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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源溯流,繼往開來 李明濱教授序
煒舜教授新作寫成,囑我寫序。我雖然離校了,但見書如見其人,書和人都引起我對佛光大學那段日子的美好回憶。
人們常說,判斷一個學校的教學質量如何,一般只需觀察其「兩材」,即師資人才和使用的教材,便可有大致的結論。據我的親歷,佛光大學就是個鮮明的事例。
佛光大學的前身佛光人文社會學院創辦於二○○○年,開初只借用宜蘭市中心雷音寺的幾間課室開張,後來才遷往林美山頂上的新建校舍。但由於建校之前的籌備工作已造成良好的社會影響,有佛光山開山宗長星雲大師親率萬千信眾在臺島各地托缽遊行,祈願人們捐資興辦大學,並公開宣告,義資來自社會,必定完全反饋社會,將會選擇缺少大學的地區,包括宜蘭縣來興建普通類型的社會高等學校(不局限於佛教學校)。這樣,既有雄厚財力,又有星雲大師的名望,很容易延聘到各學科的一批名師,包括中研院院士。自然,學校一開辦便氣象萬千,好評如潮,僅數年便由「學院」升格為「大學」。這在臺灣屬於罕見。可見師資人才對於提升學校品質之作用,自是不言而喻了。
然而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新兵來,老兵走,軍官也會外遷,人員是流動的。但只要營盤牢固,有凝聚力,既能創新,又可守成,留住傳統,那麼隊伍便依然是一支「鐵軍」。在我看來,教材之於學校,就譬如是營盤。它凝結著前輩師長的學識和經驗,使得新來的人有所遵循。此乃為佛光大學成功之一種依靠。
煒舜教授在佛光大學升格並開始起飛時到校任教,無疑為教學注入新的活力,立刻成為師資隊伍裡的中堅力量。我在文學所與他共事幾年,深感其學養和開拓精神,確實屬於青年才俊一族。他兼通中外文學,所開課程貫串古今,從古典文學、舊體詩詞創作、神話學到古文獻學;後又跨向通識教育,增開世界文學、歐洲現代文學等等,幾年下來,累積在十門課以上。如此傑出成就,恐非人人可以達到的。
尤為令我驚訝的,是煒舜如此通曉多種外文。英文、法文、義大利文自不必說,連稀缺的俄文,也能深諳其中之堂奧。有一次他提起話題,討論到俄文詩歌的翻譯。他侃侃而談,涉及「□���」一詞的詞源和譯法,很令我感動,忍不住請他下筆成文,以廣效益。那就是我帶回北大,交給外語文學雜誌《國外文學》(2008年第3期)發表的〈試論「俄羅斯」一詞之翻譯〉一文。其外文知識之廣博,於此可見一斑。
如今,煒舜教授又如此重視教材之功用,早早寫出了《從荷馬到但丁︰史詩戲劇中的西洋古代文化與文明》一書。做為通識教育課程之教材,我看至少有如下特點︰
一曰脈絡清楚,要點突出。歐洲文學源遠流長,從古迄今已歷三千年。本書涉及的是其早期,從源頭寫起,正所謂講西洋文學者,「言必稱希臘」。由遠古的古希臘、古羅馬起筆,至中古的〈中世紀〉史詩,再到近代之初文藝復興早期的作品,三個大歷史時代鋪張開來,條理清楚,章目分明。再看每章之內,必有一個文學時期,或一種文學創作的概要介紹。梳理概貌之後又能抓住大作家做典型深入的評介,此乃精到之筆。因為文學時期或文學時代畢竟是以大作家為標誌的,有了大作家為要點,那個時代就容易記住,且避免了概述泛泛而談、混沌一片之感,使人讀起來見林又見木,心裡沉著痛快。
這樣,從西元五世紀起的一千年內,在漫長的封建時代,歐洲文學幾經周折,由古希臘神話、荷馬史詩,以及古希臘戲劇等一系列經典作品,稍後又有基督教文學,直至「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恩格斯語),要點甚是凸出。
二曰略有新意,適合教學。本書與一般的西洋文學史寫法略有不同,納入了「四大古文明」,尤其有中國古文明做為對比。如此提供了廣闊的世界文化背景,既達到歐洲文明為主幹課,又成為世界主要文明與文化學門課之效果,可謂設計新穎,既添新意,又不背傳統。還有其他的創新之處,如各節之中行文均夾敘夾議,融導讀與理論於一體。
所謂「略有新意」,即創新要適度。書中已考慮到讀者的需要與接受程度,析論力求公允。做為教材,只寫學科最基礎、學科必備和公認的知識及論斷,未做定論的論點不引入,但求材料新或論析有新意而已。像書中各章的小敘寫,都從文學、文化出發做適量的引申,旨在使讀者理解「上古時代希臘人、羅馬人、猶太人及中古時代歐洲各民族的生活、文藝、思想,其文明所蘊涵的智慧,以及對後世的持久影響力」。我們讀後感到作者的目標已經達到,可說是一本適於教學的課本,也適合普通讀者使用。
煒舜教授以身作則,在佛光大學既教好了課,傳授知識,啟迪學生的智慧,又寫好了書,留下了好教材。我表示欽佩。期待煒舜回到香港母校後,在教研工作上開創新的成就。
後記
人生中道的困學紀聞
幾年來頗費心神草就的教材《從荷馬到但丁︰史詩戲劇中的西洋古代文化與文明》終於要付梓了。剛動筆時,我正如但丁所云「處於人生的中道」(Nel mezzo del cammin di nostra vita);轉睫之間,自臺返港執教已近三載,而在求道、處世及問學上卻依然不無困惑。《論語.季氏》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此書雖由我執筆,但我不敢擅稱「拙稿」︰這本教材不僅是我「困而學之」的紀聞,更是不少前輩、同仁、後進的心血結晶。搆此小文,主要是透過記錄此書面世的本末,向諸位敬表謝忱,次將個人的一點相關想法獻曝於茲。
一、涵泳於上古與中古之世
民國九十三年秋,我獲得龔鵬程校長、文學系趙孝萱所長和黃維樑教授之薦聘,自香港來到宜蘭佛光大學工作。任教文學系科目之餘,參與了不少通識課程的教學。除基本能力學門的「大一英文」、「大一國文」、「圖書資訊利用」以外,還負責文史哲學門的「文學概論」、「中國歷史與神話」,經典學門的《詩經》、《楚辭》、《昭明文選》、海明威(E. Hemingway)的《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等科目。再者,亦曾數度協助「大學入門」課程主持專題演講,講題包括「大學的精神與理論」、「文學與學文」、「文學與音樂︰歐美歌曲的翻譯與賞析」等。承蒙校內師長謬許,我當選為九十七學年度優質通識教育教師。「君子不器」的博雅思維是龔校長的主要教育理念之一,文學系沒有專書課程,這些課程全部開設在通識部。文學系學生要專門學習《論語》、《楚辭》、《神曲》(La Divina Commedia)、《浮士德》(Faust),必須與他系同學一起選讀,不同專業的學生遂能在切磋琢磨中產生思想的撞擊、協調與理解。
因此,通識部的課程多達兩百餘科,滿目琳瑯。龔校長去職,趙寧校長接棒,通識理念依然有所繼承。但文學系與通識部之間的協調則有未足,以致通識專書課程往往與文學系必修課程衝堂,情況尚需改善。
民國九十五年夏,翁政義教授繼任校長,隨即改革通識部。翁校長雖為理工科出身,卻在文史哲方面涉獵頗廣。他成立通識中心,委任張培倫教授主持,大幅度精簡原通識部的課程架構,設立五個學門,「從荷馬到但丁」乃是「世界主要文明與文化學門」中的新課程。各門新課程之教材撰構,被納入佛大「九十五年度教育部補助重要特色領域人才培育改進計畫」的子計畫「通識教育課程教材編撰計畫」,文學系新任所長黃德偉教授毅然答應負責「從荷馬到但丁」的部分。德偉老師擔任過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的系主任,兼善中西文學,由他執筆再好不過。然而大約兩年後,基於各種原因,德偉老師屬意我來撰稿。對於這個請求,我既喜且懼。所喜者,我自幼熱愛西洋文學,大學部和研究所時還修讀過義、德、法、西班牙等幾門外語,撰稿無疑能讓我溫故而知新,是個學習的好機會。所懼者,我終非西洋文學主修,擔心力有不逮。德偉老師認為,我本身已有一定西洋語言文學的基礎,甚諳希臘羅馬神話、掌故,又教過本科「西方詩選」、通識《戰地鐘聲》,有所歷練;加上他會盡量提供參考資料、與我商討,因此問題不大。他給我看編好的課程大綱初稿,在包涵「古代希臘的知識和智慧」、「希臘神話與西方文明的開始」、「希臘『英雄』:『人類身分』的爭取者」、「羅馬神話的文化內涵」幾方面的引論之後,列有荷馬(Homer)史詩、希臘戲劇、維吉爾(Virgilius)的《埃涅阿斯記》(Aeneid)、奧維德(Ovidius)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聖經》及但丁(Dante Alighieri)的《神曲》等部分。原本預計在民國九十七年七月寫成初稿,九十八年元月完成定稿。這些內容我雖有膚淺認知,但預計期限已屆,若要動筆,至少需將期限延遲半年。德偉老師說會向通識中心協商,且多有勗勉。我放心多了,於是勉強允諾。
不久翁校長召見,也與我談及教材之事。他說設計這門課,原來主要參考了麻省理工學院(MIT)的通識科目「Homer to Dante」,還給了一份該校的課程架構以資參考。此外,翁校長希望我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納入《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天方夜譚》、《源氏物語》等東方名著。回研究室後,我閱覽了這份課程架構,認為教材無法如此撰寫。其選書方面固然有荷馬、維吉爾、但丁等人的經典,然如赫西俄德(Heriod)的《歷史》(the History)、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The Peloponnesian War)、亞里斯多德(Aristotle)的《尼哥瑪底倫理學》(Nicomachean Ethics)、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的《懺悔錄》(Confessiones)等在西方雖是顯赫的巨著,但在華人社會卻非家喻戶曉;進而言之,若要比較清晰地簡釋希波戰爭、伯羅奔尼撒戰爭的背景,可能就花掉大量時間。更兼我並非哲學、宗教專業,自不宜率爾下筆。因此,德偉老師以文學為主軸的設計,於我撰稿、於學生學習都較為適合。不過,我也得考慮修課同學中很多並非文學專業,教材裡仍須納入與歷史、哲學、宗教、社會等學科相關的資料。思前想後,我覺得只有史詩與戲劇最能涵蓋這方方面面,故決定全書論述的作品以「長篇韻文」為主(唯獨《聖經》例外)。我以德偉老師提供的大綱及相關材料為基礎,民國九十七年秋冬的整個學期,用閒暇時間撰寫初稿。教材撰寫過程中,我每向德偉老師、維樑老師、潤棠老師及陳鵬翔教授請益,收穫甚豐。李明濱老師當時業已離臺返京,但我有幸時與他在學術活動中見面,得以求教。我負責大四「西方文學史」課,採用李老師鴻作《西洋文學導讀》為課本,深有「讀其書如見其人」之感。
民國九十八年春,初稿完成,德偉老師看過後甚表滿意,唯擔心短短一學期教不完這麼多內容。而我的看法是,材料可多準備、卻不必全講,如中世紀史詩,每次課程只需挑選一兩部即可;且一旦涉及相關內容,同學可隨時翻檢,雖多無妨。其後教材送外審,亦有肯定意見。在文學系潘美月所長與培倫兄的安排協調下,「從荷馬到但丁」首度開課。我抱著「摸石頭過河」的心態,邊上課邊完善教材內容及教學方法。同學反應頗佳,尤其就「為何吉爾迦美什會與恩啟都化敵為友」、「至善的伊甸園怎會出現蛇」、「《聖經》中是否有古希臘意義上的悲劇英雄」、「《變形記》、《神曲》可否算成史詩」等問題,論爭熱烈。除了講授及討論,還有影片和音樂播放環節,有次更榮幸請到佛教學系的俄籍教授索羅寧老師(Prof. Kirill Solonin)主持「俄羅斯文化與文學巡禮」的專題演講。在不斷摸索及請益的過程中,原教材先後增入了幾部分︰
一、三大文明古國史詩︰包括巴比倫的《吉爾迦美什》(Gilgamesh)、古埃及的《辛努赫記》(the Tale of Sinuhe)及古印度的《羅摩傳》(Ramayana)。《吉爾迦美什》做為人類第一部史詩,對西洋文學有著不可忽略的影響。教材以史詩為論述對象,必須一提。由於《摩訶婆羅多》成書年代較荷馬史詩為晚,似不宜置於全書之脈絡,所以選取了《摩訶婆羅多》的前篇、時代更早的《羅摩傳》。
二、中世紀歐洲史詩︰包括英格蘭的《貝奧武甫》(Beowulf)、法蘭西的《羅蘭之歌》(la Chanson de Roland)、西班牙的《熙德之歌》(El Cantar del Mio Cid)、俄羅斯的《伊戈爾出征記》(□���� � ����� H������)、日耳曼的《尼伯龍人之歌》(das Nibelungenlied)。這些史詩不僅從不同角度反映了中世紀社會生活百態,更可展現西羅馬崩潰後歐洲各民族國家及文化興起的過程。
三、《坎特伯雷故事》(the Canterbury Tales)︰此書為陸潤棠教授所建議。雖然喬叟(Geoffrey Chaucer)晚於但丁數十年,然而他在英國的身分與但丁在義大利差可比埒。兩位作品中天神與凡人、崇高與世俗、莊嚴與諧謔的角力,在在顯示他們做為中世紀向文藝復興邁進之見證與記錄者的地位。況且喬叟號稱英國文學之父,讓同學進一步了解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以前英國文學的面貌,頗具意義。
四、中國周代史詩︰教材初稿送外審後,臺大鄭吉雄教授建議在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之後增入中國一節。為配合史詩脈絡,我在此節介紹了《詩經.大雅》中的〈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等號稱「周代史詩」的諸篇作品。
至於翁校長提及的《天方夜譚》、《源氏物語》等著作,由於實在難以納入西洋上古及中古「長篇韻文」的主軸,只好割愛不談。一年半過去,此課已連教三次,修補不輟,而我去臺的日子也不遠了。當時文學系主任謝大寧老師也甚喜愛這門課,情商系上黃莘瑜教授等三位老師在我離職後合開。
返港雖云歸家,但在臺灣培育的那點浮淺根芽幾成「顛沛之揭」,甚有史詩所謂「ab ovo」之貌。每天早出晚歸,兼以合約於搬遷時迷失,我連可否自行出版此書都無法確認,遑論抽空增補校稿、接洽出版社。未幾,本系新推出四年制課程,其中有「西方文學導讀(一)、(二)」,我受命起草課程(一)的綱要。一面結撰,也一面聯想到書稿出版事宜。可是數度請在臺學生查詢,都不得要領。直至民國一百零一年秋,我在香港中大的工作漸上軌道,復萌付梓之意,遂再勞駕熱心的莘瑜老師代為詢問。莘瑜老師幾經打聽,確認無礙,我才與博雅書屋的陳姿穎女士聯繫。在姿穎女士的協助下,此書終於簽訂合約,預計在民國一百零二年元月底之前交稿。這個期限雖緊,卻給予我修訂書稿的契機。我增入了一些新的想法,也補充了不少近年所見的資料。
二.折衷於原作與轉譯之途
德偉老師素來強調文本的重要性,並認為文本研習有三個途徑,最上為閱讀原文,其次為求教於懂得原文的學者,再次為選擇可信賴的譯本,三途可以相互補充,此乃顛仆不破之論。然以近代華人地區而言,精通數國語言的學者如辜鴻銘、陳寅恪、錢鍾書、季羨林諸君,直是鳳毛麟角。老一輩的外國文學專家如周作人、楊憲益、吳興華、楊周翰、查良錚、王佐良、飛白諸教授,國學根柢也極為深厚。我雖不敏,竟有幸在佛光六年間親炙數位術業專精的師長,因緣洵然殊勝。如俄國文學研究權威李明濱老師,指出目前存在於大陸外國文學研究的一個問題︰深而未廣。大學四年大部分時間都側重於語言學習,研究訓練的比重自會降低。語言學習固然是研究的必經之道,卻也容易形成單一文化語境的局限。明濱老師還提及,某些中文系學者的外國文學研究成果更為豐碩,因為他們閱讀的雖以譯本為主,卻能打破語言畛域,融會貫通。
的確,外語必須認真學習,同時語言藩籬也不應為學習和研究造成太多阻礙。假設毫無條件地以「通原文」為依歸,要求一個對外國文學感興趣的普通學生讀《神曲》先去學義大利文,讀《浮士德》又去學德文,讀《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又去學法文,讀《戰爭與和平》(□���� � ���)再去學俄文……,即使學生樂在其中,但在時間、精力、金錢上以有涯隨無涯,不亦殆乎? 據說「西方文學導讀」課程的設置,曾遭到某些質疑。這些質疑者理想雖高,卻未必清楚五四以後,俄蘇、德法、義西等文學和英美文學一樣,皆曾為華語文壇帶來巨大影響。香港中文系專業的同學亟需了解,卻無法從修課的方式來接觸這些非英語國家的文學。一則如前所述,時間、精力、金錢不足,二則時下香港大專院校也沒有開設相關主修課程。可是,在大學部學習非英語外國文學,應該是輕鬆快樂的,而非一種奢望。舉個例子,全港研習《聖經》的大學師生所在不少,卻非人人都懂得古希伯來文、亞蘭文和古希臘文,那麼他們研習《聖經》的資格是否就該受到質疑?我想,只要大家對《聖經》的故事與哲理感興趣,適量參酌原文,那麼「通原文」就不宜成為攔路虎。記得我大學部雙副修義大利文和德文,雖然以語言學習為主,猶幸能在畢業班那年於義文(四)從葉方濟老師(Dr. F. A. Gritti)學《神曲》、德文(四)從司徒偉德老師(Dr. P. Seifert)學《浮士德》,雖因課時有限只習得皮毛,然至今受用非淺。觀乎現狀,香港各院校的外文副修課程架構更為重語言而輕文學,我們更無法奢求它們在近期內成立法文系、德文系(遑論俄文系、義文系、西班牙文系)。不過,若能在中、英文系的課堂上給同學們適量機會去接觸《神曲》、《浮士德》、《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的譯本,拓寬他們的視野,畢竟遠勝於在有意或無意間使非英語文學遭到封殺。這是我自從撰寫書稿以來,蘊積的一點深切感受。
三.徘徊於「煉獄」與「淨界」之間
關於本書譯名的體例,也謹此略做交代。回觀民國初年對於非英語人名的翻譯,即有幾種形式︰
一為採用英語式的發音規則,如Cicero譯做「西賽羅」。實際上此名在早期拉丁文讀作「Kikero」,在後期拉丁文及義大利文讀作「Chichero」(為排版方便,讀音採用英文拼寫,後仝)。
二為以國語對應原文,如Caesar譯作「愷撒」、「該撒」而非「西撒」,只因「cae」在拉丁文讀「kai」,至今德文中皇帝一詞仍作「Kaiser」,可以為證。
三為以方音對應外文,如Dante譯作「但丁」而非「但特」;大概為閩語,Chaucer譯作「喬叟」而非「喬瑟」,大概為吳語;挪亞三子──閃(Shem)、含(Ham)和雅弗(Japheth),譯名接近粵語。
四為省略譯名字數,如Socrates譯作「蘇格拉底」而非「蘇格拉底斯」,Elizabeth譯作「伊莉莎白」而非「伊莉莎白特」等。
由於時代早、影響大,上述不少譯名仍為今人習用。當然也有更多今天早已廢棄的譯名,如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作「狹斯丕爾」、馬克思(Karl Marx)作「麥喀士」、雨果(Victor Hugo)作「囂俄」等。不過,這些譯名的廢棄並非全因質量問題,也有接受過程中的偶然性。如Pushkin在民初譯作「普世庚」,自比現在的「普希金」於意為佳。
就現時的習慣而言,對於非英語的人名,臺灣傾向採用英語式的發音規則,大陸則強調「還原主義」,以原文讀音為依歸。舉例而言,如Oedipus、Aeneas、Beatrice三名,臺灣從英文作「伊底帕斯」、「伊尼易斯」、「貝特麗絲」,大陸分別依希臘文、拉丁文、義大利文作「俄狄浦斯」、「埃涅阿斯」、「貝雅特麗齊」。不過,兩岸的傾向也非絕對。如Homer除譯成「荷馬」外,中共建政初期也有作「奧梅羅斯」的。究其底細,原來Homer一詞是英文拼寫方式,在古希臘文作Omeros,「奧梅羅斯」即是相應的翻譯。然而「奧梅羅斯」始終不及「荷馬」受歡迎。再看Derrida,臺灣譯作「德希達」,由於法文的小舌音「r」有送氣的特徵而接近「h」;大陸譯作「德里達」,則因法文「r」讀音雖與其他語言有所不同,但從歷時發展、共時比較來看,仍是一個顫音,因而循用以「l」譯「r」的習慣。
大陸的翻譯用字有一套固定的對應系統,但若精確對應原來的讀音,也可能導致譯名過長,如Lysistrata就成了「□西斯忒拉忒」。加上這些用字未必富於文學色彩,排列組合後的效果並非盡如人意,如臺灣將小愛神Eros譯作「愛洛斯」,讀音與希臘文雖略有出入,但比大陸譯音較精準的「厄洛斯」顯然更為美觀(參照胡適把Ithaca譯成「旖色佳」、徐志摩把Firenze譯成「翡冷翠」、周策縱把Madison譯成「陌地生」,各具個性,自然遠勝「伊塔卡」、「佛羅倫斯」、「麥迪遜」。臺譯不時能得其三昧)。
臺灣在譯名上往往唯英文馬首是瞻,但也偶有紕繆之處。如Khrushchev、Gorbachev兩名中的「ev」,俄文讀作「yov」,英文無異讀;臺譯作「赫魯雪夫」、「戈巴契夫」□而非「曉夫」、「喬夫」(或「卓夫」)□。Umberto Eco中的「U」,義文讀作「oo」,英文也無異讀;臺譯作「安貝托.艾柯」(而非「翁貝托」)。Kieslowski中的「ow」,波蘭文讀作「ov」,法文、英文皆無異讀;而臺譯作「奇斯勞斯基」(而非「奇斯洛夫斯基」。Stokowski譯作「史托考斯基」同。「勞」、「考」皆為「ㄠ(ao)」韻母,大約譯者誤以為波蘭文的「ow」和英文一樣讀法罷)。縱然臺灣培養的非英文專業人才較香港為多,卻產生這種狀況,一「唸」之差導致全民之誤,未諳何故?
不過,兩岸譯者的瑕疵也有不謀而合之時。如希臘化時代的埃及托勒密王朝、塞琉古王朝諸王,大名之後每有綽號。Ptolemy VI Philometor,臺譯有作「多利買六世.菲特米陶瑞」者。Seleucus IV Philopator,陸譯有作「塞琉古四世.菲魯帕特爾」者。其實Philopator、Philometor正是綽號,意義分別為「愛父者」、「愛母者」。與其音譯成詰屈聱牙的「菲特米陶瑞」、「菲魯帕特爾」,還不如意譯為雅潔的「孝嚴」、「孝慈」(一笑)。這兩個名稱在後世從綽號慢慢演變為大名,那就當然應該音譯。但那已是後話了。
正如時賢張治先生討論周作人與羅念生有關人名翻譯的分歧所云︰「羅念生重視的是目下實際的工作,研究西方古典語言文學之人才稀少,必須借重歐美近世學術的已有成果。周作人的懷抱似有意去除近代西人學術和語言文化的一部分遮蔽,使得中國古典精神能與西方傳統更多直接的對話。」既然「從荷馬到但丁」一科設立的旨趣是讓在中華文化環境中成長的大學生單刀直入地了解西洋上古及中古文化,因此愚見以為周作人的觀點更為可取。如「荷馬」、「維納斯」、「西賽羅」、「但丁」、「喬叟」等及《聖經》人名,早已形成習慣,本書不再另譯。其餘主要以原文讀音為準,但也盡量照顧到辭藻及字數,如Chryseis譯作「鶴侶賽思」、Lysistrata譯作「綠西□妲」、Beatrice譯作「貝特麗綵」等。
至若某些書名及地名,為便同學理解,盡量採取意譯。如民初將Iliad譯為《木馬屠城記》,頗具中國古典小說色彩(Odyssey則譯作《魔海奇航記》),顯然含有紹介西方文學的性質。其後學界常譯為《伊利亞特》或《伊里亞德》,則係自英文硬譯,常人望書名而難意會。Iliad在希臘文中其實乃tale of Ilion之意,而Ilion乃是特洛亞(Troy, Troia)的別稱。對於初學者來說,譯為《伊利昂記》,似乎更為平易。又如Nibelungenlied,過去常譯作《尼伯龍根之歌》。Nibelungen在德文中雖有幾種解釋,但都是以複數的形式指涉某個族群,其單數為Nibelung。英文譯名為Song of the Nibelungs,甚有道理。所以,本書從安書祉之譯法,名為《尼伯龍人之歌》。再如《神曲》中的Purgatorio,多譯為「煉獄」。Purgatorio一詞來自拉丁文purgare,意為清除,現代英文中purge一詞與之同源。罪惡較少的人在這裡修練後可以登上天堂,故但丁對此界之描述具有寧謐美好的情調。所謂練,無疑乃清修鍛鍊、洗滌罪惡之意。一般人卻想當然將之等同於地獄,可謂大謬。故此,採用另一種譯法──「淨界」,比較不會產生歧義。
四、志心於感恩與精進之念
去年十月初確定出版書稿後,我不揣冒昧邀請美月老師題簽,明濱老師、德偉老師、維樑老師和潤棠老師撥冗作序,只因他們與此書淵源甚深;各位皆欣然頷首,德偉老師甚至帶病染翰,使人感佩。廣州暨南大學劉介民教授為此書作紹介文字,論述得宜,令我心折。莘瑜老師和香港戴可彤小姐為此書作了細緻的校對,免除我面對魯魚帝虎的倦怠與無助感。以色列的Gedaliah Gurfein拉比得知此書即將出版,通過臉書傳來其大著《早安,月亮》,使我進一步認識猶太教的內涵,尤其是對於撒但和地獄的不同認知。對於這些直接參與書稿出版的前輩、同仁和友朋,謹致以無上謝意。翁政義校長、黃定鼎教務長的動議和提醒,美月老師、培倫兄的協調和安排,大寧老師、鵬翔老師、索羅寧老師的參與和建議,丁善雄教授、鄭吉雄教授兩位校外評審者的指點與意見,在我離臺後積極投入此科教學的各位老師之奉獻精神,以及返港後黃國彬老師、何志華主任、鄺可怡師姐、黎逸蓮博士(Dr. L. Littig)、方穎聰博士及徐邁博士的勉勵與關心,都是不敢或忘的。撰寫初稿時,通識中心吳惠玲女士任勞任怨,多有襄贊。正式開課的一年半中,蕭家怡同學一直幫忙影印及聯絡事務,蔡維倫、曾郁翔、溫朝淵、廖蘭欣、萬圓芝五位同學先後擔任助教,他們負責監考、教室預約、影片播放、圖片檢核等多項庶務,默默工作,頗堪嘉許。最後,我還要感謝那三個學期選修「從荷馬到但丁」課的近二百位同學,以及此書所有的讀者。你們的支持,是我在教研工作上精進日新的莫大動力。
記得潤棠老師當年看過初稿後,非常贊成我以長篇韻文為主軸,用中文來論述西方文學與文化的發展軌跡。他還希望我再接再厲撰寫續編,放眼於文藝復興至現代的幾個世紀。潤棠老師的期許,幾年來也逐漸「內化」成一份小小的使命。雖然目前教研工作甚重,近期不易動筆,但每當翻閱莎劇、《仙后》(Faerie Queenie)、《失樂園》(Paradise Lost)、《浮士德》、《唐璜》(Don Juan)、《奧涅金》(������� □�����)……,那份使命感便會油然而生。謹以去年某夜修訂書稿時試筆所作的一首〈鳳棲梧〉作結,聊以自勉,並寄香草美人之意︰
花謝花飛春莫共。清夜無邊、聞徹梅花弄。
一段澄江平不動。月華流轉幽窗重。
◎芳酒卻汙丹綺縫。挑盡燈心、困則和衣擁。
煙篆翠屏寒鎖夢。鬢雲棲老釵頭鳳。
於香港中文大學馮景禧樓
民國一○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附記
本書原稿附有大量插圖,以配合教學工作。當時黃定鼎教務長提醒我為免觸犯版權法,務必標出圖檔明細,於是我勞煩萬圓芝、廖蘭欣二位助教逐一查核之。是次付梓,圖片仍因版權緣故而難以刊登。於是邀得本系大二的麥希彤同學,磋商繪製各章的插圖。麥同學靈慧穎秀,既速且好地完成了所有工作。茲將各圖內容簡述於下。
第一章章首︰巴比倫婚姻及生育女神依詩妲爾(Ishtar)。
第二章章首︰頭戴桂冠、身背豎琴(lyre)的荷馬(Homer)。
第三章章首︰古希臘悲劇與喜劇面具。
第四章章首︰羅馬始祖羅慕盧斯(Romulus)和哺育他的母狼。
第五章章首︰手持施洗約翰(John the Baptist)頭顱的莎樂美(Salome)。
第六章章首︰歐洲中世紀武士。
第七章章首︰但丁(Dante)與接引他登天的貝特麗綵(Beatrice)