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彩乃
「不是那麼壞的工作嘛。」
洋平用莫名高亢的聲音說道,死皮賴臉的視線就這樣釘在彩乃脣邊。不是、壞工作。彩乃用顫抖的聲音無力地複述一次,洋平露出游刃有餘的表情點頭一笑──怎麼、可能。彩乃也虛弱地回笑。洋平那充滿濃厚酒臭味的脣碰觸自己時,她突然想起剛才用同樣部位碰過的、陶器的光滑觸感。配著端上桌的料理,彩乃就這樣喝起對方勸進的日本酒。
小口小口地,舔舐般地喝著。
──十二月的東京。
被灌進大馬路的風吹得縮起脖子,環著雙臂的男女在選擇吃飯的店面時,來到位於青山一角、藝人們也很愛光顧的某家創作日式料理店。一道接著一道端上桌的料理,散發著高湯柔和纖細的味道。對彩乃來說,她並不覺得有多美味──像是墜落到搖晃的醉意裡──咕嚕。
她點頭答應了洋平的邀約。
「小彩,這種程度不算有喝酒喔。」
洋平嘲弄似地說著,彩乃無力地搖搖頭,說「不要再倒了」。總覺得從指尖到指甲,好像都灌滿了透明的液體。停下酒杯,她用力睜著眼睛盯住洋平。不勝酒力是正常的。彩乃畢竟才十九歲。「變成大人以後,應酬的機會也會變多,這種程度還好吧。」趁著興頭不斷勸酒的洋平,眼角瞇出皺紋,脣角卻微微露出猥瑣的表情。彩乃亂糟糟的胃發出痛苦的哀嚎。可是、還是去了。想要一點一點靠近此刻還無法碰觸到的、名為大人的怪物,像要把酒灌進喉嚨深處似地傾著酒杯,洋平用黏膩的視線很愉快地望著那樣的彩乃。
就這樣,蹣跚地拖著好奇心跟尚未穿慣的鞋,來到男人的房間。
──今天很冷。
感受到撫過身體的寒氣,彩乃用雙手抱住肩膀。她的故鄉在北國的港口城鎮。彩乃成長於釧路澄澈的天空之下,迎著略帶濕潤潮味的海風生活,應該很耐寒才對。所以,顫抖的或許是心靈吧──她這麼想著。脫下的衣服像蛻下的殼,冰冷地皺成一團扔在地板上。她橫躺在床邊,撿起單薄的洋裝重新套上。從床上爬起來時,幾乎已經要忘記的鈍痛疾走而過。看了一下自己的腳,泛紅的後腳跟已經腫了起來。彩乃彎腰輕輕撫摸積腫的部位。想到回去時也得穿那雙鞋,就覺得一整個討厭。看樣子,為了搭配服裝,選了這麼正式的細根高跟鞋實在是個錯誤。應該有把OK繃放進包包吧?確認過之前胡亂丟著的包包在沙發上,彩乃重新環視這個對一個人來說大到近乎寂寞的寬廣房子。
「這個房子裡的家具,全部都是手工製的。」
自豪的聲音從彩乃身後逼近。
「唔。」
手指一用力,體液噗嘰溢了出來。
男人滔滔不絕的熱切言論,像是在這猥雜都會的洶湧波濤中偶然傳入耳中的雜音,滑過彩乃耳際。
「能拿來當武器的東西最好都拿來用喔。」
武器──
對彩乃來說,所謂的武器就是年輕。在自己眼前的這個男性大人,一輩子再也無法回到那個時期。身體光滑、新鮮。水水潤潤,像新長出的綠葉一樣閃閃發光。這雖是她最貴重的寶物,但另一方面,這樣的她還無法分辨世間的酸甜之味,尚未成熟的自己會被大人趁虛而入。彩乃自己很清楚這一點。
即使如此,也只能賭一把了。
「可是,光著身體工作跟陪睡有什麼不一樣?」
沒有多想就把腦中浮現的話說出口,洋平嗤笑般地輕哼一聲。
「那種更累。」
──更累?什麼意思?
彩乃把充滿酒味的唾液和問題默默嚥了下去。
嘴脣相觸前聽到的那句話──小彩,要不要拍一支試試看?
AV。成人影片。
就體力而言,負擔比較重的應該是那個吧。不過,對於能否高明地掌握男人的舵桿、靈巧地操弄,或許有適合跟不適合之分。女人雖然擅長撒嬌,但不可能只靠這一點就輕易跨越人生。
彩乃重重嘆了口氣,洋平的手臂撒嬌似地從背後伸過來貼住自己。「結束了嗎?」洋平甜膩的聲音伴隨呼吸輕輕撫過自己的脖頸。彩乃用力抿著嘴脣,溫熱堅挺的欲望,透過洋裝傳了過來。她輕輕閉上眼睛。
適當撒嬌就好,在這個世間打滾時,精打細算處理事情的能力才是更重要的吧。然而彩乃並不知道該如何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
──不管是哪一種,都是未知的世界。
感受著下腹部久違了的余韻。那種收縮感,就像是子宮發出窒息的聲響,恢復成原來大小的感覺。
她無事可做,就這樣站了起來,拉開厚重的窗簾。
「哇、好漂亮……」
身在十五樓,夜晚的街景在眼前一望無際地開展。窗外的雲層厚厚地覆了上來,看起來好像快要下雨了。不停閃爍的紅色、橘色、白色燈光,像是暈染開來的水彩,在黑暗中虛幻地搖晃。像、夢幻一樣。她伸手撫上窗戶。
──我、醉得好厲害。
此刻的些許醉意,帶著愉悅的快感侵襲彩乃。平常的不安消失無蹤。語言再次從背後逼近而來。
「怎麼樣?這麼漂亮的身體,太可惜了。趁年輕時可以做很多事啊。大家不是都這麼說,要是那個時候這麼做的話就好了。」
彩乃回頭望著那個熟悉成人影片業界、自豪地說著話的男人。那只不過是在臉書上,以朋友的朋友身分聯繫起來的即時關係。現代化網路上的邂逅,朝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一切起因於國中時期的同級生。她上傳的照片tag了洋平,這個人,有某個地方吸引著自己。互傳了幾次訊息之後,不知不覺就見了面。一直到剛才,粗粗的呼息一直都在背上游移。
女人也會有不良意圖的──
或許應該感到羞恥才對。彩乃這麼想著,默默把這個念頭放在心底。
「這裡的房租要多少?」
洋平在床緣坐了下來,披著皺巴巴的睡袍,在自家優雅的房子裡露出怡然自得的模樣。
「妳覺得要多少?」
「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問啊……嗯、二十左右?」
「含地段費用,再加個十萬。」
「那麼貴?」
為室內染上淡淡色彩的燈光,讓彩乃身體顏色較深的部位透過衣服若隱若現。三十萬円。要是每個月有那一大筆錢匯進戶頭,應該用在別的地方吧,彩乃想著。可以在某方面大大改變自己。她隔著衣服的布料,輕輕摀住底下正在發燙的部位。
從高樓層公寓往下看,市中心的繁華街道閃閃發光,正因為如此,看起來就像瀰漫著煙霧一樣,街道的細部顯得模模糊糊。像這樣往下看,街道變得好小。被車輛尾燈填滿的道路,像紅色海星一樣盤據在市區裡。
在這裡,無法想起釧路的黃昏景色。
──自己來到了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
彩乃靜靜問道:
「一次多少?」
「妳是說拍一支片子嗎?」
「嗯。」
「……這個嘛。」
像是陷入沉思似地,洋平在菸灰缸邊緣輕輕彈著香菸(香菸牌子是Peace),煙灰落下。
「要看契約怎麼訂,如果是小彩的話,拍一支DVD,應該有幾十萬吧。」
「要做到什麼地步?」
「跟二到三人做愛、然後就結束了……總之、主要目的不是為了錢。」
彩乃輕輕縮起肩膀。外面的風從氣窗灌入,發出令人不舒服的悲鳴。總覺得,自己好像被這個男人看穿了一切。彩乃覺得羞恥,於是陷入沉默。目的到底是什麼?不知道。要是有幾十萬円的話要怎麼用,明明隨便想也可以想出一大堆,可是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這時,不知為何,腦中猛然冒出了比自己年長三歲的哥哥──天真無邪,永遠都那麼爽朗──平常的笑容。哥哥和姐姐都長得很好看,跟長相端整的爸媽非常相似。諷刺的是,不管是像沖繩的海洋、一片澄澈、彷彿可以把所有東西都吸進去的的大眼睛,或者是形狀整齊的英挺眉毛,就連跟小臉一點也不相稱的結實骨架,彩乃也通通都沒有遺傳到。
「只有妳是剖腹產喔。」
仔細把放著體操服的手提袋整理好,彩乃的媽媽──泉美像是拿出懷念物品似地輕聲說道。
像是被醫生用手慎重捧出來似地,彩乃誕生到這個世界上。跟哥哥他們不一樣,哥哥他們中途拉搭著腦袋,像潛水似地穿過通往外界,黑暗、狹窄的產道,好不容易才露出身體。而彩乃輕而易舉地就從深海來到地面。
看著哭得毫不費力的彩乃,泉美打從心底鬆了口氣。因為第二次生產時遇到難產,吃過苦頭,「不想再對身體造成負擔,選擇這個方式是正確的。」泉美笑著說道。「而且,妳出生時是倒胎。只有妳是這樣。雖然懷孕中期常有這種情況,但我每天不管怎麼樣變換睡覺的方向,妳的頭就是不肯下來。『不要、人家想要這樣被生下來!』總覺得彩乃好像這麼拚命叫著。如果不是這樣,媽媽不會選擇剖腹產的。」
出身東北名門,不管是露出笑容的方式,或是講話時的抑揚頓挫,都顯得拘謹有禮的那張嘴,像是在嘲笑彩乃似地微微咧開──彩乃眼底看到的是這種樣子。
──從那時起,命運就已經決定好了。
在三個小孩裡,泉美特別費心照顧彩乃,這難道不是因為同情彩乃的長相、覺得有罪惡感嗎──泉美該不會是有外遇吧。只有彩乃抱著這種不祥的疑問。
「妳老媽該不會外遇吧?」
男人若無其事地說出辛辣言詞,但彩乃不為所動。
「可是,我的小指跟爸爸很像。」
什麼跟什麼啊,洋平笑著吐槽,彩乃伸出雙手,把有著特別曲線、充滿特徵的小指給他看……總是在這種「就算相像也沒什麼好高興」的地方像爸媽。
「喔。」
「……我大概一輩子都沒辦法理解爸媽。」
用一種像是在翻動紙頁的樣子,刷啦地說出心聲。
不管做什麼都煞有介事,就連吃飯的側臉都很美麗,在這樣的一家人當中,自己就像是被天鵝生下來的鴨子一樣,彩乃背負著這種沉重的違和感活到現在。「沒辦法理解爸媽」這句話,讓男人嚇了一跳。
他把彩乃拉過來挨近自己。
「等今年滿二十歲以後就沒有問題了,這樣也不會觸法。」
──身體很漂亮,最好趁年輕時把能做的做一做,滿二十歲的話,不需要得到父母的許可,也沒有觸法的問題。男人接二連三說出的話靈巧地蠢動著,把彩乃包裹起來。
「這樣很拘束吧。小孩又不是為了照著父母的願望活著才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妳不覺得嗎?唸好的大學、找個穩定的工作、結婚當個好太太、早點生小孩,拼得要死要活。完全不知道那不是人生的目標,這就是被昭和時代徹底洗腦的想法。有時候我真懷疑,是不是一出生到這個世界上,腦袋裡就被植入了要我們強迫接受的價值觀。就像這樣,像機械一樣死板的是昭和時代的爸媽。明明是爸媽,卻像惡靈一樣附身,害小孩一輩子都很痛苦。想做的事,盡情去做不是很好嗎?」
彩乃咬著嘴脣,像是在忍耐什麼似的。想做、的事。就像往下望去的街道一樣,一直瀰漫著煙霧,其中到底有什麼呢,不要說探究了,就連去想都覺得可怕。認真唸書,成績優秀,從來沒有讓爸媽或老師們煩惱。在這方面,自己跟哥哥姐姐不一樣。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方法,既沒有寫在教科書裡,也沒有人會教導自己,就算照著校規或指導手冊努力唸書,未來也不會明確地浮現出來。
高中畢業之後,彩乃像是從釧路逃出來似地跑到東京。
這個春天之前,她都在市中心的美容專門學校唸書。並不是因為擁有值得追求的特殊夢想。只是,如果沒有找一個來到這裡的理由,總覺得弄錯地方、出生在充滿閃亮希望的那個家裡的自己,似乎沒辦法從詛咒當中解放出來。
「放輕鬆一點就好了,妳這個年紀,就算失敗了也可以重來。」
將近四十的男人,很羨慕似地撫摸著彩乃的肌膚。從大阪來到這裡明明已經將近二十年,卻還是改不掉方言的口音。之所以感受到帶刺的說話方式,也都是因為那種口音造成的。
被洋平的雙手抱住,十多歲的鮮嫩身體鑽到男人下方。這是今天第二次的情事。在高級的房間裡,只有床鋪嘎喳嘎喳地發出彈簧被擠壓的聲音。
「我也當過AV男星,不管幾次都可以馬上硬起來。」
彩乃吃驚地咦了一聲。
「你不只是做挖角工作而已?」
洋平雖然沒有很高,但肩膀相當寬闊,在床上的時候,看起來比第一次見面時還要健壯。摩挲著像粗大樹木一樣、經過鍛鍊的手腕,洋平執拗地用力把香菸按在菸灰缸裡。血管像抓痕似地浮了上來。洋平用食指點點彩乃的鼻子,彩乃像在呼吸似地嗅著他手指上的煙味。
那時,長長的舌頭突然竄了出來。在室內燈光的照射下,閃爍著令人不快的濕潤光澤。洋平的舌頭像蛇一樣嘖嘖舔著彩乃的脖頸,很高興地說:「看,我很行吧。」男人就這樣大辣辣躺著,得意地撥著長長的瀏海。他用刷得白淨的牙齒啃囁彩乃的脖頸。剛開始覺得癢,可是,接下來她知道對方正在用力。
痛。彩乃縮起腦袋。
「會有點痛,是因為愛情啊。」
莫名其妙的理由。
「我把妳介紹給石村。要是不喜歡的話,不要做就好了。但是,說不定小彩會一頭栽進這個工作喔。」
他誇張地睜開眼睛,說了聲:「好不好?」反應稍微浮誇是洋平的壞習慣。「……我再想想。」彩乃鑽進床上。空氣中散發著常見的廉價香水味。果然、還是好冷。她用雙手緊緊抱著身體,像挨近暖爐似地,往男人的腹側蹭過去。被咬的地方熱了起來。就像成熟水果慢慢腐爛一樣,總覺得身體一點一滴地被男人的毒所侵蝕。
窗外沙沙地下起雨來,下在瀰漫著霧靄的街道上。
2
柔柔射下的初夏陽光,照在冷冷流過住宅區當中的河川。
某個位於河邊、熄燈的攝影棚裡,彩乃和一個男人恰恰對上視線──是導演坂井。
從彩乃雙峰之間流下的唾液,閃閃發光。
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男星那個聳立的器官緩緩從自己身後進入。隨著對方規則的振動搖晃身體,彩乃慎重地往後望,小心不讓彼此接合的部位分離。鏡頭就在那裡。望著鏡頭裡層層的構造,自己映在鏡頭裡的眼睛,也正銳利地盯著這邊。哎呀,我看起來、是這樣啊。脣角像要融化似地、柔和地微微一笑,露出很上鏡頭的熟練表情。
架在攝影機前的圓盤型立燈靠近自己的臉龐時,彩乃覺得很熱。坂井微微張開的嘴巴動了一下,說很好。
「可以來點即興台詞。」
幾分鐘之前,坂井附在自己耳邊說道。
被對方往上頂,感受到壓迫著下腹部的飽脹感,彩乃「啊……」地叫著,發出更破碎的聲音。在男人越來越快的波動下,她的身體像是被用力拍打似地搖晃著。
「說要即興、該說什麼才好呢?」
「只要小彩用自己的嘴巴說明AV男星在對妳做的事就好了。」
沒辦法,只好搜索腦中想得到的、那些常見的淫詞穢語,喃喃地說出口。
「……等一下要從後面來。如果在地板上不舒服的話,可以移到沙發來。」
準備下一場時,對方先告訴她體位的順序。
像是繞著花瓣來回飛舞的蜜蜂一樣,攝影機的鏡頭舔舐過裸體的凹凸之處。
被誘惑似的的攝影機捕捉到的瞬間,彩乃總是習慣垂下眉毛。像是迫不亟待似地,男人腰部的動作一下子變得激烈,放在彩乃臀部的手猛然用力。
那時,男人用右手拍了彩乃的大腿兩下。
──那是,兩人的暗號。
配合男人的喘息聲,彩乃綿軟無力地把身體往前傾,大量液體從尾椎附近飛濺開來。像恍恍惚惚、毫無生氣的人體模型似地,兩跎白稠的精子流淌出來。
「卡!」
隨著坂井的聲音,原本關掉的空調又重新打開,交談的聲音讓攝影棚像學校的午休時間一樣熱鬧,柔和的時間開始在室內流動。
──啊啊,果然。
對方射出來的東西,質感濃稠,與其說是液體,不如說是白濁的膠狀物。男人迅速抽了幾張衛生紙擦拭彩乃的臀部,把保特瓶和紙杯遞給彩乃。彩乃輕輕漱口,唰啦唰啦地漱著,在放著男人用過的衛生紙團的紙杯裡,把充滿大量精子的唾液吐了出來。
「痛不痛?」
很自傲地說自己一年上過一千個女人──的確都有認真地工作,但有時也無法讓人感到舒服。然而,男人對這一點並沒有自覺。彩乃直直盯著他曬黑的指尖。指甲細心地磨過,像是塗了護甲油似地,保養得非常光滑。指尖部分看不到白色指甲,短得讓人幾乎覺得已經貼到肉,指尖黏糊糊地沾著彩乃的體液。彩乃下意識地瞥開視線。
「我是『鐵鰻』,很可以的。」
這個比喻的意思是「像鋼鐵一樣的性器」。
「好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