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這孩子,是特別的喔。
無數張面孔正盯著他看。先後湊近過來,直到視野幾乎被填滿,然後又一一離去。
以往曾見過的臉,之後或許會看到的臉,一輩子無緣謀面的臉,許久以前便逝去的臉,在眼前浮現又消失。
自己宛如昆蟲標本般被釘在某處,動彈不得。他是個被單方面注視的存在。
你是哪邊呢?
一張陌生的面孔問他。聯繫著嗎,沒聯繫著嗎。
你位於何處呢?
過去嗎,現在嗎,生者的世界嗎,亡者的國度嗎。
遠處傳來鯨歌,那是求偶的叫聲。
──為何如此認為?也有可能是哀慟的號泣聲吧?
看著他的女人,嘴角撕裂至耳際,整張臉於是變成了嘴。她的口腔裡密密麻麻地布滿細小犬齒,一直延伸到喉嚨深處。伴隨令人不安的龜裂聲響,保護他的無形障壁遭到啃咬而粉碎,空氣中彌漫著臟器的腥臭。
星體爆炸的畫面映入眼中。能一窺這片土地最初誕生的、極微小的生命世界。
落入喉中,沾滿胃液,被蠕動的腸子來回擠壓,從肛門排出。海浪打來,沖刷著糞尿和汙血弄髒的裸露軀體。那軀體沒有手腳,只是一團肉塊。
一道特別大的浪頭在上方濺開,化為無數水滴,灑向其身。
他的肉體開始急速成長,仿佛淋過一場時間雨(Timefall)。眼、耳、口、鼻一一成形,手腳接連長出,變成了人。
──這孩子是特別的喔。
被某人抱著、受某人保護的感覺令他心安。然而──
抬頭一看,無數張臉孔又包圍了他。你位於何處呢?
被這麼問完,他才察覺自己的身體已消失無蹤。一股深不見底的焦慮如浪潮般洶湧而至。
夢境到此結束。
所以他醒了。
EPISODE I 山姆‧波特‧布橋斯
山姆‧波特‧布橋斯──
被人連名帶姓地呼喚,他醒了。眼前是一張女人的臉。
「你醒啦,山姆。山姆‧波特‧布橋斯。」
山姆反射性地拉開距離,同時回溯記憶。他記得自己為了躲避時間雨(Timefall),逃進了附近的一處山洞。想必是在卸下行李、讓身體稍事休息時打了個盹。
「對不起,」女人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
對方穿著一件能突顯身體曲線的黑色膠衣,脖子以下完全被覆蓋住了。
「妳在這裡幹麼?」
面對山姆的提問,女人輕笑道:
「躲雨,跟你一樣。」
他看向洞窟外,時間雨似乎早已停歇。陽光穿透逐漸散去的雲層,微弱地照射下來。看來在亡者被喚醒前,雨勢就已經通過了。
「我叫翡若捷。」
女人說著伸出右手,那隻手也被黑色手套包裹著。自己可能反射性地皺眉了也說不定──無意冒犯,只是在趕時間──為了如此解釋自己為何不回握她的手,山姆轉身背起放在地上的行李。
他認得那件膠衣上的標誌。一雙骸骨手掌,溫柔地捧起一件包裹的圖案。
「我聽說過妳。」
「哦,那還真榮幸。」
自稱翡若捷的女子吹著口哨答道。
「我也一樣,聽過你不少事蹟。山姆‧波特‧布橋斯──傳說中的送貨員。」
山姆裝作沒聽見,默默收拾行李。反正說是這麼說,這女人對我的事根本一無所知。
「要吃嗎?」
翡若捷冷不防將手伸到山姆面前。她的指尖捏著某種像是蟲子的生物,正一扭一扭地蠕動著。
「吃隱生蟲補身,時間雨不傷身。」
她將那儼然就是昆蟲幼蟲的玩意活活扔進嘴裡。隨後響起的咀嚼聲令人聯想到野獸進食的畫面,山姆不經意望向她。
「想來我這裡工作嗎?」
頂著一張人類女性的臉,翡若捷笑了。
「單槍匹馬在外頭闖蕩想必很辛苦吧?」
「我以為翡若捷快遞的員工已經夠多了。」
那是一家主要在大陸中部營運的快遞公司,也是國家體系崩潰後,隨即自發性地為災民運送物資、戮力支援重建工作的組織之一。有別於山姆這樣的個體戶(Freelance),它們憑藉大量人力及物力建構成的組織力支撐起這個世界,在國家喪失機能的當下,這類物流組織堪稱不可或缺。
「很多叛徒倒是真的。不少人都跳船的現在,我的組織已是風中殘燭。而且──」
她說著摘下了右手的手套。手部肌膚布滿無數皺紋和黑斑,宛如別人的手。浮腫而凸起的血管反襯著指頭的細瘦,彷彿出自一位數十歲高齡的老婦人。
「我自己也體無完膚。從頸部到腳都被淋濕過。」
瞇起雙眼看向遠方的她,也許是在強忍淚水。眼角和嘴角都沒有細紋,意思是唯獨黑色膠衣和手套下的肌膚,因為時間雨的關係而老化了嗎?
「我幫不上忙。」
雖不清楚她真正想表達的意圖,但誰也無法取回早已流逝、早已失去的時間。
「我只負責送貨,就這樣。」
翡若捷正準備開口回應,不料卻被打斷了。
『這裡是布橋斯中央配送。聽得見嗎?特約承包商山姆‧波特‧布橋斯,收貨人在等著收貨。』
山姆的無線電裝置發出帶著雜音的悶響。時候到了,我該出發了──山姆重新背好貨物,試圖無言地傳達這點。
「要進城嗎?」
說話的翡若捷也用單手提著小包裹,另一手則在不知不覺間撐起了一把傘。傘面並非圓形,而是星辰般的多邊形。
「雨雖然停了,還是得小心那些東西。」
她一邊旋轉著傘,一邊喃喃自語似的嘀咕道。山姆默然點頭,往山洞外走去。就在這時,胸前的口袋掉出了一張紙,翡若捷的聲音從急忙上前撿起的山姆背後傳來:
「被時間雨淋到的東西會加速老化,但它沒辦法沖掉一切。過去永遠不會消失。你也明白吧?」
山姆將紙片從翡若捷的視線下藏起。那是一張老照片,影中人除了比現在年輕許多的山姆,還有兩位女性。一臉尷尬的山姆,和一名笑臉盈盈的女子。另一位女性的五官因照片斑駁而看不清了,但山姆始終沒有忘記。那是一張他未曾擺脫,卻也無從挽回的容顏。
「我們會再見的。山姆‧波特‧布橋斯。」
摺好照片、塞進口袋的山姆轉過身去,而該處早已空無一人。
★ //中央結市
宛如魔法一般,那個男人從伊格‧法蘭克眼前消失了。
橫跨整個額頭的縫合疤痕,以及紅色外套的光澤,都還烙印在視網膜上。他知道這是幻覺,不過仍能感受到空氣中飄散著男人的體溫和汗味。透過光學立體成像建構出的那份存在感,就是如此真實。全像投影的人物確實地呼吸、凝視著自己的眼睛下達命令,彷彿親臨現場,栩栩如生。雖然那個男人的代號叫「亡人(Deadman)」,感覺有點諷刺。
關閉中央結市地底下的私人間(Private Rooms)房門後,伊格在空蕩蕩的走廊上開始奔跑。時間相當緊迫。
幾分鐘前,亡人的全像投影來到他的私人間。
『在住宅區裡發現了一具屍體。』
理了理紅色外套的衣襟,投影出的亡人如此說道。語氣十分平靜,但眼鏡後的目光卻透出一絲不安。
『抱歉,伊格。發現得太晚了,距離死亡已經過了近四十小時。情況緊急,能託付這重責大任的人就只有你了。』
全像投影的亡人低下頭,額頭上的手術疤痕被汗水浸濕。
『你是第二遠征隊的成員,而且正在為此做準備,這些總部都知道。這將是你在屍體焚化部的最後一件工作了,所以──』
我明白──伊格用眼神制止了亡人。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時間恐怕只剩下短短數小時,而屍體焚化部的人員編制過於吃緊。伊格在此處耽擱得愈久,整座城市及居民被徹底消滅的風險只會不斷攀升。
伊格沒有開口回答「了解」,而是指著牆上的設備,詢問是否需要帶上。亡人無語地點了點頭,這也意味著,本次運屍將是一趟相當嚴峻的挑戰。亡人對穿上制服、抱起裝備的伊格說:
『抱歉給你添麻煩,相對的,我們會派幫手過去。按照預定時程,對方應該馬上就會抵達配送中心。他的實績和能力我都可以擔保,想必能助你、和中央結市全體市民一臂之力。』
這片大陸上還有這麼了不起的傢伙嗎。伊格如此說道,並非出於嘲諷或什麼的,只是若存在這樣一個人物,能為這徹底陷入泥淖的世界做點什麼該有多好。
『資料(Profile)已經傳進你的終端了,晚點確認一下吧。檔名山姆‧布橋斯,那是他的名字。』
話一說完,亡人便從伊格面前消去身影。
身體能感覺到近乎靜音的馬達運轉聲和震動。坐在左側、手握方向盤的駕駛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伊格裝作沒發現,指示他將貨車開到裝卸專用閘門前。他和這名駕駛合作過很多次,兩人的職責,是將屍體從隔離病房運送至焚化爐。過程只要稍有不慎,不僅自身性命難保,還會引發牽連無數人的大災難。雖是一項宛如懸崖間走鋼索的危險工作,正常來說,至少都會有一段緩衝期,來避免情況惡化到足以致命。
但這次卻不是這樣。
沒有時間。不允許任何停滯。因為那將直接導致死亡。
卡車減速了,透過擋風玻璃,能看見一道人影。由於逆光的緣故,難以判斷對方的表情,但輪廓與資料中的男子十分吻合。
伊格指示卡車停妥並降低車廂高度,目光同時與人影交會。對方眉宇擠出一道細微的豎紋,伊格確信,這是因為他認出了車身上的布橋斯標誌。換言之,這道人影就是這起緊急事件的救星。
他開門下車,邁步向前,同時伸出右手:
「我是伊格,布橋斯屍體焚化部的。」
理應身為救世主的那名男子,卻把視線從伊格的右手移開了。也對,伊格隨即釋懷,但仍維持著伸出右手的姿勢:
「你就是山姆‧波特吧。」他搭話道。
明明背對著光,男子卻像感到刺眼似的把臉一皺。伊格因此理解這是對方肯定時的表情。
山姆‧波特‧布橋斯,異能者(DOOMS)。自由送貨員。直到十年前都還隸屬於布橋斯。在職當時就已表現出厭惡與他人物理碰觸的接觸恐懼症(Aphenphosmphobia)徵狀。
伊格回想起資料中記載關於山姆的特別注意事項。
「發生什麼事了?」
雖然沒握手,但山姆盡力拉回視線問道。
「沒時間了,跟我來吧。」
說著,伊格便轉身往卡車車斗走去,腳步聲從後方追上。
「你來看看。」
攀上車斗後,伊格向山姆指了指固定在正中央的貨物。那是一件身高大約等同成年男性、乍看之下彷彿鐵鉛色蟲蛹的物體──裝在屍袋裡的遺骸。
「得把這傢伙帶去焚化爐。」
爬上車斗的山姆並未回應,彎下腰,開始觀察打包好的屍首。
「生命跡象停止多久了?」
山姆頭也不抬地問。從這句話能聽出他已明白情況的特殊和急迫性。
「確切時間不知道,但至少四十小時了。」
伊格和抬起頭的山姆對上眼。
「沒有隔離在設施裡嗎?」
山姆語氣夾帶著憤怒與困惑,伊格只能默默承受。
「這人沒生病,他是自殺身亡。」
伊格將亡人送來的資料中記載的事實轉告山姆,而他自己也再一次被這個事實所打擊。
「自殺?」
山姆一邊盯著屍袋,一邊低喃。
「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它。雖然有經過冷凍處理,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壞死(Necrosis)。」
向山姆如此解釋的過程中,伊格漸漸覺得自己像是在找藉口。
假使不被任何人察覺、不被任何人發現地死去,乃至肉體壞死,就等同於讓自己化身為終極毀滅性兵器。排除尚不能理解死亡此一概念的嬰兒,沒有人不明白這點。所謂自殺,並非選擇在孤獨中親手了結性命,而是刻意將許多人牽連進來。
換言之,自殺無異於恐怖攻擊。
「焚化爐在哪?」
山姆的提問,聽起來就像是在責怪伊格。
彷彿要揮開這種想法般,伊格啟動了手腕上的裝置。一張地圖憑空浮現。
「最近的一座在北邊。」
除了兩人的位置資訊,上頭還標出一處遺體焚化設施的圖示。山姆看向它,表情微微扭曲:
「它們一直在那條路上徘徊。沒別的選擇了嗎?」
「時間不夠。」
伊格駁回了山姆的提案。全都要怪屍體發現得太晚。
「直接在這裡燒掉還比較安全吧。」
「不能讓它在這麼近的地點焚燒,開若爾物質會危害到市區。」
伊格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城市。山姆說得不無道理,與其強行突破由屍體化成的「它們」流連蠢動的那條路線,不如原地將屍體燒毀,便能把風險降到最小。然而焚燒屍體所產生的開若爾物質,想必會長時間殘留在當地,對活人造成負面影響。更何況,此處還是這座城市的門戶。最終這個地方將被廢棄,令城市與外界所剩不多的聯繫變得更加薄弱。
「就是因為這樣,才希望有你這種異能者同行。」
山姆沒有回應伊格的請求,而是無言地脫下手套,徒手碰了碰屍袋。手背到手腕的裸露皮膚轉眼發紅,毛孔紛紛收縮起來。那就是一名異能者感應死亡的能力。包在制服裡的手臂肯定也整個起雞皮疙瘩、變成紅黑色了吧。縮回手,山姆把臉湊近屍袋,嗅聞著屍體散發出的「死亡」氣息。他的眉間再次擠出一道深深的豎紋:
「已經進入壞死的第一階段了。如果不快點,這地方就會變成另一個大坑洞。」
這意味著他們別無選擇。
「山姆,你願意幫忙嗎?」
抬起幾乎要趴向遺體的上半身,山姆點了點頭。伊格於是伸出右手:
「那布橋斯在此與山姆‧波特‧布橋斯簽訂契約。」
然而山姆只是瞥了他的手一眼,再度看回那具遺骸。能碰屍體,卻不能和活人握手?伊格放下懸在半空的右手。
「山姆。叫我山姆就好。」
山姆開始重新擰緊將屍體固定在貨斗上的皮帶,伊格見狀也蹲下來幫他。
「還有,我看不到它們,只能感應到。」
一邊固定屍體腳踝,山姆彷彿在確認般地咕噥著。嗯,我知道。資料裡也有註明這點。即使如此也已經夠厲害了,像我這樣的普通人,根本連感應都沒辦法。要是沒有能讓意識觸及死亡世界的設備輔助,甚至連它們在哪個方向都毫無頭緒。伊格輕拍自己胸前的裝備,向山姆展示道:
「我們早就有備而來。」
「布橋嬰(BB)是吧。」
「有了你和這個的協助,應該就能順利躲過它們。」
這句話有一半是出於自我激勵。為了擺脫這個念頭,伊格抓起從自己腹部延伸出來的臍帶(cord),將前端與圓艙上的插孔連接。
剎那間,世界天翻地覆。一股熱流從尾椎湧向頭頂,視野受到溢出的眼淚影響,扭曲成奇怪的樣貌。山姆的臉看起來變形了,宛如一幅抽象畫。
沒有人能正確解釋這件裝備的原理和起源。公認是在世界變成今天這副模樣的同時所誕生的一套系統,能夠將生者與死者聯繫起來的嬰兒(Bridge Baby)──外觀如此,卻是人為製造出來的裝置。
BB在伊格胸前的圓艙裡微微抽搐。灌滿艙內的人工羊水冒出氣泡,隨即破裂。
「這感覺實在不太好受。」
伊格擦去滑落臉頰的淚水,吸了吸鼻子,看向山姆。
「是啊,畢竟你連結到另一個世界了。」
因為無法順利調節五感,山姆的話聽在伊格耳裡,就像隔著一層薄膜般悶濁。視野仍有些不穩,他閉上眼,揉了揉眼皮,總覺得耳蝸深處傳來BB的笑聲。
伊格應聲睜開雙眼,然而出現在他視野中的,只有山姆僵硬的臉。對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胸前的圓艙上,他又聽見了BB的笑聲。
「出發!」
伊格朝駕駛座喊道。剩下的時間已趨近於零了,不論如何,他們一定要確實地按照這世界的規則處置這具屍體,將其送往亡者的世界,確保它永遠無法回來。
馬達轉速迅速提升,卡車開始疾馳。當他們通過卸貨區閘門時,外頭的天空看不見太陽。漆黑雲層等待著伊格和山姆,以及卡車後面的遺骸。
啟動手腕上的終端裝置,伊格察看卡車當前的位置。雖不能妄自斷言,但照這樣下去應該來得及。
「我小時候,世界長得完全不同。」
伊格抓著貨斗的支架,朝山姆開口。感覺若再不說點什麼,就快要被焦慮感給壓垮了。
「那時的美國是個國家,不管是誰,想去哪就去哪。也沒有像你這樣的『送貨員』。」
山姆凝視著遠方的天空。不曉得他究竟有沒有在聽,然而這對伊格而言並不重要。如果不持續發出聲音,名為自我的存在彷彿會就此崩解。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跑,飛機在天空中飛,人們甚至還能去別的國家旅行。現在根本不可能了。死亡擱淺把這個世界搞得坑坑疤疤的,它徹底摧毀了我們的一切。而那些運氣好留存下來的事物,也會被時間雨腐蝕掉。」
高速公路、飛機、其他國家,以及美國。
這些字眼還在,但它們代指的對象已然消亡。從今以後,這些辭彙本身也將逐漸佚失掉吧。物體消滅,語彙則追隨著它們死去。顏色的名字,動物的名字,食物的名字,交通工具的名字,人與人之間交流所產生的情感的名字,都將一一喪失。即使倖存下來,也會是一則不切實際、神聖卻空洞的話語,舉例來說,就像「神」。
美國這個詞,如今幾乎與神同義。
再過一段時間,像山姆這樣在國家覆滅後出生的世代將成為多數,屆時所謂的美國便和神沒兩樣──徒留虛名。後續便只是個人信仰與否的問題了。如此一個淪為迷信的國家,想必只會釀成許多無意義的悲劇。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這些瞭解美國的人,必須把她奪回來。在美國成為神話之前。在雨水腐蝕一切之前。在怪物毀滅世界之前。
「美國還沒腐蝕殆盡,怪物倒是先從冥灘跑來了。雖然不該對你說這個。」
失言。伊格有些後悔地看著山姆,然而從他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這又讓伊格更加覺得不吐不快。
「活人死人的世界混在一起,人們開始躲在城市裡足不出戶,接著你們這些『快遞員』就被捧上天了。」
連帶我們這些屍體焚化員都──伊格把話吞了回去。
不得不吞回去。因為正前方的天空出現了一道彩虹。
並非從地面延伸到天空,而是自天空往地面倒掛的七彩弧線。接引來自另一個世界怪物們的凶兆之橋。
「快看!」
伊格指向倒掛的彩虹。山姆肯定已經注意到了,正抬頭望著天,他接著把目光轉向置於貨斗的屍袋,伊格見狀也照做。
只見灰沉沉的鉛色屍袋,此刻到處都滲出了黑色的焦油狀液體,其中一處特別大的汙漬位於下腹部周圍。BB的哭聲迴蕩在伊格耳邊,視野再度扭曲了。從那片大黑斑中,開始冒出無數的微小粒子,不斷向上飄升。仔細觀察那些微粒,會發現它們全都描繪著螺旋狀的軌跡,匯聚、扭緊成一條發光粗繩。生來首次目睹的景象。
肉體(Ha)開始壞死(Necrosis),脫離出來的靈魂即將被拉進冥灘(Beach)。冥灘是連接亡者世界和生者世界之地,然而,它被描述為一處特殊的「領域」,不存在這個物理世界,而是位於一個迥異的次元。像伊格這樣的凡人雖感知不到,具有特殊能力者卻可以。他們在形容時,多半將亡者的世界比喻成大海,與人世相連的地方則是海灘(Beach)。由於該譬喻被廣泛使用,「冥灘」這個稱呼便抵定下來。曾被視為生命之母的海洋,如今成了亡者歸宿的代名詞。而那些亡者經由冥灘返回人世、擱淺在這一側的現象,則被稱為死亡擱淺(Death Stra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