙扎後爬回步道,最後因為失血過多死亡。屍體被發現時還有些微體溫,未出現屍僵,判斷死亡時間不超過一個半小時,可能是清晨五點到五點半之間。
「步道?」王檢察官顯得十分驚訝。
「是步道,怎麼了嗎?」
「呃…我沒看到啊,哪裡有步道?」
三人在飯店北面的戶外停車場,停車場盡頭便是懸崖,王檢倚著欄杆遠眺,晴空如洗,康提湖清亮如波灑的水銀一般,鑲嵌於群山峻嶺之間。
「報告檢座,在懸崖下面。」說話的是年輕警員羅育政,他背脊挺拔,表情十分專注。
王檢探頭下望,峭壁上的亂石與樹枝後,隱約可見一道窄窄的步道,幾乎與湖面齊高。忽然有人在他背上一推,嚇得他跌坐在地,大吼大叫,回頭只見蔡國安已經走下石階,說:「這邊可以下去,我們邊走邊說。」
王檢心裡罵了一萬句髒話,突然見到一旁路燈上兩架閉錄監視器,其中一架鏡頭正對著石階入口。他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加緊腳步跟上。
死者白維多現年五十歲,台中人,已婚無子女。三十三歲成立維多建設有限公司,現在是維多建設、康提紐斯飯店股份有限公司、維多實業開發、藍心建設等多間公司的負責人,事業版圖橫跨建築與飯店業,身價數十億。
康提紐斯大飯店落成於民國九十八年,白維多將事業群的辦公室全部遷移到飯店二樓,他也搬進飯店旁的員工宿舍(當然,是位於頂樓、面湖、將一層三戶打通成一戶的那種員工宿舍)。初步詢問白維多的妻子與部分飯店職員,他們都表示白維多工作勤奮,作息正常,每天從早上八點工作到晚上九點,沒聽說有什麼仇家,對董事長遭此噩運,大家都感到相當哀傷與震驚。
警方資料庫也證實這點,除了少數違反建管法規、以及明顯是民事糾紛的詐欺訴訟外,白維多並沒有任何犯罪記錄。
「呼、呼…有找到兇槍嗎?」王檢察官氣喘吁吁地問。峭壁上的石階是天然形成再經人工打磨並加上護欄,大體上平緩好走,但對膝蓋發疼,一夜沒睡的王檢來說,還是一件折磨事。
「沒有,槍沒找到,彈殼也沒有,只有卡在屍體裡的彈頭。」蔡國安在前頭說著,羅育政有默契地抽出一張A4紙張交給王檢,上頭列印有子彈四個角度的照片。
「6.5公釐有坂子彈,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人生產。」
「是獵槍?」
兩位刑警都回過頭,顯得有些吃驚。「就是以前日本警察用的槍,現在被原住民改裝當獵槍用…去年我有移送一件非法持槍的案子給檢座。」
「呼、呼…是啊,後來起訴判有罪了,」王檢喘著氣,說:「所以你認為…這是湖區本地人做的?」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外地人透過某些管道取得槍彈,不是太難的事,這部分我們還要查。」
「白維多一大早去步道幹什麼?」
「慢跑,飯店員工說他每天清晨五點慢跑一個小時。」
「跑這種階梯?」
「他膝蓋應該很健康。」
在王檢膝蓋崩壞前,一行三人終於踏上崖底的步道,那是石階的延伸,如長蛇般蜿蜒於千仞壁立與萬頃煙波之間,步道幾乎與湖面齊高,設有護欄,比王檢想像來得寬敞平坦許多,山壁上每隔數公尺便裝有LED燈,羅育政說,這步道二十四小時開放,飯店還將步道上夜聽湖浪、賞銀河列為賣點之一。
三人沿步道走了一陣,繞過山坳便看到警方拉起的封鎖線。
「這裡就是陳屍的地方,白維多是這樣倒的。」蔡國安說,羅育政同步交給檢察官數張現場照片:白維多上半身趴在步道上,下半身浸在湖水中,背上一處槍傷,鮮血在排汗衫上暈開,身上沾滿泥水,死狀狼狽。
「這是什麼?」王檢指著步道上幾處用粉筆圈起的污漬。
「血跡,應該是中槍的地點,離陳屍處約十公尺,和法醫判斷符合:死者先中槍掉進湖裡,漂行了一段距離,掙扎爬上岸,然後掛掉。」
「白維多從哪一個方向跑過來?」
「我們剛剛走過來的方向,他的住家…他們叫它『一號宿舍』,就在那個停車場旁邊。」
「二位,我看透了。」王檢用低沉到有點做作的嗓音說:「仇殺,必定是仇殺,兇手掌握了死者每天慢跑的習慣,今天清晨,他帶著,槍尾隨死者走下步道,趁他慢跑的時候,從他背後開槍射殺。」
兩名刑警面面相覷,王檢不等他們說話,嘿然一笑又說:「我知道你們在想:『這麼簡單的事實還要你說?』…不,我看透的絕對不是憨人會想到的,有個細節…注意,細節,魔鬼就在細節裡…停車場旁的路燈上裝有監視器,其中一台正對著石階入口。只要把今天早上的監視錄影調出來,就能鎖定嫌犯…沒關係,我知道你們有點懊惱,但像這麼細的細節,你們沒留意到,不怪你們…」
蔡國安雙手抱胸,嘆了口氣,羅育政抽出一張A4紙張,說:「檢座,我早上一來就調閱了您說的那台監視器的錄影,這是五點零三分白維多跑下步道的樣子。」
照片裡是個穿著運動外套的男人,雖然模糊,但大概可以分辨白維多的身形。
「然後呢?兇手呢?」
羅育政搖頭說:「沒有了,這是那台監視器從昨晚十一點到今天早上七點惟一拍到的人影。」
王檢的臉漲得通紅,激動地說:「這…這怎麼可能,那槍手是在哪裡開槍的?」羅育政還沒開口,王檢又,說:「喔,不不不,顯而易見,他是從步道的另一邊下來的,一樣的意思。白維多見到他回頭就跑,他開槍,把他擊落水中,唉,一切如此悲劇!」
蔡國安又嘆了口氣,羅育政低聲說:「檢座,步道的另外那頭入口也有監視器…你看,從昨天半夜到今天早上七點,只有拍到一男一女兩個人…」
「他們就是嫌犯,抓起來!」
「他們是報案的人。」
王檢臉又紅了,像是要滲出血絲似的,他咆哮說:「怎麼可能!一定是你們看漏了!…監視器有死角?」
「不大可能,我們…」
「我想我們就走一趟,檢座再檢查看看?」蔡國安說完也不理會抱頭苦思的檢察官,穿過封鎖線繼續往前走。
「喔,我是真的看透了!」王檢趕到蔡國安面前,說:「從懸崖上開槍,兇手是狙擊高手,他從懸崖上遠距離射殺白維多…一切是那麼顯而易見,這樣案子就簡單多了,全台灣有這種本事的人,怕是屈指可數。」
羅育政又搖頭,說:「這我也想過,但也不可能,檢座,您看得到懸崖頂端嗎?看不到對吧?都是石頭或樹木,我們從上往下看也一樣,我沿著懸崖走了幾圈,沒有一個地方能夠看到中槍的位置,角度不對,要不然就是會被峭壁上的石頭樹木擋住視線。除非兇手的子彈會轉彎,要不然根本不可能在崖上射中死者。」
「不可能!一定是你沒有詳細調查,怎麼可能…」
蔡國安不耐煩地說:「所以我說,請檢座再檢查看看,走吧。」
沒三分鐘,王檢拍著手跑到前頭,大聲說:「我知道、這次我真的看透…湖面…湖面上嘛,兇手搭著船從船上開槍,只要清查湖區的船隻,兇手就無所遁形!」
羅育政依然是潑冷水般地搖頭,說:「也不可能,檢座你看,康提湖管理處就在那邊。」湖對岸處臨水處有一座長方形的水泥建物,旁邊是座簡易的碼頭。
羅育政說:「湖管處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他們會監看湖面上所有動靜,我們稍早跟值班的人通過電話,他說今天清晨五點到六點之間,湖面上一艘船都沒有。」
「這…這怎麼可能…不可能…那兇手是怎麼開槍的?」
蔡國安說:「檢座應該對這種謎案很有興趣吧,要不要就留下來,一、兩個星期,呼吸新鮮空氣,其他事先放下,一定、一定可以破案…小心,檢座,要上樓梯了…」
步道另一端出口處有座名為「苦鷂亭」的涼亭,一旁是還未正式營運的villa區,羅育政撥電話請公務車開過來,檢察官爬完上升的石階,腳已經抬不起來了。
目送公務車離開,羅育政說:「我從沒聽說王俊英會辦案,人家都叫他『王一躲』,遇到外勤就躲,想不這次會那麼投入。」
蔡國安仍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你永遠不知道哪隻豬會想要衝出豬圈,得隨時防著點。」
「如果他真要留下來怎麼辦?」
「我就告訴他蔡佳芬的事…」
「什麼蔡佳芬…」
「地院福利社小姐,王俊英跟她有一腿。」
羅育政瞪大眼,說:「為什麼你連這個都知道?」
「警察的工作就是調查,不管是調查誰。」
羅育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可是話說回來,學長,我們的問題還是一樣,兇手到底是在哪裡開槍的?」
「我不知道。」蔡國安冷冷地說:「我會查出來。」
公務車上,王檢察官揉著膝蓋和小腿,無力感從關節處漫延開來。
難道就任那個蔡國安擺佈?他說開會才開會,說寫信就寫信,說聲請監聽票就聲請監聽票?記者會呢?他媽的該不會蔡國安會自己開破案記者會吧?把我這個媒體寵兒置於何處?
不過想是這麼想,王檢並沒有企圖叫司機掉頭的意思,他不認為自己有本錢在那邊耗上一、兩個星期,甚至一、兩天都不行。
但還是得想辦法治一治蔡國安,天曉得他那種查案方式,會把事情鬧成什麼樣子。
或許那個人是個好人選,雖然他也瘋瘋的,但至少有個靈光的腦袋。
他拿起手機,撥回地檢署。
「文芳啊,我是檢察官…馬上幫我發一個文給警局,對,電子公文...不是下午,是馬上…你先記下這個名字,福爾泰,福是福爾摩斯的福,爾是福爾摩斯的爾,泰是伏爾泰的泰...不是伏爾泰的伏,對,福爾泰,就是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