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這是一則圍繞著某首歌曲的故事。
犍陀羅。
那是一個,任何夢想都能實現的地方。
是人人都想前往,但遠在天邊的理想國。
我――我們一直在尋找。
任何夢想,都能夠實現的地方。
第一章
1
「――東京。」
生涯輔導室寂若死灰。放學後走廊鬧哄哄的,聽得到歡快的說話聲與笑聲,然而這裡卻非常安靜。自己的聲音彷彿被吸進了天花板、地板,以及塞滿文件的櫃子裡。
「我要去東京。」
果不其然,老師盯著葵的生涯規劃調查表,臉上流露出些許詫異。老師所戴的眼鏡好似反映了他的困惑,鏡片反射著白光。
「相生……我明白妳要去東京,但妳並不打算升學吧,是要就業嗎?」
「我要邊打工邊玩音樂,靠樂團紅遍天下。」
葵單肘拄著桌面,細細琢磨般一字一句地說。
這回老師很明顯的皺起了眉頭。
「樂團?成員有誰?」
「我一個人。」
光是沒挨罵、沒聽見嘆氣聲,或許就該值得慶幸了。老師一副拚了老命忍著頭疼的表情,接著又問了葵幾個問題。那副口吻就像是要勸她「妳才高二而已,還有一年的時間,希望妳務必重新考慮」。葵心不在焉地望著從老師背後的文件櫃露出來的紙張。
最後,老師喃喃說著「那就填就業……」,在調查表裡寫下這兩個字。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聽得葵有種心煩意亂的感覺。
「好,下一位。」
在葵離席拿起書包和貝斯琴盒的同時,老師喊了聲「大瀧同學,請進――」,叫下一位學生進來。
開門走進來的人,是跟葵同班的大瀧千佳。她以手指捲弄著不知是不是染過的亮色頭髮,瞄了葵一眼。兩人四目相對。
葵一言不發地調整背著的貝斯琴盒位置,然後迅速閃到一邊,讓出通往門口的路。她沉默地大步走出生涯輔導室。
「……怎麼有股壓迫感呀。」
儘管清楚聽到了這句話,葵卻沒有回頭。
門要關上時,葵聽到千佳說:「我要嫁人!」她的嗓音就好比甜死人的碳酸果汁,是那種喝了以後砂糖會沾黏在牙齒上的甜膩。
「雖然人家現在還沒有對象~~」
想必老師此刻的表情,就跟聽到葵宣示「要靠樂團紅遍天下」時一樣。儘管葵在心裡嘀咕「拜託,別把我們混為一談」,但對老師而言肯定是沒有差別的。之後,老師一定也會在她的調查表裡填入「就業」吧。
葵一路上都沒跟任何人交談,默默來到鞋櫃區換鞋。
放學後的校內熱鬧喧騰,操場傳來運動社團的吆喝聲,還聽得到管樂社的合奏與合唱社的歌聲。就連鞋櫃裡那些五顏六色的鞋後跟,看上去都有些歡欣雀躍。
一點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情!葵險些把這句話罵出口。
走出校舍時,一輛象牙色的吉姆尼正好從正門開進來。
葵的姊姊――茜,坐在駕駛座上向她揮手。
「生涯規劃面談結束啦,辛苦妳囉。」
打開車門的當兒,茜輕輕甩動頭髮對著葵笑道。
或許是戴著圓框眼鏡的緣故,茜的表情看起來總是很溫柔沉穩。跟剛才對談的老師臉上那副冷冰冰的眼鏡正好相反。
回想起老師板著的那張臉,葵不發一語地坐進副駕駛座。
「越接近年底,市公所也越來越忙碌了。下個月可能沒辦法來接妳了。」
車子駛離學校後,茜隨即這麼說道。葵忍不住回了一聲「咦――」。
「從我們家走到學校,一個小時綽綽有餘啦。」
茜任職於市公所的市民生活課。今年三十一歲,擅長做菜,任何家事都做得無可挑剔,不過目前仍是單身。
「再說現在正是好季節,邊欣賞紅葉邊爬山不是很棒嗎?」
遇到紅燈,車子停了下來。葵突然抬起頭,只見附近民宅的庭院前面,樹木都染上了豔紅的色彩。秋天來臨了。前陣子積雨雲還霸占著天空,季節卻在不知不覺間已轉為秋天。
再過不久,高二這一年就要結束了。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年,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號誌燈轉為綠燈。車子載著姊妹倆穿過市區,朝著紅、黃、褐三色交雜的山巒加速。
「啊~~可恨的山~~」
葵脫掉鞋子,在座椅上屈膝抱住雙腳。額頭抵著膝蓋扭了扭後,她瞪著逐漸接近的山巒。
葉片轉紅的樹林,以及看上去有些矜持的群山,都令她覺得可恨。
原因不光是懶得走路上學而已。
「說到底,盆地這種地形就跟被牆壁包圍沒兩樣嘛。」
葵居住的秩父市,是一塊四面環山的盆地。雖然夏天溼度不高,住起來似乎比較舒適,但熱起來還是很熱,到了冬天又冷得要命。
前後左右都是山。染上秋色的山巒層層疊疊連綿不絕。若不翻山越嶺,哪兒也去不了。
「我們被關在巨大的監獄裡。」
「出現了――!葵的中二歌詞!」
看著茜咯咯笑著的側臉,葵不高興地鼓起腮幫子。儘管如此,茜依然笑個不停。
「隨便妳怎麼說。總之,我要離開這裡。」
葵撇頭望向車窗外。這時,車子正好開到橫跨荒川的佐久良橋。這條荒川南北貫穿秩父市,最後流入東京灣。
他們被關在這座監獄裡。明知道這個地方也跟東京――跟外面的世界相連才對,自己卻出不去,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那條荒川。
茜看著葵。她那副瞇起眼睛有話想說的表情,倒映在車窗玻璃上。葵依舊抱著雙腳,裝作沒注意到。
「――奇怪?」
往自家的方向爬了一段山路後,茜突然停車。
位在坡道上的某棟房屋前面,停著一輛廂型車。認識的大嬸們正把東西堆放在廂型車的貨廂裡。
茜打開車窗,親暱地喊了一聲「大家好――」,她們隨即一同看向這邊,笑著回答:「妳們回來啦――」
「妳們在做什麼?」
「今晚的集會,正道叫來太多人了。坐墊和桌子不夠用,所以我們現在正要從山口家搬一些過去。」
語畢,大嬸們舉起手上的坐墊示意,茜見狀立刻下車。
「啊,我來幫忙吧。葵,妳也快點過來。」
見茜對自己招了招手,葵含糊地應了一聲「嗯――」,然後穿上鞋子。她聽從指示,從附近民宅的客房搬出坐墊。一抱起厚厚的舊坐墊,便聞到一股灰塵味與霉味混合起來的臭味。地區的集會平常都是在公民館舉行,這次的出席人數居然多到需要這麼多的坐墊,到底是想討論什麼事情呢?
「不好意思喔,耽誤妳們回家。」
茜一面將折疊桌堆放在廂型車的貨廂裡,一面愉快地跟其中一名大嬸聊天。
「別客氣,反正我也要出席集會。」
「對了,小茜,妳要吃梨子嗎?」
「咦?我要吃我要吃――!」
啊,今晚的飯後甜點會出現梨子吧……葵心想,這時背後有個人對著她說:「真是個好姊姊呢。」
「茜真的是一個好姊姊呢。」
一名大嬸抱著坐墊,面帶微笑注視著茜。
她瞇著眼睛,彷彿是在看著自己的女兒。
「要感謝姊姊喔,小葵。」
笑咪咪地對葵這麼說後,大嬸便走掉了。葵看著那道似乎毫無半點惡意的背影,內心自然而然冷了下來。
茜是個好姊姊這一點,自己最清楚不過了。
畢竟,自從雙親因車禍去世後,一直都是茜在照顧著葵。每天幫年紀還小的葵做飯的人,是當時就讀高中的茜。葵就讀高中後,每天像這樣開車接送她的人,以及當葵堅決表示高中畢業後要去東京時為她操心的人,也都是茜。無論是本該由父親來做的事,或是本該由母親來做的事,全都由茜一肩扛下。
耳邊傳來茜的笑聲。她愉快地跟大嬸們聊著天,搬著剩下的坐墊往這邊走來。
她知道,自己應該要感謝茜。她也明白,周遭的人為何想對她說「要感謝姊姊」這句話。
知道是知道,但――她卻不由得想將對方拋來的「要感謝姊姊」這句話,狠狠地一巴掌打下來。
葵不知該如何稱呼這樣的心情。
多虧眾人連忙搬來坐墊與桌子,總算趕在晚上集會開始前做好準備。五十多名町內會的成員擠在公民館的寬敞和室裡,嘰哩呱啦的說話聲都傳到走廊上了。這次的出席人數是平常的一倍以上。
葵將裝著熱茶的茶杯放在托盤上,然後送到和室裡。茜接過托盤,將熱茶分送給每個人。每次遞茶時茜都會歡快地與對方交談,而且都會笑到肩膀抖動。即便是索然無味的閒聊,她一樣笑得讓葵不禁想問「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擺在和室內側的白板上,寫著「第一屆音樂之都嘉年華」這幾個大字。這次之所以集合這麼多人,看樣子就是為了這場音樂祭活動。
「哎呀――,我還是希望味噌馬鈴薯的攤位,口味可以多點變化。例如在味噌裡加入柚子或七味粉。」
在一片嘈雜聲中,這句話清晰地躍入葵的耳中。
中村正道坐在白板旁邊,熱情地對年長的歐吉桑們發表他的意見。他跟茜同年,今年三十一歲,是市公所觀光課的職員。
順帶一提,正道是茜的高中同學。除此之外,他還離過一次婚。
「可是啊,這麼做真的能吸引人潮嗎?」
某個歐吉桑這麼問正道。身穿秩父市公所夾克的正道,張大嘴巴扯開嗓子回答:
「大叔,你在說什麼喪氣話啊!這裡的觀光客都被市區搶走了不是嗎,我們得趁這個機會給他們重重一擊!」
正道特地站起來,握拳往上一揮。和室裡沸反盈天的熱度,自然而然匯聚到正道這邊。町內會的成員紛紛看著正道、白板或是發到手上的資料。
「是啊,如果不抓住這個大機會可是我們的損失。畢竟在觀光課上班的正道都特意幫忙了。」
坐在正道旁邊的男性唱歌似地這麼說,周遭的歐吉桑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啊」。
正道擁有這方面的才能。雖然他不擅長使喚或領導其他人,卻能像一陣狂風般,靠熱忱與氣勢推動大家「做這個吧」、「試試這個吧」,讓周遭的人沒來由地湧現幹勁。
四處分送茶水的茜,看著朗朗高談的正道微微一笑。
「對了對了,市公所內也有傳聞說,這次爭取到不少這個呢~~」
茜以拇指和食指在胸前比了個圈,面露別有深意的笑容向周遭擺出錢的手勢。
「茜,妳別散播謠言啦!」
正道連忙跳出來澄清。「什麼,原來是謠言啊?」、「不是花了不少錢嗎?」之類的話音此起彼落,正道更加大聲地辯解:「不是這樣的!」
葵一聲不響地走出和室。明明沒開暖氣,和室裡的空氣卻又悶又熱。這樣的溫度讓人不太舒服。
回到廚房一看,瓦斯爐上的煮水壺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正嗣坐在水槽旁邊的地板上操作智慧型手機,大概又在玩他喜歡的遊戲吧。
中村正嗣是正道的獨生子。目前就讀小學五年級,長相卻跟父親神似到令人發笑的程度。
和室那兒依然聽得見正道他們的討論聲。
「不要只是從外地找來歌手或樂團,一定要有本地的元素……」
看樣子,這個「音樂之都嘉年華」是場規模相當大的音樂祭活動。據說會邀請登上紅白歌唱大賽的知名演歌歌手,還會請對方寫一首融入當地特色的地名歌等等,計畫聽起來相當宏大。接連有人提出「已經邀請了嗎?」、「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吧?」之類的問題。
爭取到不少經費這件事,看來未必是玩笑話吧。
「小葵,妳也參加如何?」
葵關掉爐火後,正嗣忽然這麼問道。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手遊上,忙碌地動著左右手的指頭。
「如果只是用來振興城鎮,那就算不上音樂了。」
葵一面將煮沸的熱水倒進茶壺裡,一面回答正嗣。她清晰地想起和室裡的悶熱空氣。
「音樂是用來欣賞、使人快樂的不是嗎?假如音樂蒙受痛苦,那就該寫成音『苦』了。」
「妳或許覺得自己剛才講了一句至理名言,但我完全聽不懂妳在講什麼。」
正嗣以毫無起伏的聲調不客氣地這麼說。葵對著始終低頭玩手機的正嗣「哼」了一聲,把煮水壺放回瓦斯爐上。廚房響起金屬與金屬碰撞的鏗鏘聲,聽起來意外的大聲。
煩躁感不斷地湧上心頭。老師那句「那就填就業」、千佳那句「有股壓迫感」,以及附近大嬸那句「要感謝姊姊喔」,全都令她心煩不已。
葵氣得撇著嘴,把手伸向一直在打電動的正嗣,以拳頭狂轉他兩側的太陽穴。「好痛!痛痛!痛死啦!」正嗣痛得雙腳亂踢,慘叫連連。
「不管怎樣,這個地方一定能靠音樂脫胎換骨啦!」
正道的說話聲再度傳入耳中。有辦法脫胎換骨的話就隨你去改變啊!葵在心中罵道。
時間已過了晚上七點,眾人仍在熱烈討論音樂祭的內容。氣氛已變得跟宴會沒兩樣了。
葵在擺著一大堆鞋子的玄關換好鞋後,跟正嗣一起離開公民館。
「葵、阿嗣!」
背後傳來正道的呼叫聲。葵停下腳步回頭一看,發現正道從玄關探出頭來。他急急忙忙穿上鞋子,朝兩人跑了過來。
「啊――妳今天……呃……也要在祠堂練習嗎?」
正道撓著肚皮,有些難以啟齒地問道。
「嗯。」
「練習到九點為止喔?因為妳的貝斯,低音聽起來莫名響亮,讓人毛骨悚然。」
正道瞥了一眼葵背著的貝斯琴盒,很沒禮貌地這麼說。
回嘴也只會令自己不爽,於是葵直接轉身走人。
「我家有隔音室喔。」
剛走了一、兩步,正道就冷不防這麼說。
「什麼?」
葵再度轉身看去,這回正道轉而搔著後腦杓。他的嘴巴呈倒V形,臉頰微微泛紅。即使光線昏暗也看得很清楚。
「妳……想不想有個姊夫?」
正道用的是緩慢地將球投過來似的說法。葵沒傻到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簡單來說,意思就是正道與茜要結婚。
「……啊?」
儘管如此,葵也只答得出這一個字。正嗣聳肩說:「爸爸,別突然逼問人家。」這下子真搞不懂誰才是兒子,誰才是父親了。
葵吸了口氣。自己又不是出席集會的那些歐吉桑,絕對不會上正道的當。
「我才不會把茜姊交給離過婚的男人。」
葵撂下這句話。大概是不想聽到「離過婚」這三個字,正道懊惱地捶胸頓足。
「我可是被前妻戴綠帽的受害者!是清白正直的失婚男!」
「關我什麼事。」
什麼清白正直的失婚男。還有,別在兒子面前講這種話啦。
葵瞄了正嗣一眼,只見他一臉無奈地跟在自己身後。
「啊、喂!葵!」
正道仍在後方嚷嚷著。葵並未停下腳步,只回了他一聲:「嗯――?」
然而,緊接著躍入耳中的詞彙――名字,卻讓她的雙腳無法動彈。
「……妳還記得,慎之這個人嗎?」
這個令人懷念的名字,當即令小腿肚緊繃僵硬。奇妙的緊張感,自小腿肚蔓延到全身。
「哦……隱約有點印象。怎麼了?」
葵依然背對著正道回答。其實,她是轉不了身。
「啊,沒有啦……不記得的話就算了。」
正道又叮囑一遍「如果要練習,最晚九點就要結束喔」,之後就返回公民館了。葵帶著鼻音「哼――」了一聲。
自己既不記得,也沒什麼興趣。
她以這聲「哼――」來表達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