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民國十年(一九二一),教育部辦第三屆國語講習所,要我去講國語文學史。我在八星期之內編了十五篇講義,約有八萬字,有石印的本子,其子目如下:
第一講 我為什麼要講國語文學史呢?
第二講 古文是何時死的?
第三講 第一期(一)漢朝的平民文學
第四講 第一期(二)三國六朝
第五講 第一期(三)唐上
第六講 第一期(三)唐中
第七講 第一期(三)唐下
第八講 第一期(四)五代十國的詞
第九講 第一期(五)北宋(一)文與詩
第十講 第一期(五)北宋(二)宋詞
第十一講 第一期的白話散文
第十二講 總論第二期的白話文學
第十三講 第二期上之—(一)南宋的詩
第十四講 第二期上之—(二)南宋的詞
第十五講 第二期上之—(三)南宋的白話文
後來國語講習所畢業了,我的講義也就停止了。次年( 一九二二)三月廿三日,我到天津南開學校去講演,那晚上住在新旅社,我忽然想要修改我的《國語文學史》稿本。那晚上便把原來的講義刪去一部分,歸併作三篇,總目如下:
第一講 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
第二講 唐代文學的白話化
第三講 兩宋的白話文學
我的日記上說:
原書分兩期的計畫,至此一齊打破。原書分北宋歸上期,南宋歸下期,尤無理。禪宗白話文的發現,與宋《京本小說》的發現,是我這一次改革的大原因。
但這個改革還不能使我滿意。次日( 三月廿四日)我在旅館裡又擬了一個大計畫,定出《國語文學史》的新綱目如下:
一、 引論
二、二千五百年前的白話文學—《國風》
三、春秋戰國時代的文學是白話的嗎
四、漢魏六朝的民間文學
(一)古文學的死期
(二)漢代的民間文學
(三)三國六朝的平民文學
五、唐代文學的白話化
(一)初唐到盛唐
(二)中唐的詩
(三)中唐的古文與白話散文
(四)晚唐的詩與白話散文
(五)晚唐五代的詞
六、兩宋的白話文學
(一)宋初的文學略論
(二)北宋詩
(三)南宋的白話詩
(四)北宋的白話詞
(五)南宋的白話詞
(六)白話語錄
(七)白話小說
七、金元的白話文學
(一)總論
(二)曲一 小令
(三)曲二 弦索套數
(四)曲三 戲劇
(五)小說
八、明代的白話文學
(一)文學的復古
(二)白話小說的成人時期
九、清代的白話文學
(一)古文學的末路
(二)小說上 清室盛時
(三)小說下 清室末年
十、國語文學的運動
這個計畫很可以代表我當時對於白話文學史的見解。其中最重要的一點自然是加上漢以前的一段,從《國風》說起。
但這個修改計畫後來竟沒有工夫實行。不久我就辦《努力週報》了;一年之後,我又病了。重作《國語文學史》的志願遂一擱六七年,中間十一年(一九二二)暑假中我在南開大學講過一次,有油印本,就是用三月中我的刪改本,共分三編,除去了原有的第一講。同年十二月,教育部開第四屆國語講習所,我又講一次,即用南開油印本作底子,另印一種油印本。這個本子就是後來北京翻印的《國語文學史》的底本。
我的朋友黎劭西先生在北京師範等處講國語文學史時,曾把我的改訂本增補一點,印作臨時的講義。我的學生在別處作教員的,也有翻印這部講義作教本的。有許多朋友常常勸我把這部書編完付印,我也有這個志願,但我始終不能騰出工夫來做這件事。
去年(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春間,我在外國,收到家信,說北京文化學社把我的《國語文學史》講義排印出版了,有疑古玄同先生的題字,有黎劭西先生的長序。當時我很奇怪,便有信去問劭西。後來我回到上海,收著劭西的回信,始知文化學社是他的學生張陳卿、李時、張希賢等開辦的,他們翻印此書不過是用作同學們的參考講義,並且說明以一千部為限。他們既不是為牟利起見,我也不便責備他們。不過拿這種見解不成熟,材料不完備,匆匆趕成的草稿出來問世,實在叫我十分難為情。我為自贖這種罪過起見,遂決心修改這部書。
恰巧那時候我的一班朋友在上海創立新月書店。我雖然只有一百塊錢的股本,卻也不好意思不盡一點股東的義務。於是我答應他們把這部文學史修改出來,給他們出版。
這書的初稿作於民國十年十一月、十二月,和十一年的一月。中間隔了六年,我多吃了幾十斤鹽,頭髮也多白了幾十莖,見解也應該有點進境了。這六年之中,國內國外添了不少的文學史料。敦煌石室的唐五代寫本的俗文學,經羅振玉先生、王國維先生、伯希和先生、羽田亨博士、董康先生的整理,已有許多篇可以供我們的採用了。我前年(一九二六)在巴黎、倫敦也收了一點俗文學的史料。這是一批很重要的新材料。
日本方面也添了不少的中國俗文學的史料。唐人小說《遊仙窟》在日本流傳甚久,向來不曾得中國學者的注意,近年如魯迅先生,如英國韋來(Waley)先生,都看重這部書。羅振玉先生在日本影印的《唐三藏取經詩話》是現在大家都知道寶貴的了。近年鹽谷溫博士在內閣文庫及官內省圖書寮裡發見了《全相平話》,吳昌齡的《西遊記》,明人的小說多種,都給我們添了不少史料。此外的發見還不少。這也是一批很重要的新材料。
國內學者的努力也有很可寶貴的結果。《京本通俗小說》的出現是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董康先生翻刻的雜劇與小說,不但給我們添了重要史料,還讓我們知道這些書在當日的版本真相。
元人曲子總集《太平樂府》與《陽春白雪》的流通也是近年的事。《白雪遺音》雖不知落在誰家,但鄭振鐸先生的《白雪遺音選》也夠使我們高興了。在小說的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頗有一點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無數精力。近十年內,自從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發起收集歌謠以來,出版的歌謠至少在一萬首以上。在這一方面,常惠、白啟明、鐘敬文、顧頡剛、董作賓......諸先生的努力最不可磨滅。這些歌謠的出現使我們知道真正平民文學是個什麼樣子。—以上種種,都是近年國內新添的絕大一批極重要的材料。
這些新材料大都是我六年前不知道的。有了這些新史料作根據,我的文學史自然不能不徹底修改一遍了。新出的證據不但使我格外明白唐代及唐以後的文學變遷大勢,並且逼我重新研究唐以前的文學逐漸演變的線索。六年前的許多假設,有些現在已得著新證據了,有些現在須大大地改動了。.如六年前我說寒山的詩應該是晚唐的產品,但敦煌出現的新材料使我不得不懷疑了。
懷疑便引我去尋新證據,寒山的時代竟因此得著重新考定了。又如我在《國語文學史》初稿裡斷定唐朝一代的詩史,由初唐到晚唐,乃是一段逐漸白話化的歷史。敦煌的新史料給我添了無數佐證,同時卻又使我知道白話化的趨勢比我六年前所懸想的還更早幾百年!我在六年前不敢把寒山放在初唐,卻不料隋唐之際已有了白話詩人王梵志了!我在六年前剛見著南宋的《京本通俗小說》,還很詫異,卻不料唐朝已有不少的通俗小說了!六年前的自以為大膽驚人的假設,現在看來,竟是過於膽小,過於持重的見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