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殺鬼者
一百個故事 講述之際怪物已 潛伏等待
(江戶的川柳)
稱為血沫卻黏性過多的大紅色塊狀物,往那一帶內部四濺。
對方雙腳糾結,頭部不穩地搖搖晃晃。宛如老鼠和獅子和鱷魚混合而成的醜陋臉部痛得昏厥過去。帶獸味的呼吸,起泡的唾液,呻吟聲。因骨頭被壓碎而迸出一半的眼球,像是玩具動來動去。
男人心想「還滿牢固的嘛」。
大概是覆蓋頭部與背部的黑鱗的影響吧。實在是莫名其妙的生物。對準腹部攻擊比較好吧,就這麼辦。
視野的角落三道光拉出尾巴。鉤爪。男人輕巧後退,別說是窮鼠嚙貓,連個邊也沒沾著。
──碰。
巨大身軀飄浮在空中,幾秒過後腳邊因重量而變形。
淡紫色的內臟盛開,替染血的地板添彩。一面發出刺耳的垂死嘶喊,長出爪子的手一面痛苦掙扎。莫名其妙的那生物仰躺著陣陣痙攣,不久後便完全動也不動。
仔細看著這一切後,男人緩緩舉起右手。
舞臺兩側一聲鑼響,鐵絲網另一邊的觀眾席傳來沸騰的粗俗歡呼。
「來來來,各位覺得如何?剛才各位觀賞的是我們劇團的一大賣點。哭泣的小孩也會安靜下來的『殺鬼者』,所呈現的令人捏一把汗的拳擊表演。讓人情緒激昂,無需武器的恐怖實力!來來來,請給予熱烈的掌聲……」
無視講解師在說話,男人往舞臺左側離開。
最先抓住的是裝了冰水的木桶。拿起來從頭澆下,冰冷的水滴沖去牢牢地黏附於臉頰和上衣的血,感受到喉嚨一帶波動著的興奮逐漸退去。總而言之,今天也平安落幕了。
「辛苦了。」
靠在牆上抽著菸斗的團長,朝男人遞出手巾。
「雖然是挺漂亮的,不過再多讓對手有表現一點的話應該更受觀眾歡迎吧。先苦戰啦到處逃竄啦,然後爭取一點時間……」
「因為我是江戶人,所以毛毛躁躁的。」
男人邊擦帶青色的頭髮邊回答。
「說到對手,今天的那個是什麼呀?」
「那是精螻蛄。不是長了三根很大的爪子嗎?好像是在秩父的『掃蕩離奇』的淘汰區發現的,我用特別便宜的價錢買進。」
「明明老闆也是有眼光吧,每次都準備得挺好的。」
「那是因為呀,我有好幾條捷徑……先不管藝人的品質,論飼養的怪物數量,我們劇團可是東京第一名。」
「不好意思我品質差。」
「你在說什麼,你應該不是藝人吧。」
微胖的團長將菸斗拿離嘴巴,露出骯髒的紅色牙齒。
「你是怪物那邊的。」
男人沒回應,悠哉地揮了揮手消失在後臺。一旁,持續撞擊懸掛式油燈的羽蟲,氣力用盡墜落到地面上。
一邊走下通往休息室的階梯,一邊開心地哼歌。歌曲是即興的,因而敷衍又非常荒唐。每前進一步就緊接著高高低低的段落,腳踩著的木板發出擠壓聲令人不快地打岔。
噗呼噗呼呼嗯,嘰咿。呼、呼噗呼噗,嘰嘰咿。男人很中意不論怎麼踩任何地方都會發出糾纏不休的聲響的這座蒼老階梯。和這城郊的雜耍場很是搭調。
呼、呼呼呼呼呼嗯,嘰咿。呼嗯呼呼呼呼呼嗯,嘰嘰咿。從左開始依序解開裹著兩個拳頭的沾上紅色的髒布條。拿掉這最後一項,男人的身體內外就再沒能訴說方才的拳擊有多悽慘的物品。將布條揉成一團塞入口袋時,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轉移到上臺前曾大口喝過的瓶裝麥酒。應當還剩一半。雖然應該不夠到讓人能醉得忘記所有一切,不過至少能一解今夜的愁悶。這話不知是出自誰。
伴隨格外隆重的擠壓聲走完階梯。穿過寂靜無聲的狹窄通道,進入只以木板隔間的自己的房間。窗戶照入顏色和男人頭髮十分相似的月光。傾斜的衣櫃,堆積的成綑舊雜誌。男人說了句「哦,找到了找到了」,四散於桌上裝有麥酒的可愛小瓶子。接著──
「真是精彩的演出呢,『殺鬼者』。」
接著男人後方,出現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身影。
男人反射般地擺好架式。
對方並不是這雜耍場的相關人員。劇團雖聚集了見過一次就無法忘記的成員,但可沒見過這等美女的印象。
女人身穿袖子以帶子固定住的和服,配上西歐風格的圍裙,一副女僕模樣的打扮,露出和這充滿塵埃與黑煙的城鎮完全不搭調的──或者該說,宛如是在比此處更加嚴酷之地徹底失去多餘的感情──樸素而冰冷的眼神。梳整的黑色長髮非常美麗。右手拿著以布裹著似乎是晾衣竿的物品,左手很寶貝地抱著一個蔓草花紋布包成的包袱。看上去彷彿是從哪裡的貴族豪宅連夜逃來這裡。
「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喜愛你的人。」
女人回答。聲音遠比外表和口吻來得年幼。
「我不論如何都想直接和你交談。雖然冒失沒禮貌我還是在這裡等你。」
「是所謂的等明星出場嗎?」
「要說是的話也算是。」
「歌舞伎或曲藝場也就罷了,我可沒聽說過有人會在雜耍場這麼做。」
「既然如此那你就是第一個得到這種待遇的。真是太好了呢,『殺鬼者』。」
女人用藝名稱呼男人。知道這名字,表示她應當確實是觀眾當中的一人。說不定也混在今晚的觀眾席內。可是,究竟是從哪裡進到後臺的?後門應該有團長為了防止遭到搜索而新雇用的落魄相撲力士們當保鑣鎮守。
「您看過我的表演了?」
「是呀。今天第一次看。我的天呀,老實說超出我的預期。那個怪物你也能輕輕鬆鬆殺死,我真的很吃驚。這種才藝在其他地方應該沒得看吧,相信傳聞來到偏遠的東京一趟的確有價值。」
男人終於察覺到了,開心說話的女人嘴唇一點動作都沒有。若無其事環顧房間,但沒跡象顯示有其他人躲藏。
「看來您也是具備特殊才能的人,不過要是想加入我們的劇團,請您去找團長。」
「你說什麼?」
「意思就是,想來工作的話請去找團長……」
「哈哈。」
女人突然笑出聲音。不對,正確來說是發出像是笑出來的聲音。只有「哈哈、哈哈哈」的聲音笑著,她的臉部毫無任何變化。甚至連眨都沒眨一下,宛如玻璃珠的空虛眼睛直盯著起了疑心的男人。
「哈哈哈……呼。哎呀,對不起。不過我覺得你說話真有趣。確實我要是登臺表演,無疑會成為這裡最受歡迎的藝人。我眼前好像能浮現出混亂哭喊的觀眾席。」
「您要是最受歡迎我可傷腦筋了。」
「為什麼?」
「現在最受歡迎的是我,要是被取而代之我就沒立足之地了。」
「哈哈,那真不好意思。你愈來愈有趣了呀。」
「謝謝誇獎。」
儘管應和對方,卻覺得她不會如她所說那般受歡迎。不動口便能說話確實是適合表演,令人噁心的才藝,但有那麼一點不起眼──跟在眼前打死怪物相比的話。
男人拿起酒瓶,大口喝麥酒。
「要喝嗎?」
「不必了。我想喝也沒辦法喝。」
「是正在戒酒嗎?真了不起,可以延年益壽喔。」
「你真的很有趣呢。」
「我實在不懂您的笑點何在。」
「『延年益壽』戳中我的笑點了……不過,你是相反的吧?『殺鬼者』。」
女人冷不防這麼說的同時,男人正吞下最後一口酒。
「你的壽命感覺起來不太長。」
「那是因為……每天都幹那樣的事,哪天可能就被怪物殺來吃了。沒差,那也是一種所謂的才藝之路。」
「等等,等一下,你是想讓我笑成怎樣?就算你持續打贏也是快死了。而且那不是表演──至少,不是以假亂真或贗品。」
男人沉默地放下酒瓶。
彷彿是遭人從底下窺視臉部,有種實在是不舒服的感覺。
「因為我看多了自然有眼光,這種的我一看就知道了。你會不會有點混太多粗暴進去了?而且濃度還滿高的。光是那樣粗糙的收尾,你要保持理智也很辛苦吧。如果是在劇場每天這樣使用能力就更不用說了……你,再過不久就會被吞沒而亡。」
「……」
「你不想死吧?」
「您的真實身分到底為何?」
「我不是說過嗎?我是喜愛你的人。」
女人的聲音不再帶有先前那樣的諷刺。男人從正面看著女人,女人也回看男人。這時,她原本文風不動的黑色眼眸微微地搖曳。
窗外,傳來風聲。
「我是帶交易來給『殺鬼者』你的。我絕對不會讓你吃任何虧。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是如意好事。我擁有延續你壽命的方法。如果你願意答應接受我的請託,我就當成謝禮馬上讓你從痛苦中解脫。」
「請託?」
「是的。」
女人將左手抱著的包袱輕輕放到桌上,解開。鬆開的方布,四角輕輕地攤到桌上。
昏暗的月光中,包袱裡的內容物一出現,男人立刻倒抽一口氣。不知是幻聽還是真實,風聲轉強,彷彿耳鳴一般在極近的距離轟隆作響。
面對說不出話的男人,女人聲音泰然自若地繼續說道:
「殺了我吧。」
第一章 吸血鬼
吸血鬼們禁食的結果──
應該會產生鮮血所嘗到的,想被飲用的渴望吧。
應該會產生鮮血所嘗到的,想被放流的渴望吧。
應該會產生鮮血所嘗到的,想在曠野之中噴發的渴望吧。
(節錄自安德烈‧布勒東、勒內‧夏爾及保爾‧艾呂雅共同著作《施工中請減速》之〈白頁〉)
1
一八九八年,法國──
距離巴黎約四百公里的東方,和瑞士之間的邊界附近的城市裘爾乃是法國東部鐵道的終點。嚴寒的冬季氣候與河岸連綿的牧草地,毫無例外黯淡紅屋頂的家家戶戶。以地理或規模來看,和常見的東部鄉僻毫無二致的這座城鎮,實際上卻和人煙稀少或貧窮搭不上邊,而是以小有規模的區域城市之姿欣欣向榮。拜領先現代化早一步發展的鐘錶工業以及繼承傳統的乳酪產業之賜,而且,還有一位居住於市郊的奇怪資產家對各領域所提供的龐大支援資金的庇蔭。
那位資產家是,尚‧度舍‧戈達勛爵。
裘爾東側的森林又深又廣,但只要藉助鳥兒之眼從空中俯瞰那片森林,便能明白有座孤立於開闊空間似乎快倒塌的尖塔自森林跳出。據說是建造於十四世紀的古城。前述的戈達勛爵,目前與家人一同在這廢墟般的城堡度日。
曾在阻敵方面發揮功用的城郭為樹木吞沒,自豪聳立的圓形望樓如今也只剩地基暴露於風吹雨打中。唯一以建築物之姿繼續保有威嚴的,只有殘留於中心區域的宅第。然而連那宅第也是石牆上常春藤四處爬過接縫,伸展著放肆的觸手。頂著往日的貴族名號的花俏城名早已從裘爾市民們的記憶中消失,愈看愈煽動恐懼的外觀,讓現在人們稱此城為「瓦克特孚離」(Vague de folie)──波動的瘋狂之城。
說起為何富人一家居住在人們無意接近的這座城,理由簡單易懂,正是因為那「人們無意接近」。對他和家人們來說,比起稍微不便的住處,不引人注目,位於野獸棲息的森林附近,而且最重要的是位於城市光亮照不到之處──這樣的地點條件重要得多了。
順帶一提,為了戈達勛爵的名譽得事先說明清楚。他絕對不是討厭與他人來往的乖僻者,反倒具備了討人喜歡的紳士性格。
他非得居住於奇怪地方的原因並不是個人喜好的問題──完全,是種族特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