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 第三部（二）

◆第一章　請君入甕◆

袁宏道掙扎著醒了過來，後腦杓一陣劇痛，他不知道自己身處在什麼環境之中，常年潛伏在敵對勢力裡的生涯，讓他習慣了無時無刻的沉默。

和王啟年一樣，這位監察院官員其實心中也有無數疑惑。半年前皇帝對永陶長公主第一次動手，袁宏道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是監察院之所以能夠在半個時辰內就把永陶長公主那些明面上的勢力一掃而空，依靠的正是這位所謂的信陽第一謀士。

令袁宏道這半年裡一直不解的是──在那次行動後，自己本來應該脫離無間道的生涯，依據院務條令，選擇一個山青水秀之地光榮地退休，可是從別院逃出來後，在那個小院子裡，言若海讓他回信陽。

回信陽！

永陶長公主的信陽謀士僥倖逃脫了監察院的追殺，按理講應該是要回信陽，可是袁弘道卻從監察院的這個指令中嗅出了別的味道。

如果那一夜雷雨之後，永陶長公主註定垮臺，永世被幽，那陳院長還喊自己回信陽做什麼？

朝廷……究竟在想什麼？自己回信陽又要做什麼？袁宏道在那幾個月裡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而當永陶長公主輕鬆自如地透過別院的侍衛，向信陽傳遞她的計畫，並且逐步將信陽的班底轉移到京都之後，他終於明白了一些。

監察院從行動的一開始就知道，永陶長公主不可能被完全打倒，或者說，皇帝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讓永陶長公主永無翻身之力，所以才會讓他這個釘子依然回到信陽，等待著永陶長公主的召喚，等待著那一刻的來臨。

好了，皇帝去大東山，遇刺了，京都裡亂了，太子要登基了，永陶長公主聯絡著軍方準備造反了……就算永陶長公主在謀劃大東山之局時，沒有讓袁宏道知曉，可是後來這些事情，袁宏道都是親自參與，早在永陶長公主的謀略之初，便已經知道了消息。

似乎自己應該發揮慶國第一間諜的本事，可是在此時，袁宏道卻驚駭地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將情報傳遞出去，無法通知監察院！

所有的管道在一瞬間內失效，單線聯繫的橋梁神不知、鬼不覺地斷掉，袁宏道無法聯繫到言若海，更無法聯繫到陳萍萍。而他這種層級的間諜，更不可能直接衝到監察院裡去大喊。

所以他面色平靜，內心卻是驚怖不安，他不知道監察院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種不安的狀態，一直維持到范閒終於暴起突襲宮中，開始用手下的武力掃蕩京都裡的反對力量，才稍稍安定下來。

袁宏道暗中配合著監察院的行動，讓永陶長公主暫居的別府被攻占，然而他卻知道，范閒已經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所以在最後一剎那，他冒險對那位監察院官員喊了出來。

他不信任任何人，但相較起來，如果聯繫不到陳萍萍和言若海，在整個朝廷之中，他最信任的便只有陳萍萍的接班人，那位小范大人。

可惜他不知道沐風兒是一個怎樣脾氣的愣頭青，所以慘被一拳打倒。

袁宏道平伏下呼吸，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身處皇城之上的角樓中，而他的身前，是一位英俊的年輕人，正滿臉憂慮地看著自己。他知道這個人的身分，雖然不清楚對方為什麼會在如此緊張的時刻，親自提審自己，卻是直接開口。

「張鈁是長公主的人。」

范閒點點頭，沒有說什麼。十三城門司統領，張鈁字德清，世人所以為的道德清明、忠心不二的人物，竟然是永陶長公主的人，這個事實足以震撼所有人，卻無法在他已經有些無奈的心緒上加上太多愁思。

言冰雲沒有回來，院中負責看風的官員也沒有回來，城門司那處一定有問題。

可惜的是，這個叫袁宏道的人醒來得太晚了。

范閒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天色已近黎明，十三城門司失守，葉、秦二家的大軍不知何時進城，當此緊要關頭，他本來應該想不到這個叫袁宏道的人，只是看著那些在太極宮裡休息的大臣，正滿心無奈的他，忽然想到岳父大人在梧州時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一代奸相林若甫，此生在朝中所忌者三，除了陳萍萍與范建外，便是那位領軍的秦老將軍；而這位權相對范閒認真說過，他在朝中的門生底牌，不會給范閒，以免木秀於林，被狂風吹倒。

除非……新皇即位之時。

如今慶帝已喪，范閒在京都幫著三皇子大搶皇位，所以京都裡那些林若甫派的文臣，才撕去了偽裝，站到范閒的身後，跟著胡、舒二位大學士，阻止太子登基。

范閒在心裡想著，自己這位岳父聰明一世，掐算時機真是極準，只是不知道這次會不會成功。

然而林若甫最後說的那句話，一直讓范閒記得很清楚。

$「如果日後京中真的亂了，或許袁宏道可以幫助你。」$

林若甫早在一年之前，便算出了大東山一事，范閒對於他的眼光佩服到五體投地，所以對於他支的這個招也沒有忘記。當自己陷入一種無法解脫的危局之中時，范閒馬上想到了那位永陶長公主手下的信陽第一謀士。

果然沒有錯，這位袁弘道竟然是監察院插在信陽方面的釘子！這個事實讓范閒震驚，旋即苦惱起來──如果早一步知道城門司的問題，自己和大皇子何至於如此被動，終究還是晚了，這終究還是命的問題，自己的好運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袁宏道盯著范閒的雙眼，說道：「為什麼我一直聯繫不到院裡？」這話語雖平淡，內裡卻是無盡的憤怒，毫無袁弘道往日裡的灑脫。他手中有著永陶長公主方面珍貴的情報，卻無法提供給監察院和朝廷，對於慶國和皇帝的忠誠，讓袁弘道感覺到一絲極大的古怪，從而憤怒起來。

范閒沉默著不知如何言語，如果可以的話，他也願意此時親自問一問陳萍萍。

晨風吹入高高皇城的角樓裡，颳得昨夜裡的血腥味道漸漸淡去，京都民宅裡的焦糊之味也聞不到了，只是那些可憐的民眾依然不敢出門，驚恐萬分地關著門，躲在自己的床上，祈禱著這些大人物殺伐的遊戲能夠快些結束。

嗚嗚嗚嗚……皇城之上號角連連，聲音極為雄渾有力，不知能夠傳到多遠的地方。

范閒站在袁宏道身邊，面色平靜，說道：「京都守備師要到中午才能入京，秦、葉二家還要三天，我們如果動作快，還是可以把九座城門奪回來。」

袁宏道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旋即燃起憤怒的火苗，大怒說道：「難道院裡在守備師中無人？」

范閒心頭一驚，霍然轉身看著他。

袁宏道望著他一字一句說道：「秦家的軍隊連夜開進，離京都……只怕不遠了。」

范閒緊閉雙脣，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之所以知道城門司叛變的消息，他也並沒有慌亂，是因為他相信自己對於秦家的動靜能夠摸得一清二楚，只要大軍未至，憑藉著軍力更勝一籌的禁軍和監察院的殺傷力，自己還有時間重新奪回九座城門的控制權。

秦家大軍馬上便要到了？

言冰雲他老子就在秦家，怎麼可能會連大軍開拔的消息都沒有傳回來！

范閒走到大皇子身旁，說道：「收兵回宮，秦家的軍隊要到了。」

大皇子的眉頭皺得極緊，禁軍大隊剛剛出了皇城，又要收回來，卻是因為一個自己怎麼也不可能相信的消息。可是他知道此時最在乎的便是反應的速度，來不及和范閒商議什麼，深吸一口氣，讓身旁的親兵揮動手中的小黃旗。

黃旗一翻，皇城之上號角聲再起，嗚嗚嗚嗚……節奏漸起、漸緊，正從皇城中如幾條蒼龍般馳出的禁軍大隊驟聞號角回營之聲，不約而同地同時收縮隊伍，開始向著皇宮的方向回馳。而遠方已經深入民宅街巷之中的隊伍，也開始有了動靜。

范閒對身旁的下屬比了個手勢，那名下屬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令箭，發了出去，令箭在皇城前的空中炸出一道淒厲的聲音。

緊接著，樞密院處、監察院本部處、各部衙處、各要害街口處，均有令箭破空之聲響起，以為回應。

令箭落時，在京都的一千多餘監察院密探、官員聞令而動，消失在大街小巷之中。

不一刻，整座京都的街道之上，再也沒有看到什麼人影，尤其是經過監察院、樞密院直通皇宮的那條天河大道上，更是冷清得令人心悸，只有幾片猶有青色的樹葉，被一夜秋風緊吹，落了下來，在空曠的街道上翻滾著。

「不管太子是如何知道突襲的消息逃出去的。」范閒站在大皇子的身邊，說道：「但長公主出宮，明顯是有準備，她早就猜到我們會做什麼。」

大皇子皺著眉頭，居高臨下注視著整座京都的動靜，心裡分析著如果大軍入京，應該是從哪個方向進入，自己接下來應該怎樣做。

「我們所有的力量為了突襲，都殺了進來……而她卻是指揮著葉、秦二家的軍隊，施施然從我們無法控制的城門司中進來。」范閒平靜說道：「她把皇宮讓給了我們，再把皇宮圍起來玩……這算不算請君入甕？我本想腹中開花，四面燃火，沒料到這把火沒有燒到她，反而被她用一層紗就把我這朵花縛住了。」

范閒的手掌輕輕拍打著皇城堅固的青石磚，幽幽說道：「咱們終究還是低估了這位姑姑。」

永陶長公主知道范閒和監察院的優勢在哪裡，所以她甘願退了出來，讓范閒突入宮中，看似掌握一切。

然而如今宮中有太后、三皇子、宜貴嬪、寧才人與無數貴人，有胡、舒二位大學士，有無數忠於范閒的文臣、部屬。

這些人是力量，可也是負擔。如果范閒有一雙翅膀，那永陶長公主刻意留在宮中的這些人，就像是范閒翅膀上的鐵錘，讓他不得肆意飛揚。

大軍圍城，只怕也圍不住像范閒這種可怕的夜行高手，然而如今他肩負著慶國的傳承、宮中無數人的生死，范閒還怎麼逃，可忍心逃？

大皇子一直沉默著，間或發下命令，開始著手準備進行皇城堅守，準備一應器具，沒有多餘的閒心陪范閒在這種時刻聊天，因為他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一個怎樣的恐怖危機。

范閒木然地看著京都裡的一切，似乎看到了永陶長公主李雲睿那張美麗到極點的臉，正用一種嬌怯的目光望著自己，在輕輕地說道：「我的好女婿，我可為你準備了很多東西。」

他往皇城的宮中啐了一口，似乎要啐到對方的臉上，不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丈母娘在這些方面確實比自己要強太多。然而范閒在心裡想著，如果不是因為那些極其詭異的原因，自己此時也不至於會坐困皇城。

「能守多久？」他向大皇子請教。

大皇子面色肅然，沉聲說道：「皇城牆高，如果葉、秦二家連夜突襲，未曾攜帶大型的攻城器械，我可以守到最後一刻。」

身為征西軍大帥，大皇子此生不知經歷過多少血戰，所以面臨大軍逼京，他並沒有一絲驚慌。只是這句話裡的最後一刻，卻已經說明一切。

「長公主既然早有此策，葉、秦二家不至於沒有準備。」范閒低頭說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支撐數日，領軍打仗，只能靠你了。」

「支撐到信使通知各地駐軍和那六路總督來援？」大皇子掃了他一眼，不客氣地說道：「死了這條心吧，那些信使不可能還活著。」

范閒在心裡嘆了口氣，想到：「我等的可不是那些人。」

◆第一章　請君入甕◆

袁宏道掙扎著醒了過來，後腦杓一陣劇痛，他不知道自己身處在什麼環境之中，常年潛伏在敵對勢力裡的生涯，讓他習慣了無時無刻的沉默。

和王啟年一樣，這位監察院官員其實心中也有無數疑惑。半年前皇帝對永陶長公主第一次動手，袁宏道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是監察院之所以能夠在半個時辰內就把永陶長公主那些明面上的勢力一掃而空，依靠的正是這位所謂的信陽第一謀士。

令袁宏道這半年裡一直不解的是──在那次行動後，自己本來應該脫離無間道的生涯，依據院務條令，選擇一個山青水秀之地光榮地退休，可是從別院逃出來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