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累

１　小夜

「我希望在今年內結婚。」
晚餐時，他告訴了我這樣一句話。
不同於當初告白的時候，這求婚實在單調無味。我今天因為沒有工作，身上穿的是已經退色的黃色居家服，頭髮也只是隨便綁成一束。我真的不敢相信他為什麼偏偏要挑現在，對一個連唇膏都沒塗的女人講出這樣重大的事情。
然而我並不會因此認為他的意思是反正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乾脆就結婚吧。在他心中，想必不是要結婚或不結婚這樣單純的問題。
我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他和我交往並不是抱著遊戲心態。當他對我說出「希望以結婚為前提交往」這樣一句老掉牙的告白臺詞時，那一反他平常個性的不安眼神我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那樣搖擺的心情讓我有種充滿戲劇化的感覺。而現在的他對於和我共度人生的事情毫不感到猶豫。就好像眼前這些餐食的調味一樣，對雙方來講所有條件應該都齊全了。
「因為我覺得就算要結婚也需要一段時間做準備。」
「準備？」
「我希望向妳父母問候一聲，也要好好告知我周圍的人，讓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
原來他說什麼「今天是休假所以我來做飯」並幹勁十足地跑進廚房就是為了這個。餐桌上擺的都是我喜歡吃的料理。烤香菇甜蔥、青椒炒肉絲加上蛋花湯。有如禮服裙襬般飄逸的蛋花在碗中舞動，米飯在螢光燈的照耀下更顯得晶透白皙。
「今年內嗎……」
我如此含糊其辭，並裝出在思考的樣子把筷子伸向青椒炒肉絲。不鹹也不淡，味道剛剛好。
葉先生今年即將滿三十歲。考慮到他的年齡以及兩人近乎同居的現況，我也很清楚該是邁向下一步的好時機了。
從敞開的窗戶外傳來遠處的狗兒有如溶解在黑夜之中的嚎叫聲，也飄來帶有溼氣的綠草氣味。現在距離年底還剩下半年的時間。

男朋友用一點都沒有求婚感覺的方式向我求婚了。一個禮拜後，我將這件事告訴了我的好姊妹深鈴。我們見面的地點是她一直很想來看看的熱門時尚咖啡館。以白色為主要色調的店內到處可以聽到年輕女生們開心談笑的聲音，看到店員穿梭來回於那些女孩們之間。
「那妳不結婚嗎？」
「我是很想跟他在一起，可是又有點疑惑『結婚』到底是什麼？讓我很猶豫。」
「不過真虧妳可以用含糊的回應撐過那個場面呢。葉先生沒有感到受傷嗎？」
「嚴格來講也不算撐過那個場面啦。我只是……回了他一句『說得也是』而已。」
那就等於ＯＫ了嘛。深鈴如此說著並垂下眉梢。從高中以來一直跟我感情很好的她只要遇上感到傻眼的事情就會露出這個表情。她的眉毛原本已經有點下垂，像這樣又垂下眉梢就會給人很強烈的同情感。即使知道那是出自她的善意，但那表情還是刺痛了我的心。
對於我說出口的那句「說得也是……」，看來深鈴也跟葉先生一樣解釋為肯定的回應了。言外之意真的是很難傳達的東西。其實我的那句話中同時蘊含了肯定與否定的意義在內的說。
套在深鈴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今天莫名讓我感到刺眼。葉先生當時向我求婚之後，把一個裝有結婚戒指的小盒子放到餐桌上。然而我沒能收下那枚中間鑲有一顆小鑽石、設計很精簡的戒指。
我不知道自己二十三歲的年齡究竟適不適合結婚。自從就業之後我出社會還不到一年。雖然結了婚還是可以繼續工作，或許這並不是什麼值得煩惱的問題，但我還是沒辦法打從心底感到開心。
深鈴凸出的圓滾肚子撐起她身上的連身裙。當她剛才用那樣的孕婦模樣現身在見面地點的時候，我忍不住嚇了一跳。
立志成為作家的她是在幾個月前得知自己懷孕，甚至還半夜打電話來向我哭訴。對於同時面臨懷孕與結婚兩大問題的她，當時的我真的感到很可憐。
明明還那麼年輕。明明還有想做的事情。自己的夢想要怎麼辦？
對肚子裡的生命有辦法負起責任嗎？自己有辦法成為這孩子的母親嗎？結婚的對象選擇這個人真的沒關係嗎？那時的深鈴表現得非常苦惱。而我聽著她這些話的同時腦中也有想到萬一自己跟葉先生懷了小孩會怎麼樣，可是卻一點也沒有現實感。深鈴的丈夫剛開始雖然也感到震驚，不過那兩人後來在我不知情中做好覺悟，無論結婚或生產的事情都很乾脆地做出了決定。
如今我甚至對他們兩人感到非常羨慕。
「我從旁人角度來看你們兩個也覺得很登對呀。乾脆結婚不就好了？」
「我總覺得沒辦法想像。」
「他對妳那麼好，而且你們現在也幾乎等於在同居不是嗎？到底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就只是一直在想『結婚』究竟是什麼。」
「結了婚，有了小孩。家人就好像人生中找到的寶物一樣，光是有家人陪伴就能讓人感到有自信，能夠安心喔。」
「……」
「是婚前憂鬱症嗎？」
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心情被解釋成那麼簡單的一句話。自從深鈴決定結婚之後，我就發現自己對結婚這件事感到有些疑惑，卻又一直裝作視而不見。畢竟我總覺得自己的年齡還不適合結婚，也相信對方應該會等待我做好心理準備。但事與願違，葉先生想要為這個平穩而缺乏變化的生活告一個段落。
兩人結婚成為夫妻。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除非面臨逼不得已的狀況，否則我實在難以想像大家是基於什麼理由決定要結婚的。難道就像深鈴所說，是想要「家人」這樣一個讓人安心的關係嗎？
我對於自己和葉先生的未來還沒有辦法抱持確信。
店員這時走過來，深鈴便迫不及待地開心翻開菜單，詢問起這間店最受歡迎的餐點是什麼。她說過就算肚子變大了還是可以從事寫作工作，對於工作的熱情似乎並沒有消退的樣子。這麼說來，她剛懷孕的時候也完全沒有提過對於自己可能斷送夢想的不安。而且現在的她甚至比以前更加燦爛耀眼。
深鈴點了最受歡迎的巧克力蛋糕後，又附加詢問了店員是否有去咖啡因的紅茶。
「那我要蒙布朗蛋糕跟黑咖啡。」
我問起深鈴現在是幾個月，她便帶著慈愛的表情摸起自己的肚子，告訴我快要八個月了。
「差不多要對外出慎重小心了。等孩子生下來，該忙的事情忙完後，妳也來我家玩吧。」
「謝謝。我很高興妳來跟我見面，不過妳要把自己的身體放第一喔。」
就在我這麼表示時，深鈴忽然說出一句「啊！動了！」並把手放到肚子上感受自己孩子的胎動。她接著又問我要不要也摸摸看，可是我對於觸摸那大肚子不禁感到害怕，而說一句「沒關係，謝謝。」婉拒了。

想了再想，我還是找不出對於結婚的確信。尤其回到自己住的單人公寓時，就更缺乏對於結婚的現實感了。眼前盡是自己的東西。放了兩顆枕頭的床，白色的矮桌，以單身族來說有點大的電視，非我所好的包包，濺到醬油而留下污漬的地毯。這全部都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讓我感到很習慣。
拉開床下的抽屜櫃，可以看到葉先生沒穿過幾次的換穿衣物收在裡面。我又默默地把抽屜推回原處。
葉先生不太會到這房間來。但這並不表示我討厭自己的空間與他的空間互相混在一起。事實上我平常幾乎就像同居一樣生活在葉先生的地方，而他的房間到處都可以看到我的東西以及我的痕跡。
我為了轉換一下心情，把收在衣櫥深處的畫具拿出來放到桌上。在Ｂ４尺寸的素描簿上畫線時，鉛筆滑過圖畫紙的觸感教人感到懷念。以前我只要有空就會像這樣一直盯著紙張的說。總覺得在創作作品的時候是最能夠面對自己、理解自己在思考什麼的時間。因此我為了明白自己的感情，試著畫起一套禮服。
背部大膽地敞開，腰部的位置盡量提高。為了讓手臂顯得纖細，在袖子的部分畫上細緻的蕾絲。如果不希望讓裙擺過度展開而是漂亮地往下垂成直線，應該要用什麼樣的布料會比較好呢？我一邊想像一邊動筆，不知不覺間純白的背景中便出現了一名將頭髮整理成一束、臉上沒有表情的女性擺出回首的姿勢。
我沒有繼續細畫臉部的五官便把白色的壓克力顏料擠到調色盤上。然而就在那瞬間，我又停下了手。
純白色的結婚禮服也未免太拘泥於典型而刻板陳腐。對於無意間選擇了這個顏色的自己，我不禁感到一陣暈眩。
我拿起鉛筆，在平坦的臉上添加眼鼻。回眸一笑的人不是我。接著把剛才擠到調色盤的白色顏料塗在禮服上，為整幅畫做最後的修飾。
完成的畫面中是捧著淡紫色花束滿面笑容的深鈴。
「如果妳要辦婚禮，我希望妳會穿這樣的禮服所以試著畫畫看了。」
我將剛完成的圖連同這段文字傳給了深鈴。
「沒想到小夜會為了我畫結婚禮服，好感激喔～！雖然要等小孩生出來之後，不過如果真的能穿上這麼漂亮的禮服我會很開心！我甚至想把這幅畫裝飾在婚禮現場呢。」
看到深鈴天真無邪的回應後，我把手機畫面往下蓋在桌上了。

以前在咖啡店打工的時候，我記住了每天都會來光顧的葉先生的長相與習慣的點餐。從掛在胸前的員工證看起來，他應該是同一棟大樓的某間知名企業的員工。
「最大杯的黑咖啡，熱的，對嗎？」
有一天當他開口點餐之前我就將點餐內容脫口而出時，我頓時覺得自己搞砸了。我很擅長記住人的長相、名字與喜好，結果便習慣性地念了出來。
雖然打工前輩告訴過我把常客的習慣點餐記起來是好事，但以前有一次我做了同樣的事情時，卻被客人用很大的聲音嫌說居然把人家每次會點的東西都記起來也太噁心了。想到自己會不會又像那次一樣被客人用討厭的表情責備，我就忍不住低下頭，繃起肩膀。
「畢竟我每次都是點那樣嘛。」
然而我抬頭看到的卻是葉先生有點害臊的微笑。我結凍般僵住的身體彷彿頓時被溫暖的春日陽光融解了。
平順沒有皺紋的西裝配上整齊打結的領帶。細框眼鏡雖然給人正經八百的印象，不過當我和他眼鏡底下的柔和雙眼對上視線的時候，我很難得地感到動搖而別開了眼睛。
「不好意思。因為我記得所以不小心就說出來了。」
「真害羞啊……那麼就麻煩妳，老樣子。」
「謝謝惠顧。」
我在他點的咖啡杯側面寫上「對不起」並加上一個兔子插圖交給他後，他又向我說了一句：
「我第一次看到杯子上面畫了這個可愛的插圖呢。妳畫圖很棒喔。」
因為我很久沒有被人稱讚過自己的畫，於是開心得後來每次只要他來光顧，我都會在他的杯子畫上圖案並留下一小段訊息。當他問我是不是經常這樣在杯子上寫訊息或畫圖時，我告訴他要對其他客人們保密。小小的事情就這樣成為了兩人之間的祕密，讓我們忍不住相視而笑了一下。後來外帶用的咖啡杯就有如交換日記般將我們兩人連結了起來。
今天下午好像會下雨喔。
領帶有點歪掉囉。
你是不是剪頭髮了？
雖然在點餐時交談的話語不多，但他拿到杯子看到圖時的反應成了我的一種樂趣。每當他表現得高興時，總讓我有一種自己的存在得到認同的感覺。
不過我並不認為像他這樣認真工作的人會看上像我這樣沒有正業的打工族。我們之間終究只是客人與店員，僅此而已。
有一天，總是上午來光顧的他卻在傍晚時露臉了。
真是稀奇呢。我對他如此說道後，他接著便問起我今天會工作到幾點結束。
「如果不介意，要不要兩人下班後去喝個茶？」
聽到他這句話，我差點笑了出來。居然跑到咖啡店來卻問對方要不要一起去喝茶，這個人搞不好意外地是個天然呆呢。
「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事情……不過如果是明天就沒問題了。」
葉先生頓時放鬆原本緊繃的雙肩，輕輕推了一下眼鏡。
「……太好了。那妳明天幾點工作結束？」
「明天我下午六點下班。」
「我下班應該要到七點之後了。不好意思，可以請妳等我一段時間嗎？」
「好的，我會慢慢等。請你工作加油喔。」
「呃，那麼來一杯老樣子。」
「老樣子，是吧。」
在裝了黑咖啡的杯子上，我畫了他的臉並寫上自己很期待明天後交給了他。這天我才發現，他身上有一股麝香的味道。
第一次約會中，他喝著咖啡並有點緊張地告訴了我關於他的事情，而且對我這個人也抱持著興趣，完全不介意年齡或社會地位。他用直率卻又帶有些許不安的眼神告訴了我「不光是在店裡見面而已，我希望能和妳好好聊一聊，多瞭解關於妳的事情。」這樣一句話。不習慣面對那種直率態度的我，對他的視線不禁感到驚訝。雖然個性有點正經過度，但是那種會把心中的話直接表達出來，不會耍手段的特質讓我覺得或許可以相信他看看。
開始交往之後沒過多久，我就變得經常跑到他的家，沒有打工的日子也會做飯等待他回來。當我還是美大學生的時候，總是只會做給自己吃的簡單料理，因此讓自己以外的人吃我做的菜實在是很教人緊張的事情。雖然他總是會稱讚我做的菜很好吃，但一想到搞不好有一天會連那樣一句話都聽不到，我心中就會感到有點混亂。
興趣是登山的他有時候假日會跟大學時代的社團朋友一起去爬山，不過六日必定會留一天陪伴我。個性比我還要一絲不苟的他每次登山回來都會仔細把鞋子上的泥巴刷乾淨。而當我把陽臺傳來的刷子聲當成背景音樂為他泡咖啡的時候，就會聽見他或許是聞到香味而開心哼起鼻歌的聲音。
回顧自己和他這段以一對普通情侶來說算是順遂的生活，我忍不住會感慨原來自己也可以像一般人一樣享受戀愛。不知不覺間，兩年的歲月過去。從相處的時間以及他的年齡來想，會提起結婚的事情其實也不奇怪。
襯衫與領帶的組合，鞋子的排列順序，廚房用毛巾跟洗手臺用毛巾的區別，味噌湯的煮法，白飯的軟硬。他在很多細微的事情上有自己的堅持。當然我也是。一起生活的過程中雖然可以漸漸知道對方的「恰到好處」在哪裡，但終究也只能反覆一次又一次稱不上是說謊程度的小妥協。如此不知不覺間，就會變得連自己原本是怎樣都搞不太清楚了。我知道在這次的事情中同樣理解他的想法、配合他的步調，對於今後兩人共度人生上是不可或缺的必要行為，但我還是沒有辦法回應他說著「我愛妳」並對我伸出的手。每當聽到他那句話，我的心就會變得止步不前。

１　小夜

「我希望在今年內結婚。」
晚餐時，他告訴了我這樣一句話。
不同於當初告白的時候，這求婚實在單調無味。我今天因為沒有工作，身上穿的是已經退色的黃色居家服，頭髮也只是隨便綁成一束。我真的不敢相信他為什麼偏偏要挑現在，對一個連唇膏都沒塗的女人講出這樣重大的事情。
然而我並不會因此認為他的意思是反正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乾脆就結婚吧。在他心中，想必不是要結婚或不結婚這樣單純的問題。
我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他和我交往並不是抱著遊戲心態。當他對我說出「希望以結婚為前提交往」這樣一句老掉牙的告白臺詞時，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