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老舊房子相鄰而立,像是沆瀣一氣的陰影,彼此庇護籠罩。
凌亂的腳步聲在暗巷中響起,還有男人粗啞的喘氣聲,每一聲都彷彿是從肺泡中擠壓出的最後空氣,但他總能頑強地再次掙扎起來,再多喘一口,多邁出一步。
路燈一盞又一盞,彷彿居高臨下的巨人,冷眼望著他的無措與慌亂。
終於,他沒有力氣了,當他看見從小巷弄中走出來的人影,愣了一下,但更快的是提起手上的小刀刺過去。
那是個女人,穿著挺漂亮的洋裝,臉半邊隱在陰影中未能看清,男人心底一橫,要扯她的手。
「不要過來!」他回頭對在後方追的人吼著。
他的速度太快,女人似是沒想到他會這樣衝向自己,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將擒住她的手。
男人想,後面那些人自稱是什麼正派公司,那一定不會不顧他挾持著人吧?反正他已經無路可退了!
可就在他認為得以逃出生天時,手腕一痛,握著刀的手像要被扭斷一樣,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半旋一圈,膝蓋窩一痛,接著是膝蓋骨撞擊柏油的疼痛,下巴狠狠磕在地上。他自己聽到那聲音,臉都麻了半邊。
「你做什麼呢!沒頭沒腦地衝過來,手上拿著刀,不會是搶劫犯吧!」
男人萬萬沒想到,這個穿著毛呢小洋裝的女人,居然前後花不到十秒就把他放倒。
就在這時,從另外一邊巷子衝出一名矮胖的男人,矮胖男人一見他倒在地上,立刻憤怒地要抓穿著洋裝的女人。
只是他手還沒碰到人,腰就像被刀捅到似的一陣劇痛,當即慘叫一聲被放倒在地。
「居然有兩個,搞什麼?」低沉男音從上頭傳來,矮胖男人抬頭一看,撞見一雙不耐煩的眼睛,嚇得他縮了一下。
「報警吧,太不正常了,拿著刀還跑成這樣,不會剛犯下案子吧?」徐爾蔓鬆手,看男人抱著膝蓋又捂著下巴在地上呻吟。
「不、不是!」被徐爾蔓制服的男人,口齒不清地否認著,「有人在追我們!是有人在追我們!壞人!」
徐爾蔓皺眉。
此時,不少人從四面八方湧進巷子,顯然方才沒出現是分出人手進行包抄了,這兩個傢伙就算沒碰到她和鄭昡嶺,也是被逮的命。
徐爾蔓看這聲勢,擔憂自己是不是打擾到黑道鬥毆什麼的,正不安著,就見包抄的人之中跑出一個小青年,很恭敬地喊道:「小老闆好!」
「……」徐爾蔓無言地看了看鄭昡嶺。
鄭昡嶺面無表情。
原來是討債來著。
「我記得工作手冊上有一條,與債務者進行溝通時,盡量以低調平和、不打擾他人,與不使債務人心生恐懼為行動綱領。」鄭昡嶺像在背課文似的說出這段話,「現在十點了,你們這裡幾個人?這兩個傢伙負債上億嗎?」
「不、嗯……」青年像是沒想到會被訓似的,有些不安地動了動身體,一點也沒有追人時的魄力,「小老闆,他們兩個跑好多次了,一直溜掉,我、我就沒辦法嘛,只好請兄弟們支援。小老闆,下次不會了……」
看青年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徐爾蔓其實不能理解,為什麼這些人這麼怕鄭昡嶺?就因為是小老闆?
他的年紀和這些人也沒有差太多,人也不是很難相處,怎麼就怕成這樣?
鄭昡嶺轉頭盯著瑟瑟發抖、從地上爬起來的兩名中年男子,「欠哪間銀行?負債多少?」
「欠很多間,其實只有一個人欠錢。」年輕人指向試圖攻擊徐爾蔓的持刀男子。
「李賓正,欠了七百多萬,這只是找我們的銀行統計出來的數字,好像還有欠地下錢莊和賭場。」
聽青年這樣說,鄭昡嶺揚眉,「還真敢。」
「小老闆,很晚了,這裡交給我們,快帶徐小姐回去休息吧。」
被徐爾蔓制服的男人忽然嚷嚷起來,「你們這是違法的!」
「我們是合法公司。」青年揚了揚手上的契約書副本,「銀行們已經整合債務把工作委託給我們,讓我們協助李先生還債。如果李先生願意好好工作,銀行也不會找上我們負債整合公司!您這種欠錢不還,抱持僥倖心態過活的態度是不應該的,請您好好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徐爾蔓看看青年。正直多了,和以前那個油嘴滑舌的不一樣。
看來討債也有各種不同風格。
「就算你們是合法的,我不配合,你們也沒有權力脅迫我!我就是沒錢!告我啊!」男人無賴地梗著脖子,一臉硬氣。
徐爾蔓看了看鄭昡嶺,又低頭看男人,安靜沒說話。
「李先生,您也有妻小吧,難道要這樣躲藏一輩子嗎?不還錢就得做黑工,難道不比堂堂正正面對好嗎?」
「你們少騙我!我不還就是不還!法律已經規定我欠錢,老婆、小孩都不用幫忙還,你們還想怎樣,抓我老婆嗎?你們不是自稱正規公司嗎!」
「是這樣沒錯,但您要靠老婆養嗎?」
李賓正愣了一下。
「我們已經鎖定您的行蹤,無論您躲去哪裡、打什麼零工,我們都能向法院提取您的部分薪資用作償還債務。既然您是跑不掉的,為何不配合我們呢?我們可以仲介您更高薪資的工作。」
「你們最後就會讓我的老婆、孩子一起還錢!」李賓正吼著,掙扎地爬起來。
「我知道你們的手法,一開始好言相勸,最後讓我們全家都去工作賺錢,別想!我不是笨蛋,我兒子、女兒可以好好讀書上大學,他們有他們的人生,不用替我背這一屁股爛帳!」
「李先生……」青年還想再勸,鄭昡嶺往前一步,他立時閉嘴。
「欠銀行七百萬?就正當手段來說,確實無法逼迫你全家一起還債,但你還欠地下錢莊和賭場吧?」
李賓正的眼睛不安地亂轉著。
「配合我們,起碼一家是安全的。你一意孤行,討不到錢對我們來講沒太大損失,頂多就是放棄抽成。可是銀行不會放棄你的七百萬,你想他們會怎麼做?你講得頭頭是道,那應該知道銀行會怎麼做吧?」
「我、反正我只要跑掉就好了!」
「你太天真了。」鄭昡嶺淡淡地說,嚴肅地注視著李賓正,「一旦讓銀行真的找上黑道,老婆、小孩就別想過一天安生日子。對,他們可以報警申請保護,可是能被保護一輩子嗎?你不知道真正的黑道會做到什麼程度,你想要孩子在求學過程中,活在老爸欠債不還的陰影中嗎?等到他們畢業有工作能力,這些人會找上門,用盡辦法從他們身上拿錢,除非你有特殊背景,不然不可能跑掉。」
李賓正無賴的嘴臉終於龜裂,露出驚慌神色。
「還有你老婆,如果年輕有點姿色,她會被壓去什麼地方,你想都不敢想。黑道才不管法律怎麼規定,就算你們離婚,只要落到他們手裡,照樣敢這麼做。一開始先是在能賣好價錢的地方,等不行了,就去便宜地方,最後就是賺外勞的錢。那有多髒多苦,你能想像嗎?
「聽起來你也知道我們公司是做什麼的,在這片土地上我們家的規模也不算小,你有想過為什麼那些負債人願意攜家帶眷配合我們嗎?不是我們抽成少,也不是我們仲介的工作特別好,而是我們是把庇護傘。進到我們家,外面那些人想找你們麻煩,也得惦量惦量自身分量,甚至於他們願意配合我們,緩慢回收資金,因為總比直接逼死你們好。」
鄭昡嶺的聲音,在巷子中低低迴盪。
「我高中的時候聽同業提起過,一家子七口人一起上吊,也有爸爸灌完兒子農藥,再自己自殺的案例,因為他們走投無路,債主不擇手段逼討。可是這種事情在我們公司從沒發生過,或許很辛苦,未來也不輝煌了,但命還在。」
「你、你在威脅我……」
「我只是分析給你聽,讓你選擇。」鄭昡嶺話落,看一眼青年,青年連忙將契約書遞到李賓正面前。
「李先生,這份契約書,您可以帶回去和家人討論,我們會再登門拜訪。」
徐爾蔓看一眼青年,這男孩子的作風真的很正派,沒有迫不急待地讓人簽字。
李賓正顫抖著接過契約書,無賴的表情變得猶豫痛苦。他站起身,看一眼矮胖男人,「先、先回我家和阿苒講講吧……」
矮胖男人嘆氣,「賓哥,阿嫂……好啦,是該攤開來講。」
看著他們兩人在路燈下行走的蕭索背影,徐爾蔓輕扯鄭昡嶺的袖子,「你們不怕他又跑了嗎?」
「現在就沒跑掉了,以後更跑不掉。」鄭昡嶺說,「好了,回家吧,妳這次家訪實在太久了。」
小弟們看小老闆要走,立刻讓開路。
青年一臉愧疚,「還讓小老闆幫忙,我會更努力的!」
鄭昡嶺看他一眼,「慢慢來吧,你只是比較善良。」
徐爾蔓勾著鄭昡嶺的手,一起離開巷子,「其實剛剛那李先生講得也沒錯,在法律上,無論銀行或你們都無權要求他的家人為他償還債務。他只要咬定這點,其實可以不接受這份協商。」
「但普遍會接受。」鄭昡嶺伸手為徐爾蔓拂開落在臉上的頭髮,「因為他們想一家團圓,可以跑路、躲避,可是家也就散了。很多負債者的父母願意一起工作,甚至負債者的孩子也願意為父母犧牲自我,我爸對這些人都比較寬容,也願意為他們和債主周旋。他是很看重家庭的人,所以也不想為難這些願意維繫家庭的人。」
「那如果不願意的呢?」
「也是有碰到債務,老婆就離婚帶走孩子的,也有老爸、老媽直接不認孩子的。這時候他心灰意冷,也會乖乖來幹活,不然沒容身之地了。」
「有點悲哀。」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造什麼業就要償什麼果,怨不得人。」
這之間的爛帳可不是誰強勢誰就是壞人,經商失敗的、不賺錢又愛亂花錢的、賭徒,他們都是借錢在先,又不積極還債。借他們錢的機構也不是慈善家,自然得回收這筆資金。
誰也不能說他們不對。
徐爾蔓將頭靠在鄭昡嶺的手臂上,「沒想到做個家訪也能碰到你們家討債,應該賺不少吧?業務很繁忙的感覺。」
「支出也多。」鄭昡嶺避重就輕地說。
徐爾蔓不是傻瓜,自然聽出來這句話的潛臺詞。是真的賺很多,否則何必欲蓋彌彰。
「我有點好奇。」徐爾蔓半瞇起眼,「你前女友知道你家做啥的嗎?」
鄭昡嶺低頭瞥她一眼,「欸,情侶間的忌諱,就是談到前任好嗎?」
「不是啊,要是她知道你家勢力這麼大,哪敢做那種事啊!」
「我家很可怕嗎?是會揍人嗎?我家可正派了。妳真是,講話很傷人,我爸若曉得不知道得多難過。」
徐爾蔓差點笑出來,一想到鄭爸爸嚴肅與總是正裝筆挺的模樣,很難想像這樣的鐵漢子傷心難過的樣子。
「我一直、一直有件事放在心裡,實在太想問了。」徐爾蔓抬頭看身邊的男人。
他也垂眸望著自己。
曾幾何時已經習慣親近,可以這麼親密又自然地靠在一起。
「嗯?」
他彷彿刻意壓低的聲音像會蠱惑人心一般,徐爾蔓有剎那動心,但眨眨眼,還是很無情地問:「那女人是誰,傳照片給我的那個!」
「……」
鄭昡嶺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徐爾蔓瞇起眼,拿出手機調出那張照片,她存得可夠久了!
鄭昡嶺一看那搔首弄姿的女人照片,立即皺眉,「妳哪來這照片?」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自己手機被徐爾蔓看了,但又想不對,手機當時就換過一支,那女人拍的照片他全刪光了,徐爾蔓上哪看到這張照片。
見到鄭昡嶺的表情,徐爾蔓暗暗磨牙,「什麼我哪來這照片!」她立即調出過去的對話紀錄,她以前可寶貝那些隻字片語,還都存檔呢。
現在都成為現成的證據。她將文字檔叫出來。
「妳誰?」
「鄭昡嶺?」
「他在洗澡,妳誰?」
「朋友,您是?」
「朋友。」
「大白天洗澡?運動啊?」
「嗯,剛一起運動,妳問這些做什麼?」
對話之後是女人妝容豔麗的自拍照,也就是徐爾蔓拿給鄭昡嶺看的那張照片。
這些對話鄭昡嶺第一次看到,「靠!」
「靠什麼?你不解釋一下嗎?」
「不是,這不是、等等,那時我們又沒在一起,妳問這個幹麼?翻舊帳也不用翻到那麼之前吧?」
這話無疑是女朋友最不愛聽的。
「我是因為這些對話才跟你告白的。」徐爾蔓哼聲,將手機扔回包裡,「不講拉倒,回家。」她手也不牽了,踏著不高興的腳步往前走去。
她心裡有點委屈。要不是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哪會按不住耐心告白,還吃那麼多苦頭!
不過就問問這女人是誰,那是她心裡的一根刺,他不回答就算了,還一副她翻舊帳無理取鬧的樣子。
對鄭昡嶺來說這可能沒啥,可是對女生來講真的很難過!
尤其到現在她連這個女人是誰都不知道,是朋友?什麼樣的朋友?
鄭昡嶺不是很讓她接觸他的生活,他的朋友圈、同事同學什麼的,她都不認識不知道,就只接觸過他父母妹妹。有時候她也會想是不是自己還不夠讓鄭昡嶺敞開心扉,不然怎麼從不說以前的事情。
她可是連自己從員警被降級當交警,還出連環車禍的糗事都說了!
想到過去,她眉頭一垂,真是太悲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