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熟悉的臉孔
陽光普照的週六早晨,我看著兩個青少年坐在貓咖啡館外頭。他們湊近對方,壓低聲音交談,感覺似乎很親密。兩人的身體相當接近,但是沒有碰觸。多數人可能以為他們是情侶——而且是相當迷人的一對。男孩的顴骨很高,身材瘦削結實。他穿了藍綠相間的條紋上衣,很配淡褐色眼眸中的綠色虹彩。他簡直就像電影明星一樣帥氣。但也許我只是偏心:畢竟泰爾.維加是我前男友。
至少在我死掉以前,他是我的男朋友。
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和我一模一樣。至少在我還擁有身體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打扮的。她有一雙湛藍眼睛,眼妝是用我的巧克力絲柔眼線筆畫的。一頭大波浪棕髮披肩而下,就像我以前的髮型。她身上穿的灰色喀什米爾毛衣和深藍水洗筆管褲都是從我衣櫃拿的。她頂著我的名字生活。當淚水滑過她的臉龐,我的男朋友靠過去擁抱她。我立刻感覺那不復存在的心臟揪了一下。
我早該習慣這一切了:死去的女孩陰魂不散,像個飄蕩的塑膠袋,緊緊附在我長久失散的雙胞胎妹妹艾瑪身旁,眼睜睜看著她過我的生活,在我的臥室睡覺。和我再也親吻不到的男朋友說話。和艾瑪約好初次相見的那晚,我並沒有出現——因為我已經被人殺害了。凶手威脅艾瑪必須假扮我,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條。她以我的身分在這裡生活好幾個月了。她想解開我遇害的謎團。僅管這些我都知道,看到她和我的男朋友像現在這樣交頭接耳,並不會比較好過一點。
幾個星期前泰爾從勒戒所回到土桑市,艾瑪原以為他可能是殺害我的凶手。雖然那個晚上泰爾和我確實在薩賓諾峽谷見過面,艾瑪經過調查已經證實他絕對沒有殺害我。這讓我如釋重負。她也洗刷我養父母的嫌疑。雖然他們的確隱瞞了一個天大的祕密——他們其實是我的外公外婆。我們的親生媽媽貝琪是他們的問題女兒。貝琪在十幾歲就生下我們,她把我留給她的爸媽,自己帶著艾瑪離開。只不過五年後她又遺棄了艾瑪,把她丟到寄養家庭。
我看著泰爾和艾瑪交談,直到汽車回火的巨響嚇了我一跳。艾瑪猛然抬頭,停車場有一輛怠速的棕色別克汽車。手握方向盤的女人看起來很憔悴。她的黑髮雜亂糾結,她的臉頰凹陷蒼白。但我可以感覺她以前也是很漂亮的。
我回頭看艾瑪。她的雙手在發抖,咖啡杯跌落磚地,溫熱的咖啡全灑在她的黑色平底鞋上。但是她渾然不覺,只是呆呆愣在原地。
「我的天。」艾瑪低聲驚呼。
就這樣,我知道了:那是貝琪,我們的親生媽媽。我從艾瑪的記憶中認得她。不過她比艾瑪記憶中的樣子更憔悴不堪。上回我的妹妹見到她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但是我也覺得她很面熟。不知道我們是否也見過面。到目前為止我不太記得生前的事。通常都是突然出現令人不安的刺痛感,然後就觸發一些不連貫的記憶片段。此刻我又有那種刺刺麻麻的感覺,但是當我閉上眼睛,卻什麼也看不到。我在死掉那晚才知道貝琪的存在。爸爸在那天晚上曾私下和貝琪見面——萬一我也見過呢?我集中精神去感應那股刺痛,希望能想起更多關於那天晚上的事。但是我腦海一片空白,只有恐懼和厄運當頭的感覺。
昨晚我的爸爸才告訴艾瑪,貝琪是個問題人物,甚至是危險人物。當我看著那輛車冒出一陣白煙迅速駛離,我忍不住懷疑:她的問題是否大到足以殺害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一
路過的媽媽
艾瑪.派斯頓用力盯著別克汽車中的女人。起初她只看到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她的臉上皺紋橫生,臉頰凹陷,嘴唇細薄龜裂。但她隨即發現這個蒼白多斑的面容下,是一張熟悉的心形臉。艾瑪瞇著眼睛看,她可以想像這個女人曾經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黑髮。還有她的眼睛——那對眼睛。一股電流傳遍全身,艾瑪為之一震。我們的眼睛是最漂亮的,艾瑪。她的媽媽以前常這麼說。以前她們不管住在哪間破爛公寓,總是會一起站在鏡子前。就像一對藍寶石,那比什麼都值錢。
她倒抽一口氣。那是——
「天啊!」她小聲驚呼。
「莎丹,妳說什麼?」泰爾.維加問。
但是艾瑪充耳不聞。她已經有十三年不曾看過她的親生媽媽了。艾瑪五歲的時候,媽媽把她丟在另一個小朋友家,從此就不見人影。
那個女人抬頭直視艾瑪的眼睛——兩顆藍寶石定定看著艾瑪。她的鼻孔張得好大,就像一匹受驚的馬。接著車子發出砰的一聲,冒出一陣黑煙就揚長而去。
「不!」艾瑪大叫一聲跳起來。她爬過咖啡館露臺的鍛鐵欄杆,渾然不顧欄杆劃破她的小腿。雖然腿上一陣痛苦,她沒有停下腳步。
「莎丹!怎麼回事?」泰爾在她背後追趕。
她跑向別克汽車,但車子已經加速駛離停車場,左轉開往梅瑟家的社區。艾瑪跟著車子穿過馬路,完全沒注意到洶湧的車潮。憤怒的喇叭聲此起彼落,還有人探出頭來破口大罵:「妳找死啊?」艾瑪聽到身後傳來粗重的喘氣和參差腳步。泰爾邁著傷腿努力趕上她。
別克汽車轉進梅瑟家的街道,速度也加快了。艾瑪咬牙以更快的速度往前衝,胸口劇烈起伏。只是車子離她越來越遠,她的眼中滿是淚水。她又要再一次失去貝琪了。
也許這是好事。我心想。模糊的記憶讓我十分不安——至少我的直覺這樣說。無論如何,我總覺得貝琪回來不是為了一家幸福團聚的。
突然間傳來尖銳的剎車聲,那輛別克硬生生在停止標誌前方停下來,空氣中傳來輪胎急速摩擦的焦味。一群在街上踢球的小朋友尖叫起來。有個小男孩就站在車子前面,只差幾公分就要撞上了。他嚇到愣在原地,手裡緊緊抱著一顆紅球。
「嘿!」艾瑪大喊。又開始急起直追。她直接穿過唐道森家的草坪,跨過印地安精靈擺飾,閃過一株鹿角仙人掌。「嘿!」她再度大喊,掙扎著趕到車尾,把自己貼在後車廂,企圖讓車子停下來。她伸手拍打後車窗,排氣管噴出的熱煙正對著她的膝蓋。
「等等!」她放聲大喊,從後照鏡和貝琪四目相望。她的媽媽回瞪她,嘴唇微微張開。
剎那間時間彷彿停止了。艾瑪和媽媽在鏡中注視對方,前方的小男孩跑上人行道,手裡還緊緊抓著球。小鳥在史托勒家的石砌噴泉戲水。附近傳來割草機隆隆作響的聲音。貝琪之所以遲疑,是以為艾瑪是莎丹嗎?或者她是想到艾瑪,想起她們以前共度的美好時光?她們坐在床上讀《哈利波特》;穿上貝琪從二手商店的一元花車買來的衣服扮家家酒;雷雨來時用毯子搭帳棚。那五年只有她們母女相依為命,只有她們兩個對抗全世界。
但是貝琪先移開目光。引擎再度隆隆響起,別克汽車噴出一股煙塵,艾瑪忍著不哭出來。她轉身打算離開,卻硬生生停下腳步。竟然有輛警車靜靜停在她後方。
駕駛座的窗戶放了下來。艾瑪倒抽一口氣,是昆蘭警官。
「梅瑟小姐。」昆蘭戴著太陽眼鏡,口氣很酸。「這是怎麼回事?」
艾瑪回頭看著別克汽車加速轉過街角。有一瞬間她希望貝琪是因為看到警車才匆忙離去,而不是想逃離自己的女兒。「那是妳的朋友嗎?」昆蘭問,他也在看那輛車。
「不是。我以為我認得她,但是我——不認識。」艾瑪的回答很遜。真希望上街巡邏的是另一位警察。昆蘭太瞭解她了——至少他以為自己很瞭解。他有一疊十公分厚的檔案都是她雙胞胎姊姊留下的紀錄。其中大多是她和那群「謊言遊戲俱樂部」死黨玩的危險惡作劇。例如有一次莎丹打電話報警,說她看到一隻獅子在高爾夫球場閒晃;還有一次她聲稱聽到垃圾桶有嬰兒哭聲;另外一次是她的汽車卡在鐵軌「拋錨」了,等火車快逼近才又奇蹟似的發動,即時逃開火車追撞。
那次事件讓我的朋友特別生氣。她們還策劃了一場惡作劇來報復我。非常可怕的惡作劇,我到現在還不願去回想。她們蒙面勒住我的脖子,還拍下過程。結果這段影片流傳到網路上。就是這段影片讓艾瑪找到這裡來。
昆蘭一臉懷疑地皺起眉頭。「嗯,如果妳認得她,叫她開車小心一點,她可能撞到人的。」他指指路旁看熱鬧的小朋友。
艾瑪火大起來。她雙手抱胸。肆無忌憚地問:「你沒別的事嗎?」挑戰別人的極限向來是莎丹的風格。有時候轉換成莎丹模式,讓艾瑪有解放的感覺。
泰爾總算趕上了,他停下腳步喘氣。「下午好,警官。」他小心翼翼地說。
「維加先生。」昆蘭一看到泰爾就露出厭煩的表情。他不信任莎丹,但是他更不信任泰爾。泰爾握住艾瑪的手臂以示保護。
我心中一痛。我知道泰爾只是想表現支持,但我還是有些吃醋。我不是那種大方和人分享的女孩,即使和自己的妹妹也不行,男朋友更是不能分享。
最後昆蘭警官緩緩搖頭。「回頭見。」他說完就開車離去。
泰爾撥撥頭髮。「似曾相識的場面,至少這一次沒有人追捕我了。」
艾瑪虛弱地笑笑。莎丹遇害那晚曾和泰爾在薩賓諾峽谷見面。他從西雅圖的勒戒所溜出來,就是為了和莎丹見面。只可惜浪漫的月下散步很快變調。他們先是看到梅瑟先生和某個女人講話,還以為那是他的情婦。然後有人偷走莎丹的車,朝他們兩個直衝過來。泰爾的腿因此被撞傷了。於是莎丹的妹妹羅蕊過來接他去醫院。莎丹一個人留在山谷,見到她的養父梅瑟先生。他告訴莎丹和他碰面的女人叫貝琪,她是梅瑟先生的女兒,也是莎丹的親生母親。
但接下來發生什麼事,艾瑪無法確定。她只知道莎丹沒能活過那天晚上。自從艾瑪來到土桑市,就一直在拼湊峽谷那晚的細節。每條線索都讓她更接近真相,但說到破案又遙遙無期。她只知道莎丹很氣梅瑟先生背叛了家庭。她轉身跑進峽谷——但是接下來她去了哪裡?她又是怎麼死的呢?
艾瑪低頭看著鮮血從腿上的傷口流到涼鞋中。
「這個。」泰爾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到了。他從口袋掏出一條藍色大手帕,在她的腳邊蹲下來,小心翼翼替她包紮傷口。「別擔心,手帕是乾淨的。我特地留著拯救落難正妹的。」他笑了笑。
看到褪色手帕因為艾瑪的血染成暗紅色,我的腦海突然浮現一個畫面。我看到泰爾眉頭深鎖,遞給我同樣一條大手帕,讓我擦掉臉上的淚水。我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在哭。但我記得把臉埋在柔軟的手帕中,呼吸到屬於泰爾的淡淡香味。
「妳剛剛說那是誰?」泰爾把手帕綁在艾瑪的腳踝周圍,把傷口包覆起來。
艾瑪想找個理由解釋,但那又是另一個謊言。她看著這個深愛她姊姊的男孩,他的淡褐色眼眸是這麼溫柔、這麼擔憂。她脫口說出事實:「我的親生媽媽。」
泰爾用力眨眨眼。「真的啊?」
「真的。」
「妳怎麼知道是她?我以為妳們從沒見過面。」
「她留給我一張照片。」艾瑪想到貝琪留在馬蹄餐館的紙條。
那幾天真是可怕,艾瑪以為梅瑟先生為了隱瞞婚外情,才下手殺了莎丹。艾瑪知道莎丹撞見梅瑟先生和女人在峽谷見面,就跑去搜查他的辦公室。她發現梅瑟先生暗中付錢給一個叫瑞雯的女人。她約了瑞雯在她的旅館見面,但那個神祕女人和她玩起藏寶遊戲。最後她沿線找到餐館。那個女人留給艾瑪一封信和一張她自己的照片。只不過照片中的人竟然是貝琪。這個叫瑞雯或貝琪的沒出現,倒是梅瑟先生向她解釋了一切。
這也是艾瑪約泰爾在咖啡館見面的原因。她要告訴泰爾我死掉的那晚,在薩賓諾峽谷撞傷他的不是梅瑟先生。泰爾看到和梅瑟先生在一起的女人,其實就是她的親生母親。
「是她,泰爾。我知道是她。」艾瑪抗議。
「我相信妳。」他低聲說。
後方車庫嘎嘎地開啟。他們往旁邊退開,一輛剛剛打過蠟的凌志汽車倒出車庫,經過他們身邊往街上開。他們一時只是默默站著,什麼話也沒有說。
「妳沒事吧?」最後泰爾終於開口。
艾瑪覺得下巴在打顫。「她看起來——生病了,對吧?」
「她肯定有病才不想和妳說話。」泰爾伸手捏捏她的手臂,然後連忙退開,好像害怕他會顯得太親密。他尷尬地朝咖啡館方向點點頭。「我該回家了,但是莎丹——」他遲疑一下。「如果妳想和我談談這件事,我隨時都在。妳知道的,對不對?」
艾瑪點點頭,她依然陷在自己的混亂思緒中。等她回過神來,泰爾已經走過三個路口了。她的腳踝還綁著他的手帕。
我看著他離開。也許他和艾瑪是對的。也許貝琪舉止那麼怪異,是因為她生病了。但我還是甩不掉那種感覺——我以前見過她的臉。當時我還活著,我還不是艾瑪身邊無聲無息的影子。
我只是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生前最後見到的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