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蓋倫‧厄索不是個好農夫。這只是他的眾多缺點之一,卻也是讓他活到現在的原因。
換作一個擁有多項才能的男子──換作一個不一樣的蓋倫,能憑直覺知道哪些殖民作物能在外星世界的土壤成長茁壯,不用剝開樹皮就能得知一棵枯樹是否患有樹癌──只會對這個環境感到煩悶。待在農田裡,他無所事事,成天發呆,只想回到拋棄多年的學科上。無論出於意識或習性,那個蓋倫只想重拾害自己流亡的工作,只想凝視星辰之心,構思宇宙定理。
他若隨心所欲,必定會引來注意。他的執念必將害他喪命。
相反地,笨拙的農夫一點也不懶散,因此真正的蓋倫──接受現實而非成天作白日夢的蓋倫,毫無障礙地在拉穆星過著充實生活,並未屈服於誘惑。他從史前火山留下的巨石上頭收集細菌樣本,以敬畏之心查看似乎無所不在的長青苔蘚、草葉和雜草。他觀察所住區域起起伏伏的無盡山丘,慶幸自己在這份新職務上學藝未精。
他如建構方程式般拼湊這些思緒的同時,望向窗外,視線越過整齊排列、已經萌芽的天黍,伸向海灘黑土。一名小女孩在黍田附近玩耍,在塵土中派玩具兵踏上冒險之旅。
「她又在挖土?我發誓,她不是從我身上學到『露天開採』這個名詞,但她如果這樣挖個不停,我們明年鐵定要挨餓。」
這番話緩緩瓦解蓋倫的注意力。他聽見且明白這句話時,面露微笑,搖頭道:「農業機器人有辦法修復田地。隨她去吧。」
「噢,我本來就沒打算干涉。那丫頭由你負責。」
蓋倫轉身。麗拉嘴角上揚,綻放微笑。一家人離開科洛桑的那天,她終於重拾笑容。
他正要答話時,天空傳來一聲巨響,聽來不像雷聲。蓋倫的半邊大腦集中精神,只注意到面前的妻子及海邊的女兒,另一半的腦力以機械般的精確度評估現況。他不帶意識地邁出步伐,經過麗拉、堆滿東西的餐桌,以及散發丁香刮鬍膏氣味的破舊沙發,走過一扇門,來到彷彿演化自機械垃圾的一臺裝置前,螢幕裂開,電線裸露,彷彿一碰就碎。他調整旋鈕,查看螢幕影像。
一架穿梭機即將在他的農場降落。
嚴格來說,那是一架德爾塔級T-3c穿梭機,稜角分明,金屬裸露。穿梭機為著陸而摺起闊翼,次光速引擎減弱推力,同時忙著掃描周遭。蓋倫查看相關讀數,把穿梭機的規格記在腦子裡──不是因為這些資料或許有用,而是因為他想拖延幾秒,想將眼前所見隱藏的含意徹底隔絕於外。
他緊閉雙眼,給自己三秒鐘:三,二,一。
時候到了:他必須接受一家人在拉穆星上的生活已經結束。
「麗拉。」他開口。他猜她就在附近,但沒轉身望去。
「是他嗎?」她聽來一點也不害怕,這反而令蓋倫格外驚恐。
「我不知道,但我們得──」
「我去做準備。」她說。
蓋倫點頭,依然盯著控制臺。
蓋倫不是容易驚慌失措的類型,他知道該怎麼辦;在農場由自動設備照料的那少數幾天,或在他失眠的那更少數幾夜,他已經演練過這些步驟,這類的準備是他唯一允許自己擁有的執念。他轉向另一臺機器,輸入密碼,接著迅速扯斷牆面的一排纜線。他在腦海中倒數;如果資料清除無法在五分鐘內完成,他就要破壞這些設備。
他聽見前門傳來腳步聲,迅速而輕盈。他轉身看見琴跑進屋內,棕髮和臉龐沾染塵土,黯淡無光。她把玩具丟在田裡。蓋倫感到突如其來的惆悵和擔憂──就算他知道這種情緒來得荒謬──等她遠離農場,將因為失去玩具兵「小風暴」而難過不已。
「媽媽──」
麗拉離開堆在一張椅子上的衣物、數據板和攜帶式口糧,在女孩面前跪下,母女倆的五官同樣蒼白纖細。「我們知道。別擔心。」
蓋倫走向她們倆。女兒看到他後,他才開好,語氣輕柔但嚴肅:「收拾行李,琴。時候到了。」
她當然明白。她在關鍵時刻總是懂事,但蓋倫沒時間為此感到驕傲。
他回到機器前的時候,琴跑回臥室。資料清除尚未完成,但他還有其他檔案要處理,他在科洛桑就該刪除、卻帶來拉穆星的資料(為什麼沒刪除?因為懷舊之情?莫名的驕傲?)。他拉開一張塞滿機器人零件的抽屜,拿出一條農業機器人的胳臂。他掀開一面小型面板,把指尖伸進電線之間,夾出一塊數據晶片。
「幫我把攪亂器拿來好嗎?」他開口。
麗拉遞來一顆金屬球,跟他的手掌差不多大。在他懷疑是否該這麼做前,他把數據晶片插進金屬球,按下觸發器。金屬球加熱,散發出類似頭髮燒焦的氣味。他把攪亂器丟進零件抽屜,感覺胃袋緊繃。
「如果還有其他東西,趕快處理。」麗拉口吻急促。感測器的控制臺上,一顆燈示閃爍得更快。
「設定會合地點,帶琴過去。」他吩咐:「我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好。」
麗拉突然停止檢查補給品。「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蓋倫。」
「我會去那裡跟妳們會合。」
「你得跟我們一起走。」
她的目光嚴峻。拜託妳笑一個,他心想。
「我必須幫妳們爭取時間。」他說。
感測器燈示熄滅,似乎不是故障。
麗拉只是看著他。
「只有我做得到。」他說。
這個論點不可能被反駁。麗拉沒試圖反駁,只是走進廚房按下通訊器。蓋倫這時前往琴的房間,只聽見麗拉的三言兩語:「索──事情發生了,他來找我們。」
琴站在房間裡,腳邊是鼓脹的背包。蓋倫打量這個小房間裡的僅剩物品:幾個玩具,加上一張小床,適合藏身,能幫忙爭取幾分鐘。他把一個娃娃推到視線之外,接著回到門口。
「琴,過來。」
他考慮該說什麼。如果一切以災難收場,他該讓琴記住什麼。
「記住──」他一字一句地開口,希望讓這番話刻骨銘心。「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妳。說妳懂。」
「我懂。」
當然,她這次不懂。哪個八歲小孩會懂?蓋倫聽見自己的愚昧,她的聲音反映他的自我意識。他以雙臂擁抱她,感受她纖細溫暖的身軀,知道該如何留給她一個更美好的回憶。
「我愛妳,小星塵。」
「我也愛你,爸爸。」
這就夠了。
他望向站在一旁等候的妻子。「蓋倫。」她的嚴肅消失無蹤。
「去吧。」他說。
她照做,哄琴跟上。蓋倫目送她倆離去,聽見女兒困惑地吐出最後一句「爸爸?」;母女倆走出屋外,他繼續忙碌。
他收集看來莫名其妙的東西──更多玩具、麗拉的衣物、廚房裡的骯髒碗盤──堆在他和麗拉很久以前準備好的壁龕裡。他查看尚未處理完畢的資料清除,在腦中繼續倒數。五分鐘時限已超過幾秒,這表示他能在等候訪客時繼續忙碌。
蓋倫聽見模糊說話聲逼近農舍時,他的兩臺自製數據處理器的迴路熔毀,噴發刺鼻煙霧。他走出前門,在烏雲灰天下迎接不速之客。
由褪色白袍和閃亮黑鎧組成的隊伍朝前門逼近,領頭的是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年齡與蓋倫相仿,身穿整潔的象牙色軍官制服,昂首挺胸,動作僵硬,微風沒能擾亂軍帽下的沙色頭髮。他的同夥身披聖甲蟲殼般的鎧甲,手持短槍和步槍,彷彿準備應戰。士兵們與長官的步伐一致;看在蓋倫眼裡,他們似乎只為執行軍令而存在。
白衣男子在不到三公尺外停步。「你可真難找,蓋倫。」他皮笑肉不笑。
「這正是我的打算。」蓋倫臉上也沒什麼笑容,雖然他原本可以微笑以對,忘掉這座農場和天空,讓這群士兵如影隨形地跟在身旁,而他自己坐在科洛桑的某個辦公室,和老友兼同事的歐森‧昆尼克拌嘴。
但是懷舊毫無意義,歐森想必跟他一樣清楚這點。
歐森拉扯手套,以誇張動作扭轉頸部,打量田地。「竟然跑來種田?你這種人才?」
「這種生活很平靜。」蓋倫回嘴。
「我猜很寂寞吧。」
歐森用這句話宣布自己的企圖和賭注,沒令蓋倫感到意外。
「的確,自從麗拉死後。」蓋倫說。
歐森嘴角抽搐,彷彿大為震驚。「我向你表示最誠摯的慰問。」說完,他對士兵們打個手勢,換上嚴肅口吻:「搜查屋內,關閉所有機器──帶回去給技術人員檢查。」
四名士兵立即照辦,走向門口。蓋倫站到一旁,讓他們進去。
「我猜,」歐森說:「你應該沒設下任何陷阱吧?不會傷害盡忠職守的愛國者?」
「沒有。」
「『沒有』。」歐森同意:「我向來認為你的誠信宛如清流。蓋倫‧厄索是個誠信之人,不為壓力或情勢所變。」
士兵們在屋內彼此呼喊,蓋倫逼自己別轉身。「我或許誠信,但依然只是個凡人。」
歐森攤開雙手,承認這個論點,接著邁步上前,像是打算加入屋內的士兵,卻又停下腳步。「她什麼時候死的?」他問。
「大概兩、三年前吧,那段回憶有點模糊。」
「她是很好的女人,很堅強。我知道你很愛她。」
「你到底想怎樣?」
這句話是個錯誤。蓋倫聽見自己這句話、認出話中的尖銳口吻時,幾乎沒藏起臉上的厭煩。他玩這個遊戲越久,麗拉和琴就有更多時間逃跑,但他已經失去耐性。
歐森隨意答話,假裝疲憊得無力扯謊。「進度停擺,蓋倫,我需要你回來。」
「我對你和你的手下深具信心。」
「少來了。」歐森發火:「你從沒這麼謙虛過。」
「而你對你的本領太沒自信。」蓋倫語調一派輕鬆。「咱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對你說過這句話。你做得到我做到的一切,但你寧可淺嘗,選擇管理人事而非鑽研科學。我向來尊重你的決定,但別讓那種想法限制你的人生觀。」
這都是實話,都是為了傷害歐森,刺激他內心的弱點。蓋倫維持平靜輕鬆的語氣,這麼做或許令人惱火,但歐森的憤怒嚇不了他。蓋倫懼怕的是集中精神、效率和速度,而非狂怒。
歐森只是皺眉──擠出無法成形的笑容。「你會跟我回去。」
拖延戰術到此為止。蓋倫挺直背脊,兩人的談話即將結束。「我拒絕。我現在屬於這裡。」
「拿鏟子挖土?我們即將取得偉大成就,蓋倫。只差一點點,我們就能給全銀河系帶來和平穩定。」
瓷器碎裂聲從蓋倫身後傳來,士兵們仍在搜索。他在腦中列出所有碗盤和精美花瓶,接著拋開這份清單,屋裡的東西都不重要。
「你把和平與恐怖搞混了。在工程計畫的真相上,你騙了我。」
「純粹因為你願意相信。」
「你想殺人。」
歐森聳肩,不為這番論點所動。「凡事總得有個開頭。」
蓋倫差點啞然失笑。他想起自己能和歐森一同歡笑的日子,而非心中只有空虛的反抗心態的那些日子。
破碎聲從屋內傳來。家具被扯開,藏身空間無一放過。歐森很快就會找到所謂的證據。
「我幫不上忙,昆尼克。」刺激他,否認所有關聯。「我的腦筋大不如前。」現在他只能說話,為麗拉和琴盡量爭取幾秒,而非試著說服或激怒對方。「我原本以為只是因為工作過度──有些晚上,我試著回想方程式和定理,但就是沒辦法維繫於腦海。我寫下那些東西,直到我筋疲力盡,放棄知識分子的習性……」他搖頭。「不只如此,現在我連最簡單的事都記不住。」
歐森交扣戴著手套的雙手,眼裡散發殘酷笑意。「例如忘了你孩子的存在?蓋倫,你是優秀的科學家,卻是糟透的騙子。」
歐森毋須聽士兵報告屋裡不只一張床、田地有個玩具。蓋倫別想再拖延時間,別想隱瞞家人就在拉穆星的事實。
蓋倫只能祈求麗拉的下場能好一點,她未曾讓他失望。
蓋倫把這個念頭放在一旁,想像女兒在她的懷抱裡。
麗拉奔跑,手指抓住女兒的纖細手腕,拉扯時毫不溫柔。她聽見琴痛得嗚咽,感覺到身旁的女孩腳步蹣跚;她很想把琴整個人緊抱在懷中,一同橫越石地。
她很想這麼做,但她不能抱起女兒,因為她得壓低身體,利用山坡地形來隱藏行蹤。她揹著補給品,如果再加上二十五公斤的負重,就無法維持現有的速度。麗拉深愛女兒,但今天單憑愛無法讓她們倆獲救。
麗拉向來是家中最實際的成員。
蓋倫,你真可惡,她心想,居然要我們倆先走。
她從眼角注意到某個東西閃過,因此轉身確認那個動靜是不是由風力造成。她撲向濕潤的泥土地,把琴往下拉。奔跑使她腹部疼痛,陰涼泥土讓她的身體覺得舒適,但她的前額被汗水和恐懼刺痛。她從石塊後方窺視,看到六人──黑鎧帝國兵,由身穿白袍軍服的軍官率領──快步走向農舍。
不,不是普通的白衣軍官。歐森‧昆尼克率領一支死神特種部隊前往農舍,走向蓋倫。
「媽媽──」琴低語,拉扯她的手。「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這令麗拉大吃一驚。但就算琴沒遺傳父親的執念,也顯然遺傳了他的頭腦,她的記憶力遠勝麗拉。
那是妳父親的損友歐森,她想說出口,他是個鬼話連篇的混球,自以為是個夢想家。但她只是輕輕「噓」一聲,把兩根指頭湊在琴的脣前,一吻女兒的額頭。「我們得繼續趕路。別讓他們看到妳,知道嗎?」
琴點頭,但一臉驚恐。
母女倆一同盡快前進,麗拉為了隱藏行蹤而壓低身體,腰部痙攣。她帶琴拐過一座通訊塔的底部,再次停步,窺視農舍。在士兵們的阻礙下,她認不出昆尼克,看不見蓋倫是否在屋外,但小隊在前門不遠處停步。麗拉突然想像鎧甲士兵舉起噴火槍,把屋子燒成灰燼和焦鐵,而丈夫在屋內尖叫……
她沒這麼蠢。只要昆尼克依然掌權,蓋倫就會活下去,遠比其他人長壽。他將別無選擇,只能替昆尼克賣命,直到年邁力衰、失智癡呆,帝國判定他不再有用之時。
麗拉意識到自己做出抉擇。
她甩下背包,從中翻出所需之物,將一疊衣物放在草地上,再把雙手放在琴的肩上,顫抖的女孩回應母親的目光。
「妳知道要去哪吧?」麗拉問:「在那等我。除了我以外,別為任何人出來。」
琴沒答話,麗拉看到她眼帶淚光。某個聲音告訴麗拉:如果妳現在丟下她,她就完了,妳奪走了她所有力量。
但麗拉決心走上某條路。丈夫比女兒更需要她。
她匆忙把手移到頸邊,撥開粗糙衣領,直到手指勾住一條破舊繩線。她摘下項鍊,看著墜飾隨微風甩動。這是一塊崎嶇不平、色澤混濁的水晶,其中一面刻有文字。她輕輕把項鍊套在琴的頭上。女孩靜止不動。
「相信原力。」麗拉強顏歡笑。
「媽媽──」
「我會去找妳。」麗拉低語:「快去吧。」
她以雙臂摟住琴──別抱她太久,別給她時間思考──轉動女孩的身體,推她離去。麗拉看著女兒在岩石間蹣跚而行,最後從視線中消失。
該振作了。琴會平安無事。麗拉如果做出接下來要做的行動,女兒會安全;如果得手,女兒會更安全;無論成敗,都能救女兒一命。她回頭望向聚在農舍門前的那群人,拿起衣物,循原路折回。她壓低身體,加快腳步,看到四名士兵進入屋內,站在一起的蓋倫和昆尼克映入眼簾。她依稀聽見他們的說話聲。昆尼克油腔滑調地宣布「凡事總得有個開頭」。
她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下手的機會。她原本想用更多時間安排計畫,但誰知道昆尼克下一次身旁沒那麼多保鑣是什麼時候?她挺起身子,加快腳步,緊緊捧著手上的衣物。
昆尼克最先看到她,他的反應卻是對蓋倫開口:「噢,看啊!麗拉來了,起死回生。真是奇蹟。」
蓋倫轉頭望向她的所在位置,她很少在他臉上見過這麼多痛苦。「麗拉……」但他的視線投向她身後,在原野尋找琴的蹤影。
麗拉差點想露出微笑。
在場的黑鎧士兵們舉起武器。「住手!」昆尼克喝斥。
麗拉丟下懷裡的衣物,舉起藏在裡頭的爆能槍,把槍口對準昆尼克,感覺到指尖底下以冰涼金屬製成的扳機。她沒看著士兵。如果他們對她開火,她只須在抽搐時扣下扳機即可。
士兵的武器依然放低。昆尼克朝麗拉嘻笑:「還是一樣愛惹麻煩。」
「你別想帶走他。」麗拉開口。
「不,我當然不這麼想,我要把你們全帶走。你們全家,包括孩子,你們都能過舒服的日子。」
「以人質的身分。」
她過過那種生活,就算不是人質,也跟人質沒兩樣。她完全不想再來一次。
昆尼克似乎不為所動。「以『帝國英雄』的身分。」
麗拉聽見蓋倫的聲音。「麗拉,把槍放下。」他的擔憂如重擔般壓在她的手臂上,彷彿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腕。她依然舉槍,無視丈夫。
昆尼克收起笑意。麗拉讓自己的話語和威脅鋪開。她想像過這一刻,曾在腦海中對多次破壞自己人生的這名男子吐露威脅,而這真實的一刻宛如夢境。「你會放我們走。」她說:「你會照做,因為你是個自私自利的懦夫。如果你的上級讓你活下去,我相信你會再來找我們,但那無所謂,因為你現在得放我們走。聽懂沒有?」
昆尼克只是點頭道:「妳要想清楚。」
她察覺到士兵們繃緊身體。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蓋倫正驚恐地看著自己。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錯估了歐森‧昆尼克的膽小──他在相識的這些年來已經有所改變,否則就是她從頭到尾都搞錯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琴還是會平安無事。
或許她還是能救丈夫。
「你永遠贏不了。」她說。
昆尼克歪起腦袋,對寡不敵眾的對手擺出傲慢姿態。
「動手。」他說。
麗拉扣動扳機,感覺到後座力的同時,幾道光束在周圍閃現,灼熱能量撕裂她的胸腔。聽見士兵們的槍聲前,她先感覺到疼痛──一種悶痛,幾乎麻痺的刺痛,沿全身上下游走,每道痛楚都被劇痛包圍,她的肌肉如撥弦般震動。蓋倫吶喊她的名字,在她倒地前急忙上前,但她看不到他,只看見昆尼克按住焦黑冒煙的肩部、痛得咬牙低吼。
如果麗拉有能力尖叫,將出自憤怒而非痛苦。然而她叫不出聲,只是苦悶地沉入黑暗。
她最後一個念頭是:真希望蓋倫不用在場目睹這一幕。
她最後聽見的,是蓋倫叫喊她的名字,而某人憤怒地喊道:「他們有個孩子,找出來!」但她已失神得聽不懂這句話。
琴不是個壞女孩。琴不喜歡不乖。爸媽要她做什麼,她幾乎一定照做。雖然未必立刻照辦,但遲早會做(大都遲早會做)。她不該被懲罰。
她知道自己不該留在原處、看著媽媽對爸爸和白衣男子說話,但她不可能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不可能料到士兵們會做出什麼事……
他們有討論到她?這是她的錯嗎?
媽媽一動不動,爸爸把她抱在懷裡。琴忍不住哭泣,但強忍尖叫,因為她非勇敢不可,她別無選擇。
她見過媽媽當時多麼害怕。不管那些陌生人是誰,琴知道自己也會被他們傷害。
而且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她現在得勇敢,她必須想辦法。
她奔跑時呼吸困難,鼻涕眼淚流個不停,感覺喉嚨腫脹阻塞。她聽見說話聲從遠方傳來,電子說話聲,彷彿來自機器人或錯亂的通訊器。士兵們正在追捕她。
她喘氣時發出足以洩漏行蹤的尖銳聲響。她感覺臉龐灼熱通紅,就算相隔數公里恐怕也清晰可見,但她知道自己要去哪。爸爸多次要她跑去那個藏身之處,假裝那是遊戲,但她知道真相。她問過媽媽一次,媽媽的答覆是牽起她的手,微笑道:「妳就假裝那是遊戲吧,這樣會讓妳爸比較好受。」
她現在想假裝這只是遊戲,可是實在困難。
她找到爸爸給自己看過的地點,掀開藏於石堆的艙門,手顫抖得差點拉不開。門內是條梯子,通往下層艙室。琴進入後待在艙門處,把門關上。一絲光芒滲入艙門的縫隙,照亮灰塵彌漫的陰暗空間。
她雙手抱膝,哼著母親教她的歌曲,前後搖晃身體,無視滿臉淚水和發抖的雙手。這也是假裝的一部分。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他們要她做的,就是在躲藏處裡等待。
媽媽或爸爸會來找她。
她聞到煙味,煙霧比淚水更刺激眼睛。她能看到士兵的身影在岩石間移動,他們來回走動,就是沒注意到艙門,沒發現她的藏身處。白晝漸退時,他們離去;琴沿梯爬下,進入艙室。
下層空間狹窄得一點也不舒適,因堆積食物、機器和容器而更顯擁擠,但她有地方坐。她找到一盞提燈,看著它的微弱光芒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她聆聽外頭的風暴翻騰,雨水灑在上方的山坡上。她試著入睡,但就是睡不久──雨水滲入洞穴,不管她如何調整姿勢,都輕敲她的額頭和衣袖。
就連她的夢境也充滿無盡輕敲與潮濕又隨機的襲擊。在夢中,雨滴有時打在琴身上,倒下的卻是媽媽。
翌日清晨,她被上方傳來的金屬摩擦聲吵醒。有那麼一刻,她把夢境和現實搞混,以為媽媽或爸爸終於到來──她相信昨天目睹的一切只是惡夢,這只是爸爸的另一場遊戲。
但那一刻沒持續多久。
她抬頭望去。艙門開啟,門口出現的剪影是個鎧甲人影,黝黑臉龐疤痕累累。男子低頭看著琴,雙眼在提燈照映下閃閃發光,開口時充滿威嚴:
「來吧,我的孩子,我們要踏上一條漫漫長路。」
歐森‧昆尼克在穿梭機上觀察蓋倫,心想這傢伙什麼時候才願意放開躺在輪床上的愛妻遺體。「我們會帶她回家。」昆尼克說:「我保證。」
蓋倫不發一語,只是撫摸亡妻之手。
不然我以為他會有什麼反應?昆尼克好奇。
麗拉要不是這麼蠢,也不會白白送命。昆尼克曾為蓋倫一家冒生命危險,也多次給過麗拉機會投降,沒立即命令士兵開火。那麼做就是最安全的決定──他的菁英死神兵可是凶神惡煞,若有機會,必定會以更殘酷的方式結束那場對峙。
她居然對「他」開槍!
他原本想安撫蓋倫、饒麗拉一命,他知道心無煩惱的天才工作起來更有效率──而且,沒錯,也為了紀念他和蓋倫曾經享有的友好,就算不是友誼。然而,自我放逐改變了蓋倫:他不再是客觀冷靜、深思熟慮、毫無偏見的分析事實之人。不管昆尼克說什麼、做什麼,都會被蓋倫解讀成陰險野心家的無情陰謀。
這令昆尼克惱怒──這當然令他惱怒,多年來的融洽關係毀於一旦──但他能利用這點。如果蓋倫拒絕自我調整(說變就變的傢伙或許也能很快變回以前的模樣?),那麼昆尼克願意為了說服他合作而扮演怪物。
肩部繃帶讓手臂動彈不得,完全復原需要幾星期甚至幾個月,天知道他得在生元漿槽裡泡多久。止痛劑的藥效消退後,疼痛將相當強烈,他願意容忍這點,但無法容忍浪費時間。
他曾欠蓋倫的債,如今已一筆勾銷。
「我們會找到孩子。」他的口氣更加堅持。
蓋倫的視線沒從麗拉的遺體移開(這是來自昆尼克的另一份禮物──不然誰會把她帶回去厚葬?)。「我認為,既然你還沒找到她。」蓋倫低語:「你應該不可能成功。」
昆尼克火冒三丈,但這番話確實有理。琴顯然獲得外界支援──發自農舍的訊息就是線索,而昆尼克也沒低估她那位援救者的能耐。他原本希望能透過調查通訊塔來獲得細節線索,不論通訊塔被蓋倫破壞得多麼嚴重;答案將決定他該如何利用這個處境。
如果蓋倫無法確定女兒的安危──如果他發出的是全頻求救訊號,或向通訊範圍內的所有走私販或賞金獵人表示願意付錢請他們去救他女兒──那麼昆尼克對那女孩的緝捕就能鼓勵蓋倫合作。當然,蓋倫永遠不會承認這點,但如果確認女兒在帝國手中,他就能獲得安撫。
相反地,如果蓋倫清楚知道誰救走了琴,昆尼克應該見好就收,利用「帝國干預」這件事來逼他合作。
昆尼克意識到,這一切都可以晚點再說。他太忙於這項任務,還沒好好享受這次勝利。
經過漫長搜索後,蓋倫終於回到他手中。科學方面的挫折、困擾昆尼克的團隊已久的工程問題,很快就會解決。來自威爾霍夫‧塔金那種角色的無盡騷擾──那些官僚根本不瞭解昆尼克這些成就多麼重要──也很快就會消失。這些都是值得慶祝的事實。
昆尼克對蓋倫微笑,深情地搖搖頭。「尊夫人會獲得緬懷紀念。我們一回到科洛桑就盡快舉行儀式。但在此同時……咱們來討論工作吧?」
蓋倫終於轉身,鄙視地看著昆尼克。
然後,幾乎難以察覺地,他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